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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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河
一
这一天是8月19号,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天上没有太阳,可是天气闷热。当然,这个季节中国不闷热的地方不多。但像S城这样闷得能把汗从人的每一个毛孔倒逼回身体的地方,却不太多。
陆霖摸了一把腻答答的额头,把一口白浊的痰吐在了脚下的田埂上。他举目四望,前方荒地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是大片正在开发中的楼盘。
这是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了。距离他早晨从市中心的小巷子里慌乱地逃出来,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觉得喉咙也干得冒烟了,他大概五六个小时没有喝水了。
这样下去不行,陆霖想,跟没头的苍蝇似的。警察没找上他,自己就先垮了。
但是他低头瞄了一眼T恤的下摆,就皱起了眉头。那里已经被塞进裤腰了,可仔细去看,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是很明显。
血迹斑点早就干硬了,但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
陆霖抚了抚额,他觉得一阵眩晕。到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
陆霖猛然跳了起来。过去的五六个小时里,他骑着一辆共享单车埋头狂踩,脑子是完全放空的。直到现在第一次想到“杀人”这个词,他的反应是像被踩到脚的蚱蜢一样跳了起来。
他怎么会杀人的?
他为什么会杀人?
杀人这种事是怎么发生在他身上的?
陆霖捧着头在已经荒芜了很久的田埂上发愣。
半个小时后,陆霖慢慢地走出了那片空地,回到了主干道上。
他从市区骑出来的那辆蓝色的共享单车还孤零零地停在人行道上。
陆霖重新骑上了车,他走的还是出城的方向。
尽管他不相信自己杀了人,但留在小巷了里的钣金钢条上一定有自己的指纹,法医也一定能轻易验出那根钢条正是令毛鬼死亡的凶器。
骑的还是之前的那辆车,不过车上的人已经冷静下来了。
二十来分钟后,陆霖拐进了一条小路,在路角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水和一个包装很低劣的面包。
店门口有个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小男孩,他好奇地盯着陆霖赤膊的上身看。店主老板娘看向他的眼神却机械而无神,像鲁迅笔下的麻木的中国人。陆霖心里十分庆幸,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不引人注目。
半个小时后,陆霖途径一个小镇。在镇子边缘的一家服饰店里,他买了一件19块钱的白色文化衫。T恤前身印着球星梅西的头像,衣服又长又大,刚好把他藏蓝色牛仔裤上的血色斑点完全遮住。
换好衣服出来,他到银行的取款机上取了点现金。虽然取款机会泄露他的行踪,但总比手机支付好多了。
手机在一个多小时前被他埋在了那块荒地的田埂下面,跟那件带血的T恤一起。
陆霖又上路了。他沿着这条国道骑行了十多分钟以后转进了一条村道,村道很窄,还不到两米宽。他沿着村道骑了不过百多米,便两次右拐,又绕回了国道上。
在国道上向来路骑行了一小段,他转进了一条乡道,这里通向相邻的另一个镇子。
陆霖这么大费周章地绕了个圈子,其实是要在前方国道上的一个摄像头里留下影像,制造一个他沿着国道一路前行的假象。
乡道通向的小镇很破落,陆霖在小镇的河边找到了一家旅馆。他用现金付了押金,就看着烫了一头卷发的老板娘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登记他的信息。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如果老板娘用电脑登记信息的话,他会到房间里转一圈,五分钟后就离开小镇。
也许应该弄张假身份证,陆霖一面朝房间走一面在心里盘算着。
旅馆过道里亮着昏黄的廊灯,一只肥嘟嘟的蓝猫从陆霖身后无声地蹿出,很快消失在了过道尽头的暗影里。
一打开房间门,一股陈年的霉味轻飘飘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里。陆霖长吁一口气,倒在了床上。一挨着床,他的四肢百骸不知怎地就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但几分钟后陆霖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他拿着遥控器鼓捣了几下,开了空调,又开了电视。
电视屏幕变幻了几下,最后定格在了本地新闻上。
端庄知性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新闻:“近一周来,本市的失踪人口已经超过了五百人,同样,全国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距离6月3日的第一起无头失踪案发生,不过短短两个半月,全国失踪人口已累计达到了12万3千多人。目前警方正会同相关领域的专家寻找失踪人口,同时也在探寻造成这种诡异事件的原因。”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视机屏幕变幻的光影映在他年轻的面孔上,陆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不该这么慌张的。全市的警察都在为神秘失踪案忙得焦头烂额,谁会有精力来管毛鬼被杀这样的零星案件呢?
然而,他能就此大摇大摆地回家吗?
他敢不敢赌一把?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陆霖混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在裸露着柏油路基的路边等车。
大爷大妈们手提着篮子,满篮子青幽幽的莲子,他们这是要赶最早的一班车到城中心的早市上去卖。
车很快就来了,陆霖身边的人像流水一般涌进了车厢。但他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上车。
他等的是相反方向的车。他要离开S市,去别处避避风头。
他终究还是没有敢赌。
然而过了很久,去邻省的省际公交车却没有来。陆霖抬手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表上的日期还是19号。
表坏了?可是时、分、秒三针却如常转动。
陆霖没有多想,他走进了身后的汽车站,向工作人员询问早班车的事。
那个使劲抹着眼角的中年男人隔了半晌才抬起暮气沉沉的眼睛,说:“等下一班吧,早班车取消了。”
“为什么?”陆霖有一丝诧异。
“司机失踪了。”男人盯着陆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里的浑浊和麻木像是忽地被一阵冰水冲走了。
陆霖有那么一刹那觉得全身一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
“下一班车什么时候?”
“再过一个小时。”
陆霖失望地出了车站,很快就站到了一列汽车中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停车场。
他一面无意识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汽车,一面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在视线快要收回来的时候猛然眨了一下眼睛。那是什么?
陆霖快步朝左前方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走过去。那里停着一辆车,白色的二手陆巡。
是他自己的车!
陆霖脑子“嗡”的一响。他的车明明还停在小区的车库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只用了十秒钟就冷静下来了。绕到车后看见车牌的那一刻,他长吁了一口气:这不是他的车。
然而下一刻他又觉得喉头发紧。车尾有一条半米长的划痕,正是几天前小区里那帮熊孩子的恶作剧。他还没来得及去汽修店喷漆。
陆霖站在原地想了几分钟,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一摁智能钥匙,白色陆巡几乎同时轻应了一声。
真是他的车。
陆霖没有再犹豫,他打开车门,点火启动,几分钟后就把小镇甩在了身后。
三天后,陆霖到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城里。
一路上,他想明白了车的玄机。其实不过是个小把戏,有人换了他的车牌。
等陆霖想起这个车牌号属于谁的时候,他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一趟几千公里的逃亡也许并不是一场逃亡。
仿佛,他是要去跟什么人会合。
到这个边陲小城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然而,他却找不着方向了。
这一路,往哪个方向走,该怎么走,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某个写进电脑的程序,每到一个环节就会自动运行。
不过,当他从一家小饭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这个问题也不再是问题了。
有几个暗探散落在小饭馆的四周,陆霖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这些人是从东部沿海一带来的,在瘦小身板的西南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陆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表上的指针如常走动,但时间始终停留在19号。
室外的阳光有点晃眼。陆霖想了想,没有去开车,他的车边上正守着两个暗探。他微微转了身,走向一个小卖部,对神情木讷的老板说:“一包玉溪。”
老板抬了抬头,说:“买烟干嘛?你又不抽。”
陆霖差点跳起来,他眯着眼仔细打量老板那张宽平的面庞,深褐色泛出釉光的皮肤确实是西南人的典型长相。
然而,为什么他的声音和腔调都属于另一个人?
老板不理他的错愕,向店里努了努嘴,提高了音量说:“屋里挑吧!”说完就领着陆霖进了店里。
店里很深,光线有点暗。老板一路走到底,伸手推开了一道暗门。
陆霖在门边眯了眼盯着老板的脸,问:“于萧?”
老板在暗淡的光线里笑了笑,却回了一句:“快走!”
陆霖进了门,发现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暗道。他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于萧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去看。
于萧站在暗门边朝他挥了挥手,说:“你快走!”
“你呢?”陆霖急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如果你被抓了,也得判个窝藏罪。”
“窝藏罪?”于萧笑了,“你干的事,无论输赢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要陪葬,可不是一个窝藏罪说得清的。”
在走过幽暗狭长的暗道时,陆霖心里有一种又开心又凄凉的感觉。仿佛新生儿穿越母亲的产道,历经千难万险,才宣告一个生命的诞生。落地之后,嚎啕大哭,因为此行吉凶未卜。
陆霖觉得自己越想越无稽了,然而他担心于萧的安危却是真的。
暗道很长,但几百米后还是透出了隐隐的光亮。
快到头了。陆霖忽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同时加快了速度。
暗道口不断传来尖锐的破风声,声音密集,像语速很快、咬字很重的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那当然不是人在说话。陆霖听了几秒就辨认出来了,那是装了消
音器的手枪连续射击发出的声音。
那么密集的枪声,暗道口交战双方得有多少人?
陆霖很急,他是用50米跑的速度冲出暗道的。
乍然亮起的世界刺得他双眼一痛,但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心神俱裂。
出口处的土包掩体后面趴着一个人,一个浑身浴血的人。陆霖停下脚步。那人垂下手里的枪,缓缓回过了头,朝陆霖笑了笑。
陆霖忽然觉得万箭穿心。这张脸他太熟悉了,这是他最好的
朋友。然而,他叫什么名字呢?
有几股血流从那人头顶淌了下来,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笑脸。陆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他只怕是活不成了,陆霖心想。朋友为了帮他,牺牲至此,值得吗?
为什么要杀毛鬼呢?陆霖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为什么要杀毛鬼呢?
二
“毛鬼这小子,我非杀了他不可!”于萧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不像话里的恨意那么足。
他是个行事井井有条的人,当下就在手机日程表上设置了这一项。
在做这件事之前,他还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除此之外,他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
于萧先打了辆车到郊外的一家农庄,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是个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女人。他在女人的安排下,悠闲地在农庄的鱼塘边钓了一会儿鱼。
甩竿出去没多久,就有鱼儿咬钩了。但于萧没有收竿,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满池塘的鱼,心里却想:这些鱼知道它们这一生的宿命就是做人食物、供人垂钓吗?它们知道在池塘之外还有人类以上帝视角漠然地看着它们吗?
他想了一会儿准备收竿,那个卷发女人忽然说话了:“你今晚不要出门。”
于萧一愣,他跟这女的只是第一次见面,她这话什么意思?
于是他问:“为什么?”
“今天七月十五。”
于萧笑了笑,“鬼节?我不大信那些。”
“我爷爷那一辈是帮人看阴阳风水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能看到你周身有些血光。”
那倒是有些本事了,于萧想。确实是血光,不过是给别人的。
然而他嘴里说的却是:“你该继承家里的衣钵啊,那可比你现在这份工作赚钱多了。”
女人摇摇头,没再多话。
于萧却想起了什么,问她:“前几次接待我的那哥们儿呢?”
女人一听这话,眼里的光亮像是瞬间暗淡下去了。“他失踪了。”回答的时候她没有再看于萧一眼。
于萧点点头,就起身收竿取了鱼。鱼不大,但可以用来喂猫。
离开农庄的时候他想,如果做得隐蔽一点,警察也许会认为毛鬼也是失踪了。
从农庄回城以后,于萧到了一家律所。半个小时后,他就提笔在几份文件上一一签字。
律师坐在褐红漆面的办公桌后面看他签字,一面喃喃道:“现在
年轻人立遗嘱的是越来越多了,说明社会越发能直面死亡了。”
于萧只轻轻“嗯”了一声。
律师又问:“你把这么多东西留给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于萧抬头看了律师的双下巴一眼,轻轻反问了一句,没有解释。
“你不留点什么给你的父母吗?”
“我是孤儿。”于萧这回没有抬头。他签完名,就把文件推给了律师。
律师也沉默了,他从一堆文件里抽出几份,装进了一个文件夹。
于萧接过文件夹就出了律所。在街边等网约车的时候,他打开了手机银行,往陆霖的账户里转了三万块钱。
这笔钱跟刚刚签的文件没有关系,这是他欠陆霖的。毕业那年,他因为打篮球受了伤,没法勤工俭学。欠银行的助学贷款原本要申请延期还款,陆霖却把准备的买车的钱匀出来一部分,帮他还了款。
律所离他家并不远,于萧回家之后发现还没有过饭点。于是他把前一晚从饭店打包的芝士奶油浓汤倒进锅里,开了火,又放进一包兰州拉面的面饼,最后加了菌菇碎末和荷包蛋。
不过五分钟,香味四溢。“喵”一声一只肥嘟嘟的东西缠上了于萧的小腿。
“芬必得,耐心点!”于萧用勺舀汤尝味道,一面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膝盖上的猫头。
毛茸茸的猫身子还在他小腿上蹭来蹭去。于萧叹了口气,把大半的汤面分给了蓝猫芬必得。
这时手机忽然“叮”一声响,于萧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新闻推送:物理学家父子反目,父亲坚持认为世界几十万失踪人口被高维空间劫走。
他摇摇头,把手机息了屏。
吃完饭后,于萧抱着芬必得出了门,他要把猫送到邱循那里。邱循是个喜欢动物的人,家里猫狗兔子一堆,不会嫌弃芬必得。
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有个小男孩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他一抬头看见于萧从门口走过,忍不住叹了一句:“好肥的蓝猫啊!”
于萧停下来朝他笑了笑。
男孩忽然问:“它叫什么名字?”
“芬必得。”
“芬必得不是止疼药吗?”
“是啊,我常常身上痛,不是胃痛就是头痛。没有药的时候就抱着它,然后就不痛了。你说,它是不是我的芬必得?”
男孩也笑了,说:“好像你很快就不痛了,就不需要芬必得了,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男孩脸上写满了期望。
于萧一怔,“为什么我很快就不痛了?”
“因为一个月之后你就失踪了。”男孩狡黠一笑。
于萧又一怔。他皱着眉想了想,问:“你是说最近两个月里那些失踪的人?我会跟他们一样?”
男孩点点头。
“他们去哪儿了?”这个问题跟他眼下要做的事没有关系,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
男孩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能看到你一个月以后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你能看到未来?”于萧眯起了眼睛。
“只能看到某些人的某些未来。”男孩老气横秋地说。
于萧点点头,这小孩要是长大后学会了某些话术,应该会说:“我的天眼只能看见有缘人的天意时刻。”
他把芬必得放到了男孩的腿上,又问:“我待会儿要做的事能成功吗?”
男孩盯着他的额头看了一会儿,就像在看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一会儿之后他露出了疲倦的神色,朝于萧摆了摆手。
于萧也不多话,转身就出了小卖部。
刚走到路口,陆霖的电话就来了。
“转钱给我什么意思?割袍断义吗?”陆霖假装生气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男生。
“炒股亏了,这是割肉跑出来剩的,晚一点就没钱还你了。”
于萧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劲。他一面问陆霖:“你什么时候从欧洲回来?”一面在脑子里飞快地想哪里不对劲。
就在陆霖回答“下星期”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
他给陆霖的转账设的是24小时到账,为什么他现在就收到了?
今天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相比之下,他准备杀个人反倒成了一件很寻常的事。
不过他隐隐开始担忧,不对劲的事多了,杀毛鬼还能顺利吗?
于萧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感觉后背隐隐地出了不少汗。今天云层很厚,但天气闷热得很。他在想,要不要去跟朋友们告个别呢?
不管事后逃亡还是被逮捕,大概都很难有机会好好说声再见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8月19号13点49分。
于萧决定不再多生枝节了。依照计划,他必须在下午4点以前杀掉毛鬼。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他没有去想,似乎也记不起来。但行动步骤却像精密的电脑程序一样写进了他的大脑。
于萧分毫无差地执行了每一个步骤。直到15点49分,他站在了毛鬼的屋子外面。
现在这栋两层的旧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10分钟前,于萧从对面的宾馆里用望远镜看到了屋子里的毛鬼。
于萧推开毛鬼的房门时,心里十分平静。他知道毛鬼一定逃不了。
毛鬼果然没能逃掉。
他死了。
有人抢在于萧前面杀了他。
于萧觉得脑子一空,又一阵眩晕。一种瞬间失重的感觉攫住了他,屋子里的家具全部漂浮起来了。
腥红的血液不住从毛鬼的身体里流出来,粘稠的液体所到之处,一切
都在瞬间被腐蚀。
腐蚀像洪流一样蔓延,蔓延出了屋子,抹平了城市。原本的世界被飞速吞噬,新世界成了火红的岩浆,奔涌而来。岩浆比火更艳、更烈,像是把世界最美最好的东西瞬间付之一炬,才有的景象。
岩浆洪流打着漩,聚成了一圈一圈的涡漩,中间忽然伸出了一条粉红色的、黏糊糊的东西。
于萧忽然反应过来,那是条舌头。那么大,难道是巨兽的舌头?
他喉头一阵作呕,脚下猛然一空,就向下直直地坠了下去。
三
于萧醒过来的时候,陆霖还在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呼呼大睡。
房里坐在一台仪器前面的男人回过头来,看了于萧一眼,问:“怎么样?”
于萧怔怔地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又把贴在脑袋上的几条导线扯了下来。
“我现在脑子还有点糊涂。”他说,“你待会儿在电脑里阅读一下我的记忆,不就全都知道了?”
这时床上的陆霖“嗯”了一声,于萧回头去看。操作仪器的穆以铿解释道:“他在潜意识里的经历,对他的情感冲击比较大。”
于萧点点头问:“他还有多久能醒?”
“几分钟吧,别着急。”
但于萧还是皱着眉头。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世界,确定一切没有变成火红色的粘稠物,心里安定了不少。
“政府那边怎么说?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于萧问还在操作仪器的穆以铿。
“两天以后。”
“如果找不到证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救邱循?”于萧问。
穆以铿沉默了。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邱循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维持身体机能的管子。
病床旁立着几台仪器。靠着这些仪器,昏迷了月余的邱循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朋友们在两天之内找不到办法,邱循会被断掉这些仪器。那时,他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一个月前,邱循杀了毛鬼。这是令几个朋友无法理解的事。
邱循是本城一家银行的金融分析师,毛鬼却是个放点小额高利贷的无业混混。那两人素昧平生,生活中毫无交集。
邱循为什么要杀毛鬼?
警方调查了一个月,一点头绪没有。两人一死一深度昏迷,谁也没法再给出半点理由。
然而朋友们必须在两天内找出因由。只有证明邱循杀人情有可原,不至被判死刑,他才有一线生机。
在一个法治社会,案件原本要走警方、检察院和法院的完整流程,耗时通常超过一年以上。
然而现在事情紧急,顾不得那么多了。
进入9月中旬以来,全球无头失踪案件已经累计到了上千万件。全世界都开始恐慌了。
专家建议人类大规模搬迁到地下去生活,因为不少有迹可循的案件,失踪地点都在室外。这些专家怀疑是某种宇宙射线搞的鬼。
从8月底开始,世界几个大国的政府核心机构都已经转移到
了防空洞里。同时,政府和民间的各种基建工程都停止了,开始转战地下。
地下工程进展缓慢。以原有的工程能力,建造几十亿人的地下生活区可能需要数十年时间。
只能采取权宜之计了。人们开始以防空洞的标准加固地面建筑,并在相邻的大片建筑之间建起了通行长廊。
这些地方被称作安全区,又分为地下安全区和地上安全区。然而,安全区的建造速度始终赶不上失踪案件的增加速度。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全世界范围内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就被彻底颠覆了。
这时候,能获得一个进入安全区的名额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
政府安排第一批进入地下安全区的,是顶级科学家。对于这一点,多数人没有意见。在人类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科学家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有不少科学家要求留在地上安全区。因为只有近距离观察失踪事件,他们才有可能找出症结所在。
普通人只能等待分批转移。当然有钱人还是能获得一点优势,比如捐出了自己的几栋大楼建造安全区,自然能多得几个安全名额。
其他人的转移顺序,政府优先考虑的是,新型的安全区社会对于各种职业的需求度。其次,就是人种的多样性了。
人类在面临物种存亡的关键时刻,显示出了惊人的理性。
至于人种多样性的标准,坊间有传闻,政府早就掌握了每个人的DNA数据。要在以前,政府侵犯公民隐私权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然而这个时候,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这个生存还是死亡接受人择的特殊时刻,罪犯一定是最后一批进入安全区的。死刑犯则没有权利进入安全区。
安全区社会不需要恶性DNA。
邱循可千万不能是死刑犯啊!陆霖、于萧和穆以铿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
政府为了集中精力建造安全区,已经缩减了很多开支。用在邱循身上的生命支持设备,主要支出费用由国家医保承担。
他们有两天时间来证明邱循罪不至死。
在此之前,他的三个好朋友已经在想办法。穆以铿在一家脑科学研究所工作,他通过关系借到了一套仪器,让陆霖和于萧进入了邱循的潜意识,希望能寻找到蛛丝马迹。
四
夏末的午风轻轻拂起病房里的白色窗纱,病房外依旧车水马龙。安宁祥和一如既往,让人没法把细碎的尘世生活和正在变迁的人类历史联系起来。
神秘失踪事件,不见天日的安全区,好像只是昨夜的一场梦。
然而,时间对于陆霖、于萧和穆以铿来说,却非常紧迫了。
邱循仍然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一个月的卧床令他的皮肤有一点浮肿和松弛了。但朋友们的脸色比他还差,三个人在邱循的潜意识里一无所获。
于萧在帮邱循掖被子,陆霖不耐烦地嘟囔:“大夏天的,还能着凉不成?掖什么被子!”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有点冲鼻,穆以铿摸了摸鼻子说:“冷气确实有点凉。老邱一直躺着,免疫力会下降的,保暖点没错。”
陆霖见他搭腔,有点来气:“你们单位那什么意识机!进去跟做梦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的!我是在邱循的意识里吗?为什么在他的意识里,我还会认为自己是陆霖?”
穆以铿叹了口气,说:“意识机要是能达到你的要求,世界上90%的刑警都要失业了。何况,人的潜意识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无序性。”
陆霖不喜欢他严谨得毫无感情的措辞,哼了一声就转头去问于萧:“你在老邱的意识里有没有收获?”
于萧摇头,说:“跟你差不多,我也只知道要杀毛鬼,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潜意识里的经历很混乱,没有逻辑。有些事是邱循的,有些事是我自己的,还有些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于萧接起来应了一声,那边匆匆说了几句话。
于萧面色一沉,问:“是同一家吗?”
很快他挂了电话,抬头迎上两人询问的目光,说:“侦探说,邱循和毛鬼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在孤儿院待过。”
“同一家?”陆霖疾问。
于萧摇头,“在两个城市,相隔几百公里。”
“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别急!我早晨才委托了侦探,你得给人家点时间。”
三个人匆匆吃了点泡面又各自去忙了。穆以铿和陆霖去守着意识机,阅读他们在邱循潜意识里的经历。于萧则去了侦探所,跟侦探一起查案。
于萧晚上回到家已经半夜11点多了。他用电子门匙叮一声开了门,忽然瞥见门边的一线月光里有条人影一晃。
于萧一惊,刚要掏出口袋里的激光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说话了:“是我。”
于萧伸手按了一把额角,额头出汗了。他的小区里已经失踪35个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神经越来越紧绷。
陆霖高高瘦瘦地站在他身边,映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座高压线的铁塔。
客厅的灯亮了起来,两个人都是一脸倦色。陆霖从冰箱里拿了啤酒就倒在沙发上,仰头灌了几大口。
于萧朝冰箱里看了两眼,把前一晚打包回来的奶油蘑菇浓汤拿了出来,拧开灶头开始加热汤底。他又在柜子里翻了翻,最后捣鼓出了两碗面条。
面条刚一端上茶几,陆霖赞了句:“好香!”还没来得及吃,一只肥嘟嘟的蓝猫“喵呜”一声跳上了他的大腿。陆霖端起面碗身子一转,大叫:“这面是我的,跟你主人要去!”
于萧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面条分了一点到猫碗里。
“这老邱的猫也真是奇怪,不吃猫粮,偏爱吃人吃的!”陆霖呼哧呼哧喝着汤感叹。
这猫可比陆霖说的还要挑嘴,它凑到碗边闻了闻还不肯吃。于萧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小鱼干到烤箱里烘干了,撒到了猫碗里的汤面上。
蓝猫轻飘飘地斜睨了于萧一眼,才迈着猫步端坐到碗边开始进食。
“真是主子!”陆霖骇笑。
于萧没理他,反问:“今天下午有什么发现吗?”
陆霖摇摇头。两人沉默地吃完了面,苦笑着对视了一眼。
“侦探那边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既然邱循和毛鬼互不相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邱循杀错了人?”
陆霖嗤笑了一声,“可能吗?”
于萧摇头。当然不可能,邱循行事十分严谨。在某种程度上,他比穆以铿都严谨。
“侦探又猜测,他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别人杀他?”
“别人?如果是个女人,我信,”陆霖笑,“但邱循身边没女人啊!”
“难道就不可能是男人?”于萧喃喃自语。他忽然抬头问:“如果你遇到了生死难题,你觉得邱循会不会为了你去杀人?”
陆霖想了想,说:“可能会。邱循虽然整天穿个西装,衣冠楚楚的,可要放在古代,该是个和哥们上梁山,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人物。”
于萧无奈地挥挥手,这些无稽的猜想没有意义。他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陆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怎么?”于萧推了推他。
“我们在邱循的潜意识里,好像都漏掉了一个人。”
“谁?”
“穆以铿。”
于萧忽然问:“如果邱循是为了别人去杀人,你说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穆以铿?”
陆霖挠了挠头,“邱循行事周全细致,这一点跟穆以铿比较合拍。但他重情重义,这一点更像我。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他更可能为了我去杀人。”
于萧没想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只能白了他一眼。
这时城市的钟楼忽然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沉沉的钟声一直敲到第十二声,才惊醒了城市另一侧的穆以铿。他揉揉眼睛从电脑面前抬起了头。
深夜闪烁的电脑屏幕像一只张大的怪兽嘴巴,令穆以铿莫名心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原本他在研究邱循留在律师事务所的遗嘱,万没有半途睡着的道理。
他感觉最近很不对劲。
然而最近不寻常的事情太多了。太多的不对劲让他忽视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似乎丢失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此前这种丢失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感觉,然而刚刚,他忽然有了点头绪。可是脑子里才有灵光一闪,他竟然就睡着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失忆了吗?
不是。穆以铿摇头,他的时间和他做过的事完全对得上。
但是很显然,有人不想他发现那件不对劲的事。
这件事和邱循杀人有关吗?
五
第二天一早,陆霖从于萧家的沙发上醒过来,鼻子里闻到了奇怪的鱼汤味。
他坐到餐桌边,认命地吃面包喝牛奶,一面看着于萧把喷香的鱼汤倒进了猫碗里。
陆霖嘟囔着说:“一只猫都那么好命!能不能给我加只荷包蛋,老于?”
蓝猫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满的不屑。
于萧叹了口气回他:“家里没鸡蛋了。”
陆霖刚要说话,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喧嚷声。两个好朋友凝神听了一会儿,最后只听到一阵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号。
两人叹了口气,都不再说话。大概又是某户人家清早有人出去倒了个垃圾,人就不见了。
最近两三个月,这种情况他们见多了。一开始还有热心人想着去帮忙,但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要帮忙也无从着手。
陆霖叹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种可能?几年以后,邱循醒了,却发现我们都失踪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的蓝猫芬必得。”
“那全世界就成了一座孤岛,他可以做鲁滨逊,芬必得就是他的星期五。”于萧也很难得地开了玩笑。
早饭以后两个人很快出了门。他们今天还是各有分工,于萧继续跟进侦探那条线,
陆霖拿了邱循家的钥匙,准备去他家里找找线索。
至于穆以铿,他将继续研究两人从邱循潜意识里获得的信息。
于萧住的是个老式的小区,多数楼层不高,但小区很大。今天他走了后面的小门,因为陆霖把车停在了后门口。
越到后门口,越能听到一阵妇人抽抽噎噎的呜咽声。两人皱了皱眉,那呜咽声更近了。
这两三个月来,街头巷尾时常能听到各种哭声。嚎啕大哭的,捶胸顿足哭诉的,骂骂咧咧抹眼泪的,最后都会变成这样的,像受伤的小兽一样低低地哀鸣或者抽泣。
他们终于在一个花坛角落里看到了那个妇人。她低着头,头发有点乱,但衣服还算整洁。从通红的脖子上能看出她已经用力哭了很久。
陆霖经过她的时候,轻轻说了声:“节哀。”
妇人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陆霖猛地退了一大步。于萧连忙回头去看,忽然也睁大了眼睛,退了半步就生生顿住了。
那是个卷发的妇人,他们见过的。
在邱循的潜意识里。他们进入邱循意识世界的时候见过她。陆霖在小镇旅馆里见到的老板娘,于萧在鱼塘碰到的帮工,都是她。
陆霖跟于萧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于萧定了定神,他没想到邱循意识里出现的女人竟然跟自己同住一个小区。他想了想,便凑近了问:“大姐,您家里有人失踪了?”
妇人抽咽着说:“是我孙子。”
于萧看清了她的脸,心忖不能叫“大姐”了。这个女人有五十出头了。
“就在这里失踪的吗?”陆霖边问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他的感觉很奇怪,既觉得毛骨悚然,又忍不住好奇。
大规模失踪事件有三个多月了,他身边还没有认识的人失踪,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幸运。
妇人却摇了头,“他去了安全区,不知道怎么还是失踪了。”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像是失了焦。
“在安全区里失踪了?”于萧皱着眉头问。
妇人又摇头,“政府带走他的人说,他们还没有进入安全区。”
“能让我看看他的照片吗?”于萧又问。
陆霖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一个失踪小男孩的照片。
妇人犹疑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调出了相册里的照片。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眼神清澈得像有溪水流过。陆霖差点大叫起来,他捂着嘴巴看向了于萧。
于萧握紧了拳头,脸上神色却没变。他想了想又说:“我住39号楼302,您家里要是有什么照应不过来的,我可以帮忙。您住哪栋楼?”
妇人又摇头,像是对于萧的话不感兴趣,半晌才说:“我不住这儿,我来这里是为了看亲戚。谢谢你的好意。”说完她撑着花坛边站起来,缓慢地迈着步子,走了。
陆霖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问:“怎么办?”
于萧说:“我跟踪她,你继续去邱循家看看。”
两个人分头行动。但于萧在那妇人后面跟了半小时之后,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必要跟陆霖分开走。
妇人在路口转了个弯,很快就进了一个小区。于萧狐疑地看了一眼小区大门顶上的四个大字——玫瑰花园。这是邱循住的小区。
他慢吞吞地晃进了小区,一面给陆霖发了条信息。然后他在小区绿化带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十几分钟后,陆霖回了信息:13号楼701。
于萧站起了身,一路数着楼栋号走到了13号楼。在楼下的时候他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了另一桩巧合的事。
不过今天的意外已经够多了,这个巧合几乎在意料之中。
于萧转身往回走,很快进了另一栋楼。电梯把他带到了7楼。电梯门一打开,他就看见陆霖抄着手,站在邱循家的门口望着他。
“老邱这哥们儿,看来秘密不少哇!”陆霖嚼着一块口香糖说。
两人进了屋,陆霖把于萧领进了书房。书房里架着一台天文望远镜,这是邱循用来观测星空的。他是个天文爱好者。
“原来他还是个偷窥爱好者。”陆霖说话时脸上挂着奇怪的笑。“
你来看看这个。
”他朝于萧招手。
架子上已经被陆霖换上了一只普通的望远镜,把支架朝向天空的角度调成水平,能清楚看见对面楼里住户家的一举一动。
现在于萧看到的,是那妇人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
13号楼701果然是在邱循家对面。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邱循的癖好有点……匪夷所思啊!”陆霖摸着后脑勺寻找措辞。
于萧却摇头,“也许他关注的,是那个小男孩。”
陆霖双手捂住了脸,“你是说,他有恋童癖?”
于萧没好气地拉下了他的手,说:“正经点!你没觉得这小男孩有点特别吗?”
陆霖看着他,没说话。
“现在正转移进安全区的,是第二批人。跟第一批科学家一样,也是按照职业优先度来排列的。但是不管怎么安排,转移的最小单位都是家庭。”
陆霖眼睛一亮,“你是说那小男孩能撇开家人,独自被选中,这其中有问题?”
“不一定,我听说政府有个优才计划,就是挑选未成年人里智商出众的。”
“那些孩子离开父母,去了安全区也不一定开心吧?”陆霖沉吟道。
“不,通过优才计划进安全区是可以带直系亲属的。” “那这个女人……”陆霖愣住了。
“邱循可能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猥琐。”于萧认真地说。
陆霖刚想说话,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接听,穆以铿有点低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现在手边有电脑吗?”
陆霖刚一回答有,那边就开始报一串数字。陆霖没好气地说:“等30秒再报。”
30秒后,数字输入电脑。于萧站到了陆霖身后,看着屏幕上的一个坐标轴上开始闪烁起来一个个红点。
红点越来越多,坐标轴的某些区域开始密集地呈现出一些不规则的图形。
穆以铿整整报了二十几分钟才停。
陆霖的脸色越发凝重了。他沉声问穆以铿:“这些数字哪来的?”
“邱循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他立遗嘱的时候委托律师帮他清理过一个银行的保险箱。大概里面文件太多,有一张白纸被遗漏了。我昨天去律所拿他留下的文件,发现了这张白纸。邱循这个人,不会把一张白纸放在保险箱里的。我用技术手段试了试,果然恢复了上面的数字。”
“你对这些数字有什么猜想?”于萧在一旁问。陆霖的手机开了免提,他也清楚地听到了穆以铿的话。
“我觉得可能和时间有关。”
“为什么?”
“在邱循的潜意识里,你们不管经历多少事,都只会发生在8月19号。而且在于萧的意识之旅里,竟然遇到了两个可以预测未来的人。”
陆霖点点头,又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外面,办点私事。”
陆霖一听有点不满,刚要说话,却被于萧摁住了。后者对着手机话筒说:“需要帮忙吗?”
手机那边传来声音:“不用,很快能解决。你们快点查出那些数字的意思要紧。”
一挂电话,陆霖就问:“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些数字其实是地点坐标?”
“你不是怀疑老邱杀人和老穆有关吗?”
陆霖一愣,想想回答:“我最多觉得老邱可能为了穆以铿杀人,可没说老穆会干对不起兄弟的事!”
“我也不是怀疑他,”于萧说,“只是觉得他最近有点怪。”
“你是说他明明得到了进安全区的名额,却把转移日期一拖再拖?”
于萧抱臂沉吟,“即使他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该让他父母早点搬到安全的地方?”
陆霖却没有接话。他打开了一个国际组织的官方网站,又进入了某些国家政府网站的后台,下载了一些数据,又比对了一些资料。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穆以铿这小子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这些数字对应的是8月19号那天,全世界各地失踪者的地理坐标。”
“是全部吗?”于萧托着下巴问。
陆霖点头,“全部。”然而他很快皱起了眉头,“那天邱循在下午杀了毛鬼,随后自己也受伤昏迷了。后来几个小时的失踪人口数据,他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他也能预测未来。”于萧沉吟。
六
其实穆以铿办的不完全是私事,但他去的地方没法跟朋友们解释,所以只能随口应付过去。
一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他到了市郊一座恢弘的建筑外面。这里原来是个国际展览中心,占地面积足足有一百万平米。
现在这里被加固了外墙,涂上了一层特制的防辐射材料,成了本市最大的一个安全区。
如果他听从研究所的安排,一周前他就应该搬进这里了。
至于为什么没搬,不但于萧和陆霖不理解,连他自己都忘了理由。
尽管想不起自己在执着些什么,但远远地看到迎面而来的鸽灰色外墙时,他还是本能地升起了一阵反感。
穆以铿的脑子里糊涂,心里却是雪亮:这反感一定和当时不肯进安全区的原因有关。
安全区外的露天广场是停车场,原本的停车场被改成了地下安全区。
穆以铿锁好车朝入口处走去。离大门还有十多米的时候,警卫就挥手示意他走开。
但穆以铿还是坚持走到了警卫的面前,向对方亮出了一张通行证。警卫愣了愣,就退开一步,放行了。
穆以铿当然没有这里的通行证,他用的是他叔叔穆迁的通行证。穆迁是安全区的管理人员,有一次把通行证忘在了穆以铿家里。
不过穆以铿不是来找他叔叔的,他来找一个小男孩。
两个月前他在地铁19号线上丢了一个U盘,昨天他偷偷潜入地铁站点的监控系统,发现是一个小男孩从他的背包里顺走了U盘。
原本他以为那小孩是个职业扒手,但他把照片发给了私家侦探,得到的答案却是:那小孩是学校的资优生,已经被特许进了安全区。
安全区高大幽深,屋顶和四壁的灯光把室内映得不见一丝阴影。可惜不见天光。
穆以铿还在一步步向安全区深处走进去,他却不知道,最中心的A区几乎要乱套了。
穆迁坐在会议室长桌的尾部,看着一帮平日里不动如山的人物脸色发了白、眉心拧成了结。
今天一早,一个昨天半夜到达的小男孩在F区宿舍失踪了。
这消息一出,所有人勉强筑起的心理防线像在瞬间破了一道口子。
原来,安全区也不安全的。
然而,小男孩失踪还只是个开始。
从早晨至今的两个多小时里,这个总面积达180万平米
的安全区里已经失踪了三百多人。
管理层只能下令所有人必须聚集在一起,决不能落单。然而这也没用,很快两个人、三个人同时失踪的消息又传来了。
B区,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头看着窗外惊惶地扑来扑去的人群,气定神闲地拈着自己的白胡子叹气。
他的儿子坐在对面的软椅上,面色有点发白。他是建议建立安全区的那批专家之一。然而现在安全区也出现了失踪事件,显然他的判断错了。
须发皆白的父亲嘿嘿笑道:“我说不是宇宙射线的问题吧!”
儿子原本温和儒雅,但遇到学术理念问题,他跟父亲总是免不了争论一番。
“我们的理论就算有漏洞,也不会比您的多维空间假定更无稽。假设这次失踪事件是四维空间对三维空间的大规模围猎,那么不同维度之间的壁垒,他们要怎么突破?不要忘了,我们所在的三维空间对于二维空间也有维度优势,然而我们也没有能力进入低维空间。”儿子说。
父亲的神色还是很悠闲,他抚着下巴说:“不要争论,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答案了。”
儿子苍白着脸说:“不过人类如果被猎杀殆尽,只怕没有人能亲眼看到答案。”
父亲像个老顽童一般地笑了起来:“别担心,会有人看到的。”
“您这么肯定?”
“我之前做过一个数据模型,准确预测了前一段时间的失踪人数。但这个模型在第78天后,也就是8月19号,跟实际数据出现了偏差。”
“什么样的偏差?”儿子来了兴趣。
“实际数据比预测数据低了。按照模型走势,9月下旬,也就是现在,失踪人口应该接近全世界总人口的一半了。”
“那难道不是说明您的模型,或者说您的理论基础有问题?”
“不是。应该是猎杀行动的执行出现了问题。”
“您这么自信?”
老头呵呵笑道:“儿子,打个赌怎么样?我答应跟你一起进安全区就是想看看咱俩谁是对的。”
“怎么赌?”
“政府不信我的假说,我也救不了全世界的人。那我只能救我的家人,也证明一下我是对的。”他站起来指着这间屋子,又说:“我把咱们的居住区和工作区都作了一点改动。在最终答案出现以前,你不要走出这里。如果我的推想是正确的,我们都能活着看到最终结果。”
穆以铿进入F区的时候,发现他事先准备的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里每个人都神情惊惶,根本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混进来的人。大厅和过道里走动的人全都行色匆匆,像听到铃声响了赶着去上课的学生。
这是怎么了?穆以铿没想到安全区里是这样一番景象。
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匆匆经过穆以铿身边。他一把拽住其中一名少年,问:“请问,向秋在哪?”
少年听到这个名字像被踩了一脚的蚂蚱,差点跳起来,他睁大惊恐的双眼说:“他住5024房间。”
穆以铿道了谢,转身要走。少年忽然叫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才说:“他不见了,你不知道吗?”
穆以铿愣了愣,说:“我是他父母的朋友,今天刚进来。怎么,他失踪了吗?”
另外那名一直没说话的少年拉了拉伙伴的衣袖,两个人就匆匆朝一个像是学校区的地方走了。
穆以铿想了想,在F区转了几圈,终于在宿舍区找到了5024室。
他不知道现在进男孩住的地方还有没有意义。如果见不到本人,U盘能拿回来吗?
而且,也没法弄清他为什么要偷走自己的U盘。
安全区也有人失踪了。从一路过来听到的议论来看,失踪的人还不少。
这里比安全区外更像世界末日。
穆以铿理了理思绪,他决定还是试着找找自己的U盘。
5024房间不大,只有六七个平方。陈设也很简单,蓝色的床褥和窗帘,几乎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穆以铿打开了抽屉和橱柜,里面空空如也。他想了想,坐到电脑桌前,打开了电脑。
电脑一通电,就进入了蓝色的界面。界面一稳定,穆以铿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这电脑里装的竟然是DOS系统。
5024房间显然是一间学生宿舍,宿舍电脑里怎么可能安装DOS系统?这系统早在向秋出生前十几年就被市场淘汰了。
显然,这是向秋昨晚入住以后装上去的。
穆以铿抿住嘴开始翻看向秋在电脑上留下的痕迹。一切跟他的身份相符,孩子感兴趣的音乐和游戏,少年天才擅长的编程。
然而穆以铿却越看眉头拧得越紧,一层覆盖在他混沌记忆上的薄膜慢慢被揭开了。
记忆像一层迷蒙的白雾,他不知道雾心深处有什么,但是他已经知道通向核心的道路在哪里。
一丝兴奋的紧张蔓延到了指尖,穆以铿握鼠标的手止不住轻颤。然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车上取平板电脑打开那个网址。
于萧和陆霖在私家侦探事务所里给穆以铿打了三个电话,没有一个接得通。
“怎么会这样?以前从没有过电话找不到老穆的时候,他从不关机的。”陆霖皱着眉头说。
“没准他那儿信号不好。”
“城市里哪儿会信号不好?除非在安全区,那儿都是按防空洞标准改建的。”
“打不通就算了,”于萧说,“我们先回玫瑰花园,找向秋的奶奶问问。”
陆霖怪笑了一声,说:“你还觉得她是向秋的奶奶?没准这个妖怪向秋是那个女人的爷爷呢!”
于萧沉默不语,跟陆霖一起上了车。他们刚从委托的侦探那里得到了新消息。
在邱循杀害毛鬼的现场竟然还有第三个人的踪迹,属于一个名叫向秋的小男孩,也就是邱循用望远镜偷窥的那家的小男孩。
没有人知道向秋在凶杀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警察为了大规模失踪事件疲于奔命,
没有细致地调查邱循的案子。
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月,私家侦探有心去查,现场也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了。
不过向秋的背景调查结果还是令陆霖和于萧大吃一惊。在S城,20年前就有一个名叫向秋的少年,长得跟这个向秋一模一样。那年他12岁。
20年过去了,他还是10岁左右的模样。时间在他的身上完全不起作用。
“明天上午十点就要去检察院做情况陈述了。”陆霖看着车窗外的滚滚车流,眼中有一丝担忧,“如果找不到证据,怎么办?”
于萧也在看窗外,没有接话。
“难道眼睁睁看着邱循被拔掉管子,在我们面前咽气吗?”陆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甘。
“关键还是要找到向秋。”于萧说。
“可是他失踪了呀!”
“我总觉得他这么个关键人物,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失踪的。”
“可是来得及吗?”
两个人都轻轻叹息了一声,谁都没说话。
七
S城外安全区,恐慌的情绪还在人群中不断蔓延。但B区那对物理学家父子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您的假说里,四维空间比三维空间多出的一个维度是什么?”儿子问父亲。
“时间。”父亲回答,“我设想,我们的时间在他们看来是一眼万年的。他们看我们一眼,就把我们从生看到了死。”
“他们为什么要猎杀我们?”
“也许为了食物,也许为了资源。就像我们围塘养鱼,钻井采煤。”
“这么说,让人感觉可不舒服。”
“别在意,我也只是猜想。说不定他们猎取三维人类是为一幅伟大的艺术品准备材料呢。未知的东西谁又说得清?”父亲安慰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同一时间,S城最好的三甲医院里,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
他的手里抱着一只肥嘟嘟的蓝猫。
蓝猫一看见病床上插满了管子的人,就喵呜一声跳下了地。
四足无声落地,又蓄势越上了床上病人的胸口,蓝猫一低头,咬住了病人的左侧太阳穴。
几个街区之外,于萧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市政大楼赶。
这个九月,热得连桂花都没力气开了,他想。
向秋是被政府工作人员带走的,那人隶属安全区协调委员会下面的执行处。现在市府的核心机构已经搬到了地下安全区,市政大楼就留给了少量留守人员和安全区协调委员会。
陆霖和他兵分两路,回了玫瑰花园去找那个妇人。于萧则负责找到带走向秋的工作人员。
网约车司机在市政大楼的后门停了车。这是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巷子,十分幽静,看不见行人,只有鸟雀偶尔轻啼着飞过。
于萧走到大楼后门一看,门没开。他摇了摇头,只好绕个圈子朝前门走。
快到巷子尽头的时候,于萧忽然觉得有点异样。太静了,绿化带上的鸟雀鸣声像是突然间消失了。于萧的后脖颈汗毛全竖了起来。
人也是一种动物,遇到危险的时候身体也会有本能的示警。
有什么危险?这可是在文明世界的城市里。
不对!现在城市也不安全了。
于萧刹那间灵光一闪,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然而他所处空间的变化几乎比他的思维还要快。眼前什么异样都没有,但周遭的气流明显地疾速涌动,像有一列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在他身侧飞驰驶过。
于萧知道全世界上千万人为什么消失得那么诡异了,因为那个躲在暗处的“绑架者”,人类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即使他明白也没有用了。
气流很快就带飞了他,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扇巨大的涡轮吸进去。
风灌满了他的口鼻,他想大声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也要失踪了,于萧绝望地想。没能救得了邱循,自己就先失踪了。
“你一个月之后会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于萧耳畔响了一句话,是那个小男孩说的,在邱循的潜意识里。
涡轮中央忽然伸出了一条黏糊糊的东西,是一条粉红色的舌头,正朝他的身体缠上来。于萧觉得一阵恶心,差不多就要吐出来了。
猛然,他的双脚一顿,有一股相反的作用力把他朝涡轮吸力的另一侧拽出去。
于萧精神一振,他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激光刀,一揿按钮,一道白光奔向了粉红舌头。
然而光还没有袭上舌头,他已经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踩在了实地上。
再抬头看,道旁的香樟树枝叶轻轻摇摆,仿佛方才只刮过一阵夏末的微风。
于萧再转头看,就看到了那个拽他脚的人。
邱循。
邱循抱臂站在他身后,面色红润,身材精壮,哪里像卧床昏迷了一个多月的病人?
于萧微拧着眉,站在太阳下,肩膀一高一低,鼻翼不由自主地跳动着。他抹了一把汗,说:“MD!TMD原来你没事!”他脚下踉跄着过去用力拍着邱循的肩,说:“MD,大家还能活着见面真是太好了!”
三米之外的穆以铿也过来拍了拍于萧的肩,说:“没事就好。”
于萧一把推开了他,没好气地问:“你又是怎么回事?”
穆以铿摸着鼻子苦笑,“这可不是我的错,”他指着邱循说,“这家伙为了做个孤胆英雄拯救地球,封了我的记忆。要不然,我的宇宙模型已经找对了参数,可以看到一部分过去未来,也不至于让大家都蒙在鼓里了。”
市郊安全区到了晚上终于平静了,因为管理层发现,下午4点以后人员失踪速度减慢了。到了晚上8点,管理层通过各级消息发布平台宣布,失踪事件暂时中止了。
对于S市安全区来说,这是炼狱般的一天。全区十万多人口在一天里消失了近10%。要不是有武警维持秩序,安全区一定会更加混乱。
中午时候,有一批人想要脱离控制、逃出安全区。然而管理层为了封锁消息,不向外界传播恐慌情绪,强行制止了脱逃行为。
深夜,安全区终于安宁了,但不知还有多少颗恐慌的心在黑暗里惴惴不安。
B区的那对父子却在黑暗里继续闲聊。儿子问:“您真有把握这次失踪事件是终止而不是中止?”
父亲点起一根雪茄,又开了通风扇,慢条斯理地说:“我当然认为我的模型是对的,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
儿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之前您对结束时间不是还不确定?”
“可是现在变数又出现了。原本今天的猎杀行动只是个开始,要持续一段时间。但下午四点,猎杀骤然降速,说明那个对人类有利的变数再次出现。而且,他的力量很强大。把这些数据和变数放到我的模型里去,我的结论就出现了。”
“那个变数是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宇宙中的神秘力量吧。”
“这么重要的事不能推给玄学吧。”儿子不以为然。
“为什么不能?地球生命的出现还是个偶然呢。”
安全区外的广场上,初秋的深夜把白日的溽热一扫而空,月色有点暗淡地照在一辆白色的陆巡车上。
车上坐着的四人把最后一瓶冰啤酒传来传去地喝着。
驾驶位上的陆霖从邱循手里抢过了瓶子,咕噜咕噜喝完了最后一口,然后才气恼地说:“老邱,有事为什么不提前说?哥们儿被蒙在鼓里滋味不好受好吗?”
邱循温和地笑了笑。
于萧想了想问:“那小男孩到底多大年纪了?”
“从我们那里来的人,年龄是没有意义的。”
“那个卷发妇人也是你们的人吗?”
“不,她是地球人类。不过,她陪伴向秋几十年了。”
“你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了你们的组织?”
“不用地球人类作为资源,他们也能找到其他替代品。”
“为什么要杀毛鬼?”穆以铿问。
“我们先后有几批人派驻地球,以前的人负责孵化和培育,最后这一批负责收割。如果把我们这一批人看作一整台机器,那么毛鬼就是心脏,或者发动机,而向秋是大脑中枢。我杀了毛鬼,取得他的力量,没来得及拿走,却被向秋袭击,只能暂时把能量存储在芬必得体内。”
“因为失去了心脏的能量,所以向秋才潜入安全区?”穆以铿又问。
邱循点头,“向秋在我身上找不到需要的能量,只能铤而
走险,进入安全区猎杀。
人类的恐慌会增强他的能量。
”
“他被你杀了?”
“没有。他审时度势,觉得计划无法执行,就离开了。我们那里的人,都极其理性,不做无谓的挣扎。”
“我们这儿的人在你们眼里都是感性的笨蛋吧?”陆霖哼了一声。
于萧轻咳了一声打圆场,“为什么宁愿帮我们,也不跟你们的人在一起?”
邱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那儿,什么都有,不需要相互依靠,一个人甚至能拥有一个星球。”
“那么好?”另外三个好朋友睁大了眼睛。
“可是,太寂寞了呀。”邱循的轻叹飘散在了夜风里。
八
若干年后,邱循又回到了这个空间,重新踏上了这个蓝色的星球。这个星球上有大片的海洋,超过地表面积的70%。海洋的中心是一大片陆地。白色的高山、绿色的丛林和草原,这是一个植物王国。生命在海洋里孕育,也许要过几万年或者几亿年才会成形。
邱循不知道这个世界诞生在他的朋友前面还是后面。
他费尽心思保下来的那个世界在几千、几万年后终究是结束了。一朵花开,就有一朵花谢,那个世界需要遵循开始和结束的规律。
可是他的时间,是没有尽头的。
邱循在大陆的边缘生活了一阵子,后来就离开了。他是可以做鲁滨逊,可是到哪里去找一个星期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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