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文是一个浪子。
我认识很多先于我认识阿文的人,他们说阿文本来不是这样的。之前的他是一个一见到女生就脸红,面对女生根本开不了口的人。我很难想象那样一个阿文。
而我印象中的他是一个无论在什么样的女性前都可以游刃有余的人。他总是面带微笑,潇洒地走在学校里,对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女生点头微笑。在他的微笑中你挑不出哪怕一丝丝的轻佻,那笑容里充满了善意和真诚,你真的不能说服自己不去用一个同样的微笑去回应他。
我和阿文是在一次公共课上认识的。至于那是什么课,我早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阿文那天在满满一个教室的空座位里选择了我身边这个。一开始我很奇怪,因为我自知相貌平凡,异性尚且对我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同性。但是很快我就释然了,我发现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停留在斜前方的一个女生身上。显然,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于是我不免也多看了两眼。
「很美,不是么?」他突然开口了。但是目光却没有转到我这边。
我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在和我说话。当反应过来之后,我又惊讶于他的措辞。「美」这个词太过于书面了,不像是一个学生在欣赏女生的时候该用的词儿。我们一般用「漂亮」或者「好看」这样更加通俗的词。
不知怎么回应,我只能点点头。
阿文的目光仍旧没有移向我这边,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在点头。他很快又开口了:「你看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而且衣服上的花纹是更深更艳的颜色。这是很有勇气的尝试,但她驾驭得很好,这件衣服很衬她的皮肤。」
这个时候阿文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他那双澄亮的眼睛。我从来没在一个男生的脸上看到过这么澄亮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感觉我们在谈论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这是他接下来的话:「我不是说白,是那种质感,你明白么?」
我摇了摇头,显然我并不明白那种质感是什么。
阿文笑了,他伸出手来说道:「我叫阿文。」
我就这么认识了阿文,一个浪子。
二
阿文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他明白那些人想听什么,于是他会去说。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让人欣喜的事实,每一句都是真诚而又危险的:因为那会让人上瘾。
他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言,无论对男生还是女生。当然对女生使用的机会要更多一些,因为仅仅溢美之词是难以满足男人的征服欲的。
我和阿文熟络之后很快就成了好友,我们经常相约着一起去喝两杯。每次出去,我都能在阿文身上学到很多话,那些话儿并不精致,也不复杂。就是一个人被打动之后脱口而出的简单的话。诸如:「你这身衣服真漂亮。」、「今天这个发型很适合你。」等等。
但若只是止于此,那阿文的浪子称号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他在这句赞赏之后,会简单而精准地描述两句,而后以一种极为真诚的口气说出自己的感受,好似那人儿今日的打扮是一件可以媲美古希腊雕塑的艺术品,而他的灵魂已经被感动得开始哭泣。
我想他一定是真诚的。因为等那些被赞美的人儿心满意足地离去的时候,阿文会举杯,像是自言自语地一样说一句:「真美,不是么?」
阿文的赞美绝不会偏心,他绝不会只关注那些美人儿。他会称赞小卖部大妈对于小饰品的品味,他也会夸赞年届中年的老师所挑选的眼镜。年纪稍大些的人,对于这些话更是毫无抵抗力,她们会对阿文详述自己挑选时候的心路历程,而不是像那些年轻姑娘一样矜持一笑后便道谢离开。阿文很有耐心,他会静静地听她们讲完,在她们所期望的时候做出她们所期望的动作和神情,最后一起唏嘘长叹。
所以我很喜欢和阿文一起去食堂打饭,或者去小卖部买水果。跟他在一起打饭,三两米饭可以用盆来接,鸡腿总能打到最大的那个。
三
作为一个浪子,阿文当然不能有女朋友。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阿文甚至没有谈过恋爱。这实在是一件非常不科学的事情。我总觉得像阿文这样的人,应该是身经百战后才练出来了这一身撩妹本领。但他偏偏不是,他从未恋爱过,我甚至没有发现他和哪位异性发展出友情之上的关系。但是他总是可以让人卸下防备,坐下来陪他一杯。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坐下来喝上几杯之后,你就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了。好听不腻的话儿听多了,自然会对话的主人感兴趣。对阿文感兴趣的女生不在少数。曾有一个女生对阿文发起了全方位的立体攻势,这场战争甚至把我也卷了进去。
她问询阿文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那些话。她或许想知道他的那些话从何而来,但显然她失败了。她发现自己看不透阿文,人们总是这样,对自己看不穿的东西投入太多的精力。她执念太重,阿文为此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
阿文最有力的东西就是他的话,他的那些言语。但是这次他的话没办法拯救他,他越是请她坐下来,越是温柔地劝说她,她陷得就越深。所以他第一次失去了言语,那段日子他不再说话,尤其是对她。
这时候我才发现,阿文其实并不是一个浪子。在某些方面,他比我想象得要稚嫩得多。
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人们总是能很快忘记一些事情,难忘是特例,易忘才是常态。缄默了一阵的阿文很快就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还是那个擅长说话的人,他回到了浪子的模样。
接受了一次教训之后,阿文的话并没有变得小心翼翼。在我看来,甚至有些变本加厉了。
这些话算不得轻佻,但是十足有着浪子的样子。他让每一个人开心,也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的危险。他像往常一样,潇洒地走在学校里;像往常一样,把笑容洒向每一个角落。
又一次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何要做一个这样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又喝了一杯半之后才告诉我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想做一个真诚的人。」
我想了想,这确实无法反驳,他的话确实足够真诚。
阿文把剩下的半杯喝完,接着说道:「我只是想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说出来。但是后来我发现,人们不喜欢听真话,哪怕是好话儿。大家总是按照套路说话,不一定是真话,也不一定是假话。总之要说合适的话,得体的话。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真话,当你看到美的东西的时候难道不想说出来么?尤其是那些拥有美的人,自己却浑然不觉。他们甚至厌弃自己身上的美,然后希望自己变得和别人一样。这时候你难道不想提醒他们么?如你所见,我开始练习用一种得体的方式来说真话。也就这样成为了你们眼中的浪子」
我隐约觉得他说得可能没错,但是却不能完全认同他。于是我尝试着反驳:「可能人们就是想要原来的样子……人们这样说话,总归是有原因的。你的那些话虽然是真的,但真的是有益的么?」
我还有话没说出来,我觉得那些话,那些真诚让他和被他赞赏的她们之间产生了隔膜。是阿文自己架起来了这种隔膜。发现美是需要代价的,对美的东西越敏感,对不那么美好的东西也会一样敏感。
阿文举起杯子摇了摇,意思是不想再多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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