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奥登是二十世纪最有成就的英语诗人之一,继 T.S.艾略特之后为现代英语诗歌建立了又一个伟大典范。他青年时期就蜚声英国文坛,影响了包括斯蒂芬·斯彭德、路易斯·麦克尼斯在内的“奥登一代”诗人;后来又以杰出的诗歌与散文创作受到布罗茨基、沃尔科特、阿什贝利等大师的推崇。其一生经历丰富,在战前与战后辗转于欧洲和美国两片大陆,亲身探访过西班牙和中国的战场前线,对现代世界的动荡与剧变怀有切身体会与深沉思索。
《奥登传:穿越焦虑时代》是英国著名传记作家汉弗莱·卡彭特撰写的权威奥登传记,在奥登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书中首次披露了大量珍贵材料,包括奥登的信件、日记、笔记以及青年时代的未刊诗作。通过对这些材料的细致研究与平实严谨的记述,作者完整展现了奥登作为一个诗人和一个时代见证者的传奇经历,打开了一个隐秘的文学和心灵世界:诗人对生活与爱的巨大热忱,对艺术的诚与真的执着坚守,以及穿越整个时代的对信仰的精神探索。
经“明室Lucida”授权,我们摘选了第四章《诗歌》分享给读者。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据奥登所言,他写下的第一首诗是关于布莱湖的十四行诗。布莱湖是湖区高地的一个小湖泊,位于华兹华斯故乡的中心位置。1922 年夏,奥登曾与父亲和二哥约翰在湖区住了一段时间。这首十四行诗的手稿被奥登弄丢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记得诗的结尾——
在悄无声息
的寂灭中,你让他们逗留在你的水波里。
他表示:“‘他们’指的是何人或何物,我一直没能想起来。”
然而,母亲坚持认为,他最早写成的诗歌是《加利福尼亚》,诗题以伯明翰老家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命名。母亲仔细地保存了他早期作品的大量手稿,最后都送给了一位世交好友。奥登并不喜欢母亲这么做,因为在他看来,收藏一个诗人的少年习作不过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而不是源于真正的学术目的。在母亲送出的手稿里,就有这首《加利福尼亚》:
摇曳的灯光涌上了山冈
经过农场,经过磨坊
就在山路的尽头赫然可见
沿着那条小路徐徐上山
便可采摘月亮把它带回来
或者将星星们聚在了掌心
“然而,可怜如我,岂敢
我停下了脚步,木然伫立
这是一首简单的诗。不过,奥登的诗歌创作很快就表现出更为远大的抱负。到了 1922 年 12 月,也就是罗伯特·梅德利建议他尝试写诗的九个月后,他的一些诗作以匿名的形式在校刊《格雷欣公学》上发表,其中有一首《黎明》:
茫茫一片雾霭愈发地幽暗
深邃而神圣的寂静四野倾覆,
火光尽情燃烧着雾气的边缘,
落单的星辰奋力逃离发亮的云天,
乍然出现了,动人而温柔的光芒,
浩瀚脉动的音乐以及同频震颤的和弦,
奥登后来意识到,这种写法是在仿照自己认可的那些诗歌,不是对于某位特定诗人的仿写,而只是对于“一般性诗歌”的模仿。当然,这在当时是明智之举。多年后,他写道:“一个诗人再也不可能像刚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时那样灵感充沛了,也不可能有那种对自我天赋的笃定。”他在此阶段就已经有意识地修习写诗技巧,例如,他关注到一些词与其他词放在一起的时候,音长会发生变化。与此同时,他开始阅读严肃的诗歌作品来打发时间,期望通过翻阅各类诗歌选集撷取些许灵感,找到一些写作方向。
几个月间,他在学校图书馆里博览群书。他通常花几个星期的时间研究某位诗人,然后又去研究另一位诗人。华兹华斯或许是他最早模仿的诗人之一(这可以从他最初几首诗歌的字里行间看出一二),W.H.戴维斯和“A. E.”(即爱尔兰诗人 G.W.拉塞尔)显然也一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还喜欢阅读沃尔特·德·拉·梅尔的作品,并且尝试用德·拉·梅尔的风格写了一首诗,诗中描述了两个小孩将石头推过一堵墙,结果被墙外的一个小绿人逮个正着。他继续在学校图书馆里浏览、翻阅,“却没有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 ★ ★
1922 年夏季学期,他在学校排演的《驯悍记》中扮演主角凯瑟琳娜。对一个小男生来说,演绎这个角色并非易事,而且更要命的是,还要穿戴上糟糕的假发和丑陋的戏服。彼特鲁乔的角色由塞巴斯蒂安·肖扮演,他日后成了一位职业演员。根据塞巴斯蒂安·肖的回忆,奥登“发红的手腕突兀地露在褶边袖子外面,两只手显得不知所措”,“然而,他嗓音洪亮,台词表现力也十分出彩”。《格雷欣公学》刊文评价奥登的表演:“奥登在这场演出中表现最为出色,他将适度的高雅融入迸发的激情,更重要的是,他精神饱满的表演让我们看到,坚定的意志可以克服一切看似不可逾越的困难。”
那年暑假,奥登自愿参加了学校军官训练团的年度夏令营活动,这在罗伯特·梅德利看来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奥登向来对此类活动嗤之以鼻,而且他还是一个“最不像士兵的人”(梅德利如此表述)。不过话说回来,军官训练团的确激发了他内心的荒诞感受,这个夏令营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看到格雷欣公学的孩子们在接触那些来自管教相对松散的学校的男孩们时,是如何轻易地背离了他们的端庄品行。但总的来说,奥登在学校里不善于交际,也尽可能地不参加任何团体活动。他仍然对格雷欣公学的校风和舍监罗伯逊(就个人层面而言)深恶痛绝。一天晚上,罗伯逊在“课后作业”时间段发现奥登忙着写诗而不是写作业,便说道:“你不该把大好年华浪费在这种注定一无所获的事情上,奥登。”哪怕过了十年,每当奥登想起这件事,也依然情不自禁地要咒骂罗伯逊。
对罗伯特·梅德利的情动,强化了奥登在格雷欣公学的局外人之感。然而,梅德利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另一个男孩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奥登的心绪。尽管如此,有一次奥登设法与他进行了几秒钟的亲密肢体接触,这事发生在 1922 年夏季学期的学校游泳池里。当时,擅长游泳的梅德利正与其他男孩厮混在一起,他们两两结对站在最上面的跳板上,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肩上,然后一起跳进游泳池。奥登一直在旁边观看他们的惊人演绎,过了一阵子,他上前让梅德利也跟他玩这个游戏。梅德利答应了,向奥登演示了如何用双腿夹紧他后再一起跳水。等他俩浮出水面的时候,只见奥登的鼻子血流不止。“我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梅德利说,“我忐忑不安,第一次领教到他的肢体居然这么笨拙。我想,这是我们(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在格雷欣公学能如此近距离接触甚至拥抱的地方。”
奥登养成了一大早就独自离开学校外出散步的习惯,尽管此举有违校规。一天凌晨,有个男孩(他是博物学爱好者,得到了特殊许可,可以在这个时间点走出校门)发现奥登在距离学校几英里外的地方,孑然立在韦伯恩岸边眺望大海。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求学岁月时,奥登清晰地记得在索尔特豪斯观看暴风雪自海面席卷而来的情景,以及在 6 月的黎明时分漫步于距离格雷欣公学几英里的亨普斯特磨坊的情形。他表示:“[清晨外出散步的]经历有上百次,但这两次令人最为印象深刻。”他试着把这些体验写入诗歌:
黎明的赧颜在冰冷的瀑流里熠熠生辉
狂风肆意地鼓吹呐喊他那暗夜的笑声
太阳把夜晚的盛大帷幕悉数收卷而起
他也尝试潜心观察自然万物——
秋天来了,亲爱的良善女士
您的爱意令我们人类好生惋惜
我们不能在屋外随意乱跑
野兔或老鼠会横穿我们的小道
苹果落在潮湿的青葱绿草地里
好似散落其间的一颗颗红宝石
当我们沿乡野小路漫步的时候
红浆果在一片片矮树篱里眨眼
牛蒡果喜欢粘附上我们的衣服
(他几乎不会花心思去给自己的诗作加标点符号,声称自己不懂这种艺术,无论是在写诗还是写信的时候,他都经常省略单词后面原本需要加上的撇号。这些省略,以及其他一些书写癖好,在本书摘引的奥登诗文中时有出现。)
奥登只写了为数不多的此类诗歌,因为他在不久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没有观察大自然幽微之处的天赋。他把这种匮乏主要归咎于视力不良,据他所言,他在青春期的早期阶段便视物不清,然后就近视了。他配了眼镜,但由于特定原因很少佩戴(他在阅读时不需要戴眼镜)。而如果不戴眼镜的话,他便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可他对此并不介意。他曾坦承自己的近视“很有可能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一种把现实世界拒之门外的意图”。事实上,他的感官似乎都比较迟钝,一切物事都需要经过他的智性思考才能够真正地被识别。成年后,有一段时间他对荣格的思想观点感触颇深,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思维—直觉型”的人(就像他母亲一样),而不是一个“情感—感官型”的人。
最终,他把自己的感官迟钝描述为一种优点,宣称人类的天性是以自我为中心,只会对人类自身感兴趣,因此艺术也应该尤为关注人类的生活,风景不过是一种背景。他在 1936 年的一首诗里写道:“对我来说艺术的主题是人类的身躯,/而风景对人类躯体而言只是个背景。”
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对罗伯特·梅德利的无望之爱上,他没有勇气向他表白心底的爱意,也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他在这一时期写了一些诗歌,主题无外乎是出于怯弱而不得不拒绝美好的物事或感官的吸引。比如这首《致毒蕈》——
噢,猩红的美人,长着乳白色的眼睛
看!我将你连根拔起,你这可爱的物事。
我知道,品尝你的人必定会变得聪明
可以看见仙女们围成一圈翩翩起舞
可以读懂并知晓柳树的每一声叹息
可以感受到夜莺声声啼唱的激情。
但我听过太多人类编织的谎言与故事
1922 年底,罗伯特·梅德利离开了格雷欣公学,到伦敦上艺术学校。奥登去伦敦拜访过他,他们一起去剧院看戏,看过恰佩克的《昆虫生活》和《R. U. R.》。奥登还与梅德利一家人在约克郡的山谷地带度过了几个假期,比如沃夫河谷的阿波尔特里威克、温斯利谷地的阿斯克里格(另一次假期去的)。他很喜欢阿波尔特里威克村,以之为题材写了一首诗。斯韦尔谷地也深深地吸引了他,就在阿斯克里格村往北不远处。他把这两个地方都添到了自己的神圣地图里。
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思维—直觉型”的人
梅德利也会去哈伯恩,与奥登一家人同住。一天,正值梅德利在他们家,奥登医生在儿子的手稿里(威斯坦通常会把诗作展示给父母)发现了一首诗,描写了梅德利在学校游泳池的情景。父亲敏锐地察觉到诗中有一些情色因素,以一贯以来的温和态度询问两个孩子对此事的看法。梅德利回忆道:“[奥登医生解释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亲密的友谊,但不会有任何情欲的成分,也不会到‘那种’程度——我们真的走到‘那种’程度了吗?我们真心实意地向他保证,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奥登医生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之后再没有插手他们的友谊。
那首描写梅德利在游泳池的诗歌并没有被保存下来,但另一首同期的诗歌似乎也反映了奥登对梅德利的感情。这首诗很有可能写了他们在约克郡度过的某个假期,因为诗中关涉的环境是一片荒野地带,“我俩”共度了“被幸福点亮”的一个星期:
那些日子里,是谁令我们双耳失聪,
是谁让我们双目黯然失色,
以至于生活那宏大的华彩颂章
当我们看着磨坊里的水轮不停地转动
没有人悄声告诉我们:
“你们不曾体验过比这更丰盈的时光,
少顷,在日落时分伫立于悬崖之上,
夕阳点燃了你的鬓发;
没有人向我坦言:“你将无处寻觅
他写诗的措辞方式已经渐趋明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从沃尔特·德·拉·梅尔编辑的诗选《到这儿来》中发现了一系列全新的风格模式,该选集在 1923 年一经出版便成了奥登的案头书。奥登很喜欢翻阅这本选集,不仅仅是因为他从中发现了一些原本并不知道的诗人,还因为德·拉·梅尔将严肃的诗歌与童谣、民谣和广义上的滑稽诗并置在一起(他根据不同主题编选诗歌,而不是按照不同诗人罗列作品)。奥登后来说,《到这儿来》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好的诗歌并非一定要是宏大或严肃的”。
奥登开始尝试写题材各异的诗歌。在这个阶段写成的一系列诗歌作品中,我们仅从标题便能管窥它们涉及的主题范围:《马戏团》《观荷兰画》《客栈之歌》《欢乐》《矿工的妻子》《希腊墓浮雕》。他现在的产出量非常高,梅德利收到了他寄来的“一捆捆诗”,父母收到的来信中也往往夹进了一首诗(甚至两三首),这些诗都写在他从练习本上随意撕下来的纸张上,字迹潦草,有时候难以辨认。“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这首诗,”他在一首自由诗的底部写道,“这是一种实验。”而在另一首诗里,他留下了这行字:“我很抱歉,上个星期日忘了寄这首诗给你。随信附上。”
奥登从《到这儿来》中发现了罗伯特·弗罗斯特(当时他在英国还是鲜为人知的诗人),选集收录了他的三首诗歌。很快,奥登就模仿起弗罗斯特的诗歌语调,比如这首《知更鸟》:
是的,他这会儿
总是跟随着我
在草坪四周兜转
如果我临时起念
去采摘覆盆子
他便会在藤蔓间
倘若他知晓了
我们人类的本性
定然不会如此这般
《到这儿来》收录的诗人中,乔治时代的诗人比较少,现代诗人更是一个也没有。奥登在谈到这种情况时指出,这倒是一件好事。“技巧过早地成熟,以及接触到‘现代’作家,其危害不可小觑,”他写道,“有关当代艺术的学术类课程往往收效甚微,我对此类课程的存在价值难免会持保留态度。我真的很幸运,因为我找到了唯一谱写了我的世界的诗人。”
这位诗人就是托马斯·哈代,奥登在德·拉·梅尔的选集里读到了他,对他的诗歌一见如故。根据回忆,他在 1923 年至 1924 年间通读了哈代的所有威塞克斯作品,包括小说和诗歌。他写道:“将近一年多的时间,我不再阅读其他人的作品。上课时偷偷地看,星期日散步时随身带着看,大清早捧着去宿舍看,尽管在床上阅读如此大部头的书实在是不方便。”
他后来举重若轻地解释了哈代的吸引力。在他看来,一个在寄宿学校里过着黯淡无光、郁郁寡欢生活的性格内向的青少年,想要在一个基本上是悲观的、认为世界是充满敌意的作家的作品里寻求慰藉,这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除此之外,奥登之所以喜欢哈代,是因为哈代的诗歌写出了爱情的不幸,他可以借此对读自己的真实处境;还因为哈代书写的世界,正是奥登自己经历过的童年世界;而且相当巧合的是,哈代的模样看起来跟奥登的父亲很相像,都有“浓密的髭须、光秃的前额,以及布满皱纹、神情悲悯的脸庞”。
哈代的悲观主义哲学很快就在奥登的诗歌中显露端倪:
我们人类是什么?我们对于生活的看法
是没有刻度的仪表,
日月星辰可能会搅动天马行空的想象,
我们只握有一次微薄的机会
去实现所谓的价值,
把留存在事物表面的痕迹说成是
好的诗歌并非一定要是宏大或严肃的
一些诗歌的主题和标题,打上了哈代的烙印,比如《他故地重游》和《卡特的葬礼》。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把哈代的语调运用到一个已经能够激发他无穷想象力的题材上——工业机械和风景,尤其是处于荒弃状态下的景观。像《旧煤矿场》这种标题的诗歌,开始出现在他而今用来写诗的笔记本里:
铁轮悬挂在
升降机井上
锈迹斑斑,破败不堪
这种写法也出现在一首关于生锈的牵引发动机的诗歌里。第三首以哈代的语调写成的诗歌更为雄心勃勃,描述了奥尔斯顿旷野周边铅矿区的艾伦代尔小镇:
冶炼厂的大烟囱正在倒塌,不再有烟雾缭绕,
山谷下方的熔炉里不再有适合燃烧的铅矿;
此刻已经成为衰颓工业的坟茔,不再奋力
所有这些诗都以凄凉或悲观的基调收尾,通常还附加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尽管这些问题往往没有任何解答。事实上,无论奥登在此阶段多么不顺心,这种悲观主义的论调对他而言都有些矫揉造作,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就从他的诗歌里消失不见了。然而,他的确从哈代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他往后余生的想象世界里绵延不绝。“迄今为止,我在哈代那里最受裨益的,”他在 1940 年写道,“是他的‘鹰的视域’,是他站在极高的位置俯瞰生活的那种方式。”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奥登心里浮现的是《还乡》开篇第一章从极远的高处俯瞰埃格敦荒原的景象,以及《列王》舞台指示中的内容,换言之,盘亘在他脑海里的是哈代的小说和戏剧作品,而不是他的诗歌。但就奥登本人的创作而言,“鹰的视域”的确成了他诗歌作品中的一个要素。
★ ★ ★
虽然奥登投入了很多心力在诗歌创作上,但父母依然期望他能够从事科学类的职业。16 岁那年,当奥登不得不选择一个大学入学科目的时候,家人一致认为他应该专攻科学。也许是因为家里的医学背景,也许是因为格雷欣公学新建成的生物实验室正蓬勃发展,这些外在因素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决定,让他选择了生物学而不是物理学作为自己的主要方向。不管怎么说,从 1923 年 10 月开始,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研究动植物学上,还涉及化学方面的知识。
他在 1923 年 10 月写给父母的信中提到:“在动物学方面,我上周一直在研究小龙虾,还对原生动物、腔肠动物和蠕虫的神经与排泄系统进行了比较,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课题。”他在这些方面做得很好。解剖有机体并用显微镜观测它们,这一系列过程符合他的思维习惯。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在 20 世纪 30 年代表达的诗歌观点——诗人应该像临床医生那样写作,部分原因就在于他曾接受过生物学方面的训练。他在《皮下之狗》中写道:“解剖这些寄身之所,可以暴露一个族群的生活。”
与此同时,他的诗歌创作得到了新的激励。正是在那封描述自己在动物学方面的初期研究工作的信件中,他向父母透露了一个讯息:“我有一个小惊喜给你们。我的一些作品被 1924 年卷的《公学诗集》收录了,也就是说,我的作品明年就要第一次见刊了。你们千万别跟其他人说,连家人都不行。”
这份惊喜源自一段友谊。奥登与一个名叫迈克尔·戴维森的 26 岁男子有了交情,他当时是诺里奇市一家报社的工作人员,多年后以“这是一个迷恋男孩者的生活史”为开篇写了自传。戴维森曾经是一位公学学生,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了伤,战后成了一名常备兵,但只在部队待了一个晚上;紧接着,他去了南非,与一个 16 岁的威尔士男孩合伙创办了一家养猪场;现在,他已经回到了英国,在东英格兰做记者。他的姐姐嫁给了格雷欣公学的小提琴老师,因而他有机缘结识了该校的音乐老师格雷特雷克斯,又在他家被引荐给奥登。
“奥登,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他写道,“高高瘦瘦的,白皙的额上有一头柔软的金发,笨手笨脚的,总是不知所措;还有一张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古怪的脸,深思熟虑的神情完全不像少年。他似乎太过专注于思考,以至于有点老成;这是一张心理年龄远超真实年龄的脸孔,已经有了清教徒似的肃穆表情,对任何虚掷时光而无助于智性思考的行为都显露出鄙夷之态。”
戴维森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奥登“迷住了”,不是因为外表的吸引力(他一点也不觉得如此),而是因为他相信这个 16 岁的男孩(此年龄段的男孩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魅力)天赋异禀。“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展现出惊人的老到,”他如此形容奥登,“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动人心魄的智慧,实在是令人惊叹。我当下便意识到,尽管我比他年长 10 岁,但在智力和学识上都不如他,这让我着实惭愧。”戴维森随即断定:“我找到了我心目中的男孩,他就是济慈,或是查特顿,我要把一切文学上的母性关爱都倾注到他身上。我坠入了爱河。”
这是一张心理年龄远超真实年龄的脸孔,已经有了清教徒似的肃穆表情
戴维森向奥登提出了肌肤之亲的需求,但被奥登拒绝了。奥登解释说:“不是由于道德上的原因,而是我觉得他的魅力不够。”戴维森毫不气馁地维护这份友谊,煞费苦心地鼓励并帮助奥登的诗歌创作。
奥登相当冷静地看待戴维森对他倾注的情感,几乎将他看作是一个临床标本。“他曾告诉我,”戴维森回忆说,“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成年同性恋者,那口吻好像是在叙述一个有趣的科学事实。”不过,奥登的处理方式还是比较得体的。根据戴维森的回忆,奥登看了他写的一些题献给他的诗篇后,“善意地忽略了糟糕的诗艺,同时十分坚决地对诗中表达的情感保持缄默”。奥登极为看重戴维森对他的诗歌实验的诸多鼓励。时隔多年后,他由衷地表示:“我很感谢他。”
奥登把自己写的每一首诗都寄给了戴维森,戴维森则给出批评意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讨论与建议。戴维森还广泛浏览文学期刊,找寻能够让奥登产生兴趣的东西,并为他订购了一些诗歌和批评方面的新书(由戴维森出资)。在他俩的往来书信中,时常会出现因为发现了某位新作家而激动不已的内容。
在他们发现的新作家中,有一位是爱德华·托马斯。根据奥登的说法,1924 年秋发生了一场“宫廷政变”,原本他全身心地崇拜着托马斯·哈代,而现在托马斯·哈代不得不与爱德华·托马斯一起分享他的内心王国。他以爱德华·托马斯的风格写了一首诗《栖林地》,描述了一群秃鼻乌鸦突然毫无预兆地舍弃了一排榆树的情形:
在睡眼惺忪之际,我们觉察到
似乎比往常更寂静了;没有人想到
一切都已改变,直到我们走下楼
四处张望,这么多年来习以为常,
他还写了一首题献给爱德华·托马斯的诗歌——“你的音乐和文字到处都有人欣赏/有些人听懂了榆树和獾说给你听的话/深爱过它们的你而今已逝去……”。此外,他写了一首诗题献给理查德·杰弗里斯,认为他的冒险故事《贝维斯》是唯一尚可阅读的关于少年生活的书。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受到 A.E.豪斯曼的影响。他后来谈到豪斯曼时说:“在我们这代人眼中,没有一个诗人能像豪斯曼那样清晰地表达一个男性青少年的情感。”豪斯曼对上帝的抨击也吸引了奥登,为此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苏醒并快乐吧,你很坚强;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
一阵子,尽管很久以前
不过,奥登正在步入一个新阶段,不再需要借用他人的风格或观点。他开始运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语调写诗:
粉碎机停止作业,这里十分宁静;
只有传送带发出的咔嗒响声
还有湍急水流低沉的哗啦声
述说了流水在下落时感受到的
狂喜;宁静让我们有了说话的机会。
“这个巨大的涡轮机有多少马力?”
“七十;在格林厄斯岔口筑起河坝,
有三百英尺高;新的管道线
保守估计还会加长一百英尺;
磨坊急需电力。”他转动方向盘
传送带上的拍打声愈发剧烈
铅矿以及相关的机械、抽水机,还有“山冈长长的蜿蜒曲线”(如他所描述的),而今占据了他的许多诗篇,往往以一种极具个性化的方式被呈现出来。让人遗憾的是,他所谓的“第一次见刊”,即刊于 1924 年卷的《公学诗集》上的那些诗篇,并没有体现出这种崭新的诗歌特质。
根据迈克尔·戴维森的回忆,他在没有征询奥登本人意见的情况下,把奥登的一些诗歌作品寄给了《公学诗集》的出版商。要是此言属实,那么只能说奥登一点也不反感他的做法。他写给父母的那封信表明,他很高兴诗作能够在刊物上发表。不过,当 1924 年卷的诗集最终出版时,奥登只有一首诗被收录了进去,一首四平八稳的小诗——《雨中的树林》(“置于一片迷人的风景,欣然/看到雨滴洒落在林间……”),诗人的名字被错拼为“W. H. Arden”,这反倒是一桩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