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啊,这就是个阻碍:
当我们摆脱了这垂死之皮囊,
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哈姆雷特》
丹尼尔从未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去。
或许现在是时候考虑考虑了。
银色的子弹闪耀着光芒,旋转着,旋转着,毫不费力地穿透了丹尼尔的胸膛。在他身后,破碎的落地窗玻璃如同礼花绽放。
丹尼尔随着冲击力后退了好几步,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身影,却无力扣动扳机。
“你以为你的命运在自己手里吗?”面前的人说道,声音仿佛从无限远处传来,围绕在丹尼尔身边,充斥着他的耳朵。
丹尼尔直挺挺地向后仰去,与无数玻璃碎片一起,定格在曼哈顿的上空。
200米。
阳光透过碎屑,硬生生地被扯碎,如无数盏探照灯晃着丹尼尔的眼。丹尼尔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平躺着、被玻璃碎片包裹着,静止在空中。
一阵微风吹过,丹尼尔看见气流引起碎片微微震动。然后,几乎是一瞬间,丹尼尔开始急速下落。
150米……
本该是一场完美的复仇,怎么会变成这样?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用怪异的歌唱嘲笑他的懦弱无能。
50米……
现在,丹尼尔可以从尖锐的风声中分辨出下方繁忙街道的嘈杂。他听到有人在尖叫。
10米……
据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可以看到自己人生经历的回放,可是丹尼尔没有看到自己的一生如同滑稽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放映,他脑中只有一块银幕,白的。
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高速坠落。
1米……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丹尼尔的眼前,熟悉的紫罗兰色双眼,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温柔。瞬间清晰,随即扭曲、模糊,像他的生命一样,不可遏制地流失、远去。
这就是结束了吗?
丹尼尔不知道有没有灵魂这东西,但在他落地前一瞬间,他感到什么东西猛地脱离了他的肉体,他的意识随之飞向无限远处……
丹尼尔举起了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然而,右手食指上的伤口一阵钻心地痛,他本能地缩了缩手指。
就在这一刹那,对方的枪口对准了丹尼尔的胸口。
“砰!”
丹尼尔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大声惊叫着,抓起手边的枪对着前方一通乱射,甚至当子弹倾泻完他还一直疯狂地扣着扳机,直到手指发麻,枪无力地滑落到地上,他才停下,斜着瘫倒在地,泪流满面。面前一个只穿着内衣的女人惊愕地望着他,血从她腹部的弹孔流出,她慢慢地靠着门滑下,倒在丹尼尔脚边。
许久,丹尼尔才缓过神来,止住哭泣,扶着头慢慢地坐起来。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绞尽脑汁,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空空如也。
丹尼尔想到刚才梦境中指着自己的枪口,不寒而栗。
我从噩梦中惊醒,失去了所有记忆,还失手射死了一个陌生的、打扮得像个妓女的女人?
丹尼尔突然笑出声来。或者这才是梦,一个糟糕的梦?
他转过头,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的身后,还躺着一具穿着浴袍的男人的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看到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
零星记忆闪过。“下一个任务,杀了他。”一张照片放到丹尼尔眼前。
这么说,我是个杀手?那这个女的,是意外吧?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一间小旅馆的卫生间,和两具尸体在一起。一具是他失手杀死的,另一具,呃,应该也是他的杰作。
好吧,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几分钟后,丹尼尔洗干净了身上的血迹,将已经没有弹药的手枪塞进了风衣里。在这几分钟里,他重新理了理思路,有了些眉目。自己是个杀手,奉命杀死这个家伙,不知怎地昏睡了一段时间,醒来后失去了所有记忆,这时妓女等不及了,她并不知道我在卫生间里面,想走进来看看,却把自己推到了我的枪口上。
丹尼尔看到卫生间的窗户开着,窗台上钩着一根绳,想必自己就是从那儿潜进来的吧。他探出窗外,二楼,不高,楼下是一条小巷。他试了试绳子,很牢固。丹尼尔决定再从这里逃出去。 翻出窗之前,丹尼尔又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女人有着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什么东西从丹尼尔脑中闪过,又消失了,丹尼尔决定不去理它。对不住了。他对着紫罗兰色眼睛说,然后翻身跃下。
落地的时候,右手食指被绳上的什么东西剐了一下,鲜血涌了出来,钻心地疼。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丹尼尔想。他将绳子扔进附近的垃圾箱,裹紧了风衣,向巷子口走去。
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巷子口,车内没有人,直觉告诉他,这是他的车。丹尼尔想到刚才从自己衣服袋子里找到的车钥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绕过车子走上了街道。
我想我需要点时间思考,况且我也不知道要开车去哪里。
然而,走了没几步,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巨大的冲击波狠狠地撞到丹尼尔的背上,强大的气流将他整个人抛到空中。
落地之前,丹尼尔看到那辆车整个被炸上了天,火焰和浓烟冲破车窗,奔涌而出。碎玻璃、烧焦的铁皮在浓烟中舞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丹尼尔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失去了意识。
一张惊恐的脸面对着丹尼尔,然后突然爆裂,腥红的血溅了丹尼尔一身。
一张脸又一张脸,害怕的,恐惧的,扭曲的。
“他太危险了,是威胁。除掉他。”
“可……他是您的……”
“除掉他。我已经不需要他了。”
丹尼尔慢慢地睁开眼睛,头痛欲裂。发生什么了?我被炸到半空,然后呢?又做噩梦了吗?我在哪儿?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艰难地转动脖子观察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奢华的办公室,正对着巨大的落地窗。远处的高大建筑告诉丹尼尔,这里是曼哈顿。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丹尼尔心头一紧,一股寒意浸透全身。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只是徒劳。
丹尼尔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皮鞋敲击地板发出的清脆响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好吧好吧,我们的贵客终于醒了。”出现在丹尼尔面前的,是一张长着花白胡子的脸,满头银发在阳光中格外刺眼。来人五六十岁的年龄,从双眼中射出的目光却是如此有力,仿佛能刺穿一切。丹尼尔躲避着他的目光,巨大的压迫感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不认识我。是的,你不认识我。我是夏都尔。”来人说着,伸出手托住丹尼尔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他。
丹尼尔转动着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夏都尔笑了,“只是父子团聚罢了,丹尼尔。”
丹尼尔一愣。
“怎么,难以接受吗?”夏都尔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我,夏都尔,是你的亲生父亲。”
丹尼尔感到这一切有些疯狂。我的父亲?
“当然,你应该算是我的,呃,私生子。人们习惯这么叫,尽管不怎么好听,对吧?”
“得了,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丹尼尔挣扎着。
“我想要什么?”夏都尔冷笑着俯下身子,拍了拍丹尼尔的脸,“看看你,你能给我什么?芝加哥街头的流浪汉,地下拳击场的废物,你能给我什么?”
我是个杀手。丹尼尔想。
夏都尔踱到落地窗前,俯瞰着曼哈顿。
丹尼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恐惧。太自然了,就像是……就像是他生来就该这般君临天下地望着这座城市。
许久,夏都尔开口道:“你令我很失望,丹尼尔。这几年的历练似乎没有将你打造成我想要的样子,特别是你与那个女人,太让我失望了。”
哪个女人?
“看看这座城市,各种利益团体、各种势力集团无时无刻不在争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繁华的表象之下是丑陋不堪的真相。我,夏都尔,将结束这无意义的争斗。曼哈顿只能有一个神,那就是我,覆盖一切的夏都尔①。” 夏都尔转过身,“至于你,我将亲自培养你,你将成为最伟大的杀手,替你父亲扫清一切障碍。”
我已经是了。丹尼尔想。
“如果我说‘不’呢?”
“噢,你别无选择,我的孩子。想想这一切,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和财富,都将是你的。而如果你拒绝的话……”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丹尼尔的额头上。
“你疯了!”丹尼尔惊恐地喊道。
“我当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啦。”夏都尔摸着丹尼尔的脸庞,“不过,想想那个还在芝加哥的贱女人脑袋开花的样子怎么样?你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不是吗?”
什么女人?
“好好想想吧!”夏都尔将一支注射器插进了丹尼尔的脖子,冰凉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
“哦,还有一件事。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明白吗?那样一个女人配不上我的儿子。”说完,夏都尔转身离去。
丹尼尔扭动着身子,想从捆绑中挣脱出来。
倦意袭来。该死的!老家伙给我注射了什么?
眼皮愈来愈沉重,丹尼尔想大声呼叫却发不出声。终于,他的头颅重重地垂了下去。
“把他带走。”
“老板,那这个女人……”
“放了她吧,她活着对我才有用。”
“先生,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丹尼尔睁开眼,被面前一张堆满笑意的脸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自己已经不在那间办公室,而是在一家小酒馆里。他正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对着一个小舞台,台上一支不知名的乐队演奏着糟糕的乐曲,音乐声——如果那也算得上音乐的话——被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
“先生?”
丹尼尔把头转回来,面对灿烂的笑容,迟疑着说:“呃,一杯白开水……如果可以的话。”侍者立刻换上一副鄙夷的表情,嘴里嘀咕着什么,离开了。
丹尼尔向四周看了看,将衣领竖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夏都尔为什么把自己送到这里,但他可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去。
丹尼尔确实需要好好想想。先是一家小旅馆,记忆全失,杀死了两个人。那么,我真的是杀手吗?
丹尼尔摸遍全身,没有手枪,没有武器,只有一点儿零钱。
然后是汽车炸弹,冲我来的?再然后,一个疯子自称是我的父亲,但又为什么把我扔到这儿?
不过,我到底是谁?我有家人吗?丹尼尔在脑海中搜索,却毫无头绪。
“水!”侍者随意地将一杯白开水放到桌子上,水溅出来,洒在了丹尼尔的裤子上。
“嘿!你怎么……”丹尼尔有些火大,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放松点儿,帅哥。”一个女人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了座位上。丹尼尔回过头,呆住了。
闪亮的紫罗兰色眼睛。
女人看到丹尼尔的脸,也愣在了那里。几秒钟后,她转身就走。
“嘿,等等!”丹尼尔追上去,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我不是失手射死她了吗?
“放手!”女人狠狠打掉丹尼尔的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说,你是谁?”丹尼尔问。
“我是谁?”女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里竟噙满了泪水,“问得好,丹尼尔!我是谁?我不是米歇尔!从你抛下我的那一天起,那个像傻瓜一样迷恋着你的米歇尔就已经死了!”
“米歇尔……”丹尼尔念叨着。那是谁?
“你真的把我忘了,对吗?”米歇尔显得异常激动,“我恨你,丹尼尔!那天你就是这样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管我的死活。想不到吧,我没有死。莫里卡修女救了我,她却被烧死了!再看看你!我真傻,丹尼尔,我竟然曾经喜欢上你!”
米歇尔有些歇斯底里:“我知道你看不起现在的我—— 一个妓女。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不知道!是你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你!”
乐队停止了演奏,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丹尼尔感到十分尴尬,他望着痛哭的米歇尔,手足无措。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想……也许有什么误会……”
米歇尔突然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所有的愤怒在一瞬间被点燃,她扑到丹尼尔身上,疯狂地捶打他的胸脯,推他,踢他。
“误会?是呀!我不是米歇尔!你不是丹尼尔!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走,走呀!”
丹尼尔茫然地站着,忍受着疼痛。眼前这个身影确实令他回忆起了什么,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门口突然出现一群黑衣男子,拨开人群向他们这边走来。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白发老者。那是——夏都尔!
跑!
丹尼尔拉起米歇尔的手,慌不择路地冲进了惊惶失措的人群中。
这一切有些蹊跷,丹尼尔想。空白的记忆,起死回生的米歇尔,夏都尔……每个人做出的事、说出的话都不对劲儿。
不,这不是失忆那么简单,更像是……
什么东西突然绊倒了丹尼尔,他横飞起来。米歇尔的手从他手中脱离,他听到了米歇尔的尖叫。
他一头撞在一根桌腿上,昏了过去。
无数个阴冷的夜晚,躲在垃圾堆里瑟瑟发抖。
思念着紫罗兰色眼睛,默默地流泪。
地下拳击场,透过一片朦胧的鲜红,硕大的拳头迎面袭来……
热。高温。
咽喉处的窒息感惊醒了丹尼尔。他猛地坐起来,滚滚浓烟使他不住地咳嗽。
该死的!这又是哪里?
四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火苗不住蹿高,浓密的黑烟模糊了双眼,不时有燃烧的木条从头顶落下。丹尼尔感到整座房子随时有可能坍塌。他俯下身,用手挡着脸,不顾熊熊的烈火,横冲直撞,盲目地寻找出口。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他低下头,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躺在脚边。丹尼尔看着这个雕塑,脑海中闪过什么,一张清晰的地图出现在他脑中。
他毫不犹豫地爬起来,遵照内心的指示,向前跑去。
右转。向前。这里,左转。小心地面!好,继续前进。左转,再左转。头上,躲开!就是这里,右转!
现在,丹尼尔看到了远处的亮光。还有几米,出口就在眼前。
“丹尼尔,救我!”
丹尼尔回过头,他的心被揪紧了。
一个小女孩,孤立无援地站在不远处。火焰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圈,令她无法前进半步。她显得害怕极了,无助地望着丹尼尔,泪水流过被熏黑的脸庞。
丹尼尔犹豫了。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但他不想把一个小女孩丢在火海中。
丹尼尔往回走了几步。突然,一根燃烧着的木头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丹尼尔面前几步远处,将他震倒在地。丹尼尔下意识地用手遮脸,飞溅的火星刺痛了他的手臂。
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丹尼尔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亮光处奔去。
终于,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一头栽倒在沙地上。
外面一片混乱,匆忙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无助的呻吟,还有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回荡在空中。
一群小孩蜷缩在他身旁不远处,惊恐地望着被烈火吞噬的建筑。
那个小女孩!一股绝望从心底涌上来。丹尼尔想站起来,想大声呼喊求救,却没有一点儿力气。
突然,一个修女冲进了火海。
修女?
“是莫里卡修女救了我,她却被烧死了!”米歇尔痛哭着说。
难道……难道那是真的?丹尼尔流下了眼泪。我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可以的!
迷迷糊糊地,他听见有人走到他身边。
“就是他,把他带回去吗?”
“不,老板说把他扔到芝加哥的大街上就可以了。”
“为了他费这么大劲儿,值得吗?”
“得了,这是命令。”
丹尼尔睁开眼睛,却只有一片模糊。
随即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和米歇尔在一起的日子。
他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坐在小山坡上眺望远方。
他看着她的双眼,沉醉于那美丽的紫罗兰色。
空气中弥漫着芬芳,阳光是金色的。
丹尼尔缓缓睁开眼,还有一些眩晕。
阳光照射在炽热的沙地上,明晃晃的。丹尼尔坐在一张长凳上,头昏沉沉的。许久,他感觉稍微好些了,便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儿童。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先前的推断。但是,这种想法又是如此可笑,丹尼尔宁愿承认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一场糟糕的噩梦。
那这个梦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一群孩子从身后的建筑里走出来,丹尼尔回过头,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一家孤儿院的门口。
“嘿,傻子!”有孩子叫道。
丹尼尔没有理他们,自顾自思考着。
“叫你呢,傻子!”为首的男孩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丹尼尔。丹尼尔来不及躲闪,被砸中了后背,火辣辣地疼。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站了起来,向那个男孩走去。
然而,其他孩子一拥而上,将丹尼尔打倒在地。丹尼尔徒劳地用手挡着他们的拳头,全身疲乏到极点。
“放开他!”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在他和那些拳脚之间。“看啊,妓女的女儿!”为首的男孩刺耳地叫着,引发其他孩子一阵哄笑。
“我们走!”丹尼尔感到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将他扶起来,拉着他向前跑去。那群孩子还在哄笑,石块向他们飞来。他们飞快地跑着,跑出院落,跑过炽热的沙地,跑过灌木丛,然后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坡地上停了下来。
两个孩子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丹尼尔偷偷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她的脸涨得通红,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小女孩抬起头,“他们可真讨厌!”她拉着丹尼尔的手,两人一起坐在野花丛中。
小女孩同情地看着丹尼尔被打伤的手,无奈地说:“他们就是这样,欺负新来的。几周前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这么对我,叫我……”小女孩的脸突然变得阴郁,她转过身子,托着下巴,失神地望着远方。
丹尼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默地坐着。
长时间的沉默后,小女孩先开口了:“那你呢?你父母是干什么的?要知道,你来这儿三天了,还没和我们说过哪怕一句话。”
我的父母是谁?丹尼尔不禁苦笑。他从头到尾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匪夷所思的经历。
“听说你妈妈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是真的吗?”
在小旅馆错杀米歇尔;夏都尔培养我;遇见米歇尔;火灾中抛下那个小女孩。不,反了。
“莫里卡修女说,你一直住在你舅舅家,直到上周他们出了车祸。嗯,对于你的遭遇,我很遗憾。”
我在火灾中抛下米歇尔;流浪街头,混迹地下拳击场;重遇米歇尔;被夏都尔抓去,被培养成无情的杀手;在旅馆错杀米歇尔,而夏都尔,他居然要用汽车炸弹除掉我!是的,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我不喜欢这里,长大以后我要去纽约。我要做个歌唱家,在辉煌的音乐厅里,对着观众歌唱。”
那这个女孩是……
“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道路。”
丹尼尔心中一惊,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女孩。
女孩子也看着她,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闪着光。
不!这是为什么?
丹尼尔惊恐地站起来,后退着。
“你怎么了?”小女孩被他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
不!不!
丹尼尔踩到了一块石头,向后仰去,脑袋磕在地上。
黑暗。
他站在车祸后的残骸中。
他望着面前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无助地哭泣。
丹尼尔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有一种与前几次完全异样的感觉。宁静,一种心灵的安详。然而,他脑海中又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环顾四周,周围是温暖的粉红色,柔和的光线似乎从四壁发出,充斥着这小小的空间。他试图伸展四肢,才发现自己正蜷缩着浸泡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液体中。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粉红的内壁,温暖、柔软,还带着一点儿弹性。他感到很疑惑。狭小的空间给了他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全感。他感到全身充满了活力,他感觉自己正像一个等待降生的胎儿。等等……胎儿?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他低头,看到自己腹部与内壁之间连着一条……脐带?
过往的记忆犹如潮水,在一瞬间冲进他的脑海。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
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几分钟后,他的出生将害死他的母亲。那就是一切的开始。哦,不!
他看到了自己接下来几年的人生,他看到了米歇尔。
你说要做个歌唱家,又怎么会走上那条路?因为我?是因为我吗?丹尼尔无声地嘶喊,疯狂地踢腿、挥拳,在狭小的空间里扑腾。泪水在心头滑落,留下深深的划痕。
他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快!快!5号产妇要生了!”
这就开始了吗?丹尼尔问自己,我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吗?
“孩子的父亲呢?他在哪里?难道产妇没有亲人吗?”
有,当然有。
夏都尔,我究竟是你的什么,夺取财富的工具吗?
历练?哼,把我培养成杀手,然后又觉得我是你的威胁。没想到吧,汽车炸弹被我躲过了,我还要找你复仇。
复仇……丹尼尔呆住了。本该是一场完美的复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丹尼尔看到自己的坠落,血从胸口的弹孔涌出。
痛苦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丹尼尔从未感觉如此绝望。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难道还要重来一次?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再重来一次?
“那就通知产妇的弟弟,叫他尽快赶来!”
不!不能再重来一次!
“护士,快!”
夏都尔,你毁了我的一生,可我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我的报复,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吧?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结束我这可笑的人生?
不,至少现在,我还有选择!
是时候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米歇尔,也许没有我,你会更好。
丹尼尔艰难地转动身子,抓住那条脐带,慢慢地将它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道路。那我选择一切都不要开始。
有那么一瞬间,丹尼尔又看到了米歇尔的脸庞,紫罗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一切都变得模糊,所有的记忆,他所知晓的一切,无可遏止地从脑海中溜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曼哈顿中心医院,妇产科,5号病床。一个男人面对着空空的病床,流着泪默默地坐着。
“对于你姐姐的死,我们很抱歉,整个生产过程都很顺利,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刻脐带会绕上胎儿的脖子,导致了她的难产……”
“这不是你们的错,医生。不过我想知道,那个替我们垫付医药费的好心人是谁?”
“呃……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只是说,这个小孩应该生下来。”
男人擦去泪水,看着怀里的婴儿。他睡得正香,嘴角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就是命运,我们别无选择。不是吗,丹尼尔?”
【责任编辑:邹运旗】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