当然,玻恩心目中的哲学,决不是我们现在许多人误解的“哲学”。哲学,像其他美好的事物一样,在黑白颠倒的年代被糟蹋了,它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名誉。
所谓哲学,在众多个定义中,我常常想起爱因斯坦的说法:“如果把哲学理解为在最普遍和最广泛形式中对知识的追求,那么,哲学显然就可以被认为是全部科学之母。”
德国是哲学的国度,同时也是纯正的古典音乐之乡,是物理、数学和工程技术的圣地,这种现象难道是偶然的么?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内在的关系吗?
比较科学、哲学和艺术创作的异同点是饶有兴味的。我以为,哲学家在创作过程中,个人(内心和外在)的经历、体验和反省是很重要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实在是哲学家多年养成的个性的表现,是一种富于个人性情和灵感的学问,这点同艺术创作颇有相似之处(当然,艺术创作过程还要捉摸不定得多)。事实上,哲学是处在科学与文学艺术之间的中介物,只不过有些哲学(如逻辑实证主义和科学哲学)更接近科学这一端,有的(如庄子的哲学和法国存在主义)更靠近另一端(艺术)。我想,哲学经典著作之所以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们都是一些伟大个性同他所处的伟大时代精神的表述。而一个伟大时代精神和伟大个性的结合,其生命力总是超越时空的。当然,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著作更其如此了。
此外,哲学和艺术不同于科学技术,它们很少具有进步过程的性质。比如,宋朝学者未必就一定超过孔子和孟子;二十世纪著名德国作曲家理查·斯特劳斯的交响曲同贝多芬的作品比较,毕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就艺术造诣而论,谁能说,我们今天的诗歌一定比唐诗高明?可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力学却超过了牛顿力学(前者包括了后者,后者仅是前者的一个特例)。今天,半导体专业的大学生,几乎不再去查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任何一本无线电工程的专著了(即令它在当时还是一部杰出的经典作品)。
正因为哲学很少具有这种进步过程的性质,所以哲学经典著作的生命力才能历千年之久而不衰。
关于文学艺术的生命力和价值,是毋庸在此赘述的。但是我仍然想引用一句英语:“Life is short,art is long.”(人生短暂,艺术长存)
为了说明问题,我想讲一点我个人的经历。不久前的一个雨夜,我又听了我的弹钢琴的朋友演奏肖邦的《即兴幻想曲》。这首极其优美的旋律诗所透露出来的一缕缕如泣如诉般甘美的哀愁,几乎令我心碎——不过这毕竟是幸福的一碎。当我的心境恢复平静后,我翻看了一下那本发黄的乐谱,原来是一九五六年从东安市场旧书店买下的一九二五年莱比锡出版的旧货。作为商品(书)虽旧,但里面的音符,却永远常新。因为这一堪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不朽乐章,不仅拨动过我们祖辈的心弦,而且还使今人因之浮想联翩,倾洒热泪;即便在将来,它也必定会令我们的子子孙孙为之心醉神迷的。这种旋律之所以是千古绝唱,是因为它唱出了“平凡”,倾吐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丰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