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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姐,那个最糊涂的人

法律读库  · 公众号  · 法律  · 2021-02-10 10:33

正文

作者:周理松



劝人想开一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有人在想不开的时候 ,正如身体得了某种顽疾,无可救药,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我的堂姐莲儿就是这样的人,得了这样的病。
这一次苦苦劝她,源于其丈夫老张身患重症——肺癌,发现时已进入中晚期。从拿到诊断结论到老张住进医院,十多天里,她夜以继日瞪着两眼发呆,神情恍惚,口里不停念叨:“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在老张被推进手术室的那天,她终于火山爆发,低头撞墙,哭得惊天动地,令家人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我,要我劝劝。
要我劝她的理由很充分:其一,我是她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能够与她说上心里话;其二,我是省里的干部,懂得的道理多,她常以有我这位叔伯弟弟而骄傲;其三,是我帮她在省城选的医院、为她丈夫找的医生,也是我请求医院组织专家会诊,肿瘤科、胸外科、放射科几位教授一起综合分析病情,一致认为必须马上手术,然后服用靶向治疗药物继续治疗。至于能够达到何种疗效,也就是能否实现所谓五年以上生存期,谁也没有把握做出肯定的回答。正是这个难以确定的悬案,越发令她纠结不已、痛苦不堪:“我们家里怎么可能没有他!老张啊,你可不能抛下我就走!”
老张自己是一位乡镇医生,莲姐跟随他也做了几十年的医务工作,对于中晚期癌症的治愈率,理应有一个理性的判断。老张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做x光学拍片和ct检查,发现是恶性肿瘤时,他连连摇头,坚持认为这不准确;省城医院检查并经专家会商确诊后,就再没将结果告诉他,而是以肺部良性肿块的“结论”,向他作了一些解释,他似乎应允,也不再深究,并和我一起劝说莲姐“不要犯傻”,要她相信省城大医院的医疗水平,相信他的体质,一定会恢复好的。
不知是否劝说奏效,在我面前,她渐渐平静下来,除了叹息,并无更多过激悲伤表现。但据其儿子小军后来说,他妈天天暗自落泪,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如此发展下去,难免会得精神病的,这局面似乎谁也控制不了。
在焦急与忐忑中度过一年之后,接到小军的电话,告知其父病情恶化、突然离去。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毫无悬念,但却令人战战兢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不知她能否承受得住这扑面而来的无情打击!
这一次,又该如何开导她呢?从省城回老家的路上,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脑子里始终缠绕着这一难题。
她是我的堂姐,但因为只比我大一岁,故我们从未以姐弟相称,我从没喊过她一声“姐姐”。也许,正因为如此“没大没小”,我们之间才更有手足之情。我小时候顽皮,常与村里或村外其他孩子发生争执,动辄与人打架,但不管是打了别人还是挨了别人的打,莲姐总是毫无原则地站在我的一边,因此,她没少挨过别人的拳头。我的父母则不然,只要发现我在外面惹事生非,就不问情由,先把我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再来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每逢此刻,总是莲姐跑到我父母面前,帮我寻找理由开脱,以自己同时被挨打骂的“证据”,证明我的无辜与有理。久而久之,她没少为我蒙冤,背上我父母强加给她的所谓“无理也要嚼三分”,“死蛤蟆也能憋出活尿来”等颇不中听的评价。
莲姐的仗义,似乎源于她的心软,而她的心软,有时竟能软到宁可得罪众人、软到十分糊涂的地步。在地富反坏右天天挨批被斗的年代,村里有个外号叫“小辣椒”的富农女儿,因为一片麦田里的青苗被牛啃光,有人怀疑是她故意把牛牵到田里,以此破坏农业生产;怀疑其作案的唯一理由,是她嘴巴不饶人,曾受到生产队长的多次批评指责,由此产生了报复心理。于是将她带到公社派出所,连夜进行审讯,逼迫其承认有此动机和行为。莲姐当天晚上在公社卫生所值班,听到派出所里传来“小辣椒”被打的尖叫,问清事由之后,她就坐不住了,因为事发当天,“小辣椒”明明在卫生所看病,看完病后,又帮她在所里做清洁,根本没有把牛牵到田里的作案时间。见她要去帮“小辣椒”作证,同事们连忙劝她不要管这闲事,因为“小辣椒”名声不好,又是富农出身,不能因为替她打抱不平而得罪告她状的人,更不能为此背上敌我不分、“包庇地富分子”的恶名。可是莲姐坚决不听大家劝告,硬是拿着“小辣椒”当天看病处方的底联,拉着当天和“小辣椒”一起帮她做清洁的另一位妇女到派出所作证,搞得公安民警和村干部都很尴尬,下不了台,为此我的伯父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二百五”、“糊涂蛋”!
骂了也就罢了,该“二”的时候,她还是“二”;能糊涂的时候,她照样糊涂。有人甚至认为,她的丈夫老张,就是因为看准了她的这份糊涂,用甜言蜜语、用装出来的可怜兮兮把她哄到手的。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揣测,并无真凭实据,更无可见的外在表现。莲姐不到十岁就丧母,父亲在外当干部,很少有时间和精力照看她和妹妹。作为一个女孩,成长中的许多难题和困惑,都得由她自己直接去面对。她和我同时上学读书,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料理家务,直到家里有了后妈之后,她才不再全力顾家,自学当上了一名赤脚医生。而我,高中毕业后又上了大学。几十年来,虽然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但无时不在相互牵挂。她与老张能走到一起,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至今,实属不易。


快到她的家门口时,我心里突突直跳,想到她拉着我的手哭天喊地、捶胸顿足;想到她的孩子们悲悲戚戚、手足无措的场面,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
没想到,此时此刻,她家屋里屋外竟然悄然无声。老张的遗体已经入殓,棺材停放于堂屋正中,前面的凳子上竖着几根鲜红的蜡烛,插着几根刚刚点着的香火,青烟袅袅,幽幽飘向天花板上。十几位亲戚朋友,或静坐在屋里,或逗留于门前;只有小军屋里屋外张罗着,一边给大家倒水递发香烟,一边说着感激不尽的应酬话。
默哀、鞠躬并上香完毕,小军让我坐下,小伙子表情平静、语气平和地向我诉说着其父亲临终前后的经过,感谢我的关心和帮助。令人诧异的是,他妈妈始终没有露面。见我的目光从屋外扫向屋里,明显露出疑惑,他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向我解释近几天他家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的母亲——我的莲姐,她真的疯了!
老张是个医生,对自己的病情及发展态势,心里十分清楚。几天之前,他浑身无力,无法进食,便自知就要与亲人告别了。唯一使他担心的是,妻子将无法面对和承受。似乎是某种神灵感应,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已经预知这一天真的来了。一连几天她茶饭不思,整夜不眠,两眼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 “我也要跟他一起去!”家人小心劝她,她大发雷霆,后来竟然谁也不认识,连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在她面前,都成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妖怪”。
胡言乱语也好,不认识亲人也罢,这些都可暂不顾及,麻烦的是她不吃不喝,这样下去太危险。父亲走了,可不能让母亲也搭上一条命!孩子们或好言相劝、或强行逼喂,她坚决粒米不沾,滴水不进。情急之下,她的妹妹、儿媳等人七手八脚,强行将她绑架上车,送往县城精神病院,以求通过医疗专业手段,缓解其症状,想办法让她吃饭,防止她活活饿死在家里。
听着她儿子小军的诉说,望着堂屋里姐夫的棺材,遥想此刻她在精神病院里的情景,我默然无语,黯然落泪,只听身旁有人悄声议论:
“她这人跟别人不一样,太痴情了!”
“不只是痴情,简直就是巴心巴肝。”
“什么巴心巴肝?她恨不得巴掉自己的命呢!”
“是啊,人老了,迟早都有这一天,为子女们着想,也不该这样啊!”
……
就在大伙儿七嘴八舌之际,小军吞吞吐吐问我:“舅舅,你从小和我妈一起长大,应当了解她吧?……如果不是我爸得了这病,谁会想到她会精神失常呢?”
没等我开口,有人抢先接过话茬:“她就是这样,一条道儿走到黑,这叫蠢、糊涂,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人!”
这话说得太冲,小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望着小军他那困惑不解的神态,我从茫然中渐渐清醒过来,思绪宛如堂屋里正在燃烧的香火,冒出缥缈的青烟,回到四十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天——
“劝劝她吧,让她想开一点。”
那时的情形似乎历历在目,与今天惊人地相似。
莲姐坐在堂屋里嘤嘤哭泣:“我要去死,死了你们才会甘心……”
“丢人现眼,现世报!”她的父亲指着她骂骂咧咧,吹胡子瞪眼,脸色气得铁青,他反剪着双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像随时都要动手打她;她的后妈悄悄站在她的身后,不停地抚摸其背心劝着:“乖,不哭了,让人家晓得不好……”
是什么事情让她如此烦恼和伤心,让伯父如此动怒?原来是为她的“个人问题”,家里正在闹成一锅粥。
莲姐的后妈是个厚道人,来到她家之后,对她和妹妹视若亲生,生活上无微不至照料。眼看她适龄婚嫁,想到自己娘家有位亲侄子,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为人正派,好学上进,已被选拔到公社当干部。于是亲自牵线,撮合两个年轻人。伯父对此很高兴,觉得那小伙子人品不错,正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婿;如这两人能成功牵手,不仅女儿的事可以放心,还与妻子娘家亲上加亲,岂不两全其美!
莲姐对那男孩很中意,男方也表示同意。可是谈着谈着,两人关系始终不冷不热,难以进入状态:莲姐嘴上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对方“表哥”,对方也总是不请不到,亦不请她过去玩玩,似乎端着一付既不失礼节、又难以亲近的架势。后来她干脆不再搭理他了。究其缘由,男的说她对自己不上心,可能已有意中人;她称男的架子大,像个冷血动物。正在双方父母和亲友困惑不解之际,突然爆出她已另有相好、且在热恋之中的传闻。这下子,她的父母再也沉不住气了,后妈因为牵涉自己娘家兄弟、且女儿不是亲生的,她不便直接询问,又怕伯父生气,不敢让他知晓,只好通过我去做莲姐的思想工作,了解真实情况。不料她矢口否认上述传闻,称对方在为自己的不专心、没诚意寻找借口。
此时,莲姐已由一名赤脚医生转正到公社卫生所工作,其一举一动,都在公社干部、来公社办事以及到卫生所看病等各种人的眼皮底下。于是,她在和别人谈恋爱的消息,就很快就传到了伯父的耳边。
“这还得了!”伯父一听暴跳如雷:“你已经有对象了,怎么能又与另外的人相好?他是谁?”
眼看瞒不住了,莲姐在父亲面前只好如实相告:这“另外的人”,是卫生所的一名医生, 他姓张,比她大十多岁。她不敢告诉父亲,老张已有家室,且有两个孩子,但与老婆关系不好,正在闹离婚;她更不敢告诉父亲,她已经和他好得如胶似漆,据说是暗中以身相许,用一句大家都很习惯的说法,叫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当然不敢向父亲坦白这些,只能反复申明,表哥并不喜欢她,而老张是真心实意待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父亲反驳她的话理直气壮:“你说的那个男人现在对你好,不等于他一生一世都会对你好;你表哥现在不喜欢你,不等于你们熟悉了以后,他还不喜欢你。”言下之意,除了表哥,她别无选择。
在伯父的心目中,我是个比她女儿更懂事、将来更有出息的孩子,于是,把劝说莲姐“回头是岸”的任务托付给我。
要她“回头是岸”,其实就是要把她重新拉回到她表哥的身边。这任务的难度可想而知。殊不知,那时我只有十九岁,对于男女情感之事,除了偷偷读过《青春之歌》,知道林道静与卢嘉川两人之间爱得很深;看了《林海雪原》,知道少剑波与白茹之间相互倾慕之外,就再无其他所见所闻,更无亲身经历。让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愣头小伙,去做一个深陷爱的泥潭不能自拔的疯狂女子的思想工作,无异于“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在她面前,我不知自己是“秀才”还是“兵”,反正是从积极要求进步的角度,分析了她表哥的人品好,将来一定有发展前途,她跟他好才是正确选择;而老张不仅年纪大,没有发展前途,而且已经有老婆、有孩子,他与她好,明明是喜新厌旧。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女青年,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怎么能不讲道德,与一个陈世美式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起去呢?除了道理,我还从情理的角度对她进行开导:你才满二十岁,凭什么一结婚就是二婚?凭什么一踏进人家的家门,就当后妈?
对于我所阐述的道理,她避而不回答;而对于我所讲的情理,她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一点也不在意地说:“二婚就二婚,我愿意;后妈怎么了,我相信自己会对他的小孩好。”
还说什么呢?只能相信爱的力量了。当伯父后来知道,自己的女儿爱的竟是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已有两个孩子的父亲时,气得浑身发抖,抡起柴禾棍子,将女儿痛打一顿之后,自己也病了一场。但是,这不仅未能阻止莲姐与老张的相好,反而加速了老张与前妻离婚、与莲姐再婚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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