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念迦
1824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维也纳首演。当演奏结束,已经完全失聪的作曲家还兀自在台上翻看乐谱,被旁边的歌唱家拉着衣袖才转身看到观众疯狂的鼓掌和欢呼,看到自己晚年创作取得的辉煌和轰动。场面热烈到警察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现场许多观众被空前雄伟的音乐感动落泪,贝多芬本人也激动晕倒。
正如一切文艺经典,贝多芬的交响曲自问世时起,已历经全球历史文化沿革和审美变迁,历经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化锤炼与熔铸,并在这锤炼与熔铸中得以不断焕发出其经典的质地与光彩。
人类艺术史的不朽传奇再度以不同时空的演绎成为上海文化文艺的盛举
整整两百年后的上海国际艺术节,由许忠指挥艺术节节日乐团在10月8日一天之内演出了贝多芬全套的九部交响曲,晚上十点半,上海展览中心喷泉广场的几千名的现场观众和更多观看网络直播的观众一起在体验了“英雄”、“命运”、“田园”等作品之后迎来第九交响曲的合唱高潮,再次为音乐、为贝多芬、为现场演奏的艺术家们热情欢呼,使人类艺术史的不朽传奇再度以不同时空的演绎成为上海文艺的盛举。
长达九个小时演出对指挥、演奏家甚至观众的体力和状态其实都是很大考验,但这次演出的效果很不错。音乐学家亨利·朗在论析贝多芬时曾说,“他用几小节就能像闪电一样铭照灵魂深处,他能够把最复杂的精神状态绝无仅有地集中反映出来”。其实贝多芬的全部交响曲和他的奏鸣曲、四重奏一样,不仅是作曲家的艺术创作之旅,也是对这一音乐体裁的革新之旅,同时还可视为是人类文明史上重要的精神探索之旅。将九部交响曲作为整体一起演奏和聆听,可能确实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那么常听常新的贝多芬,对今日的听者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能有怎样的审美体验与意义阐发?正如贝多芬所说,“音乐应该让人类思想的火花迸发出来。”以下谨从乐迷的角度,结合个人这次的九部交响曲整体聆听体验和文化关切对此略加评述。
指挥家许忠
第一和第二交响曲作为早期作品,其实已展露乐圣不同凡俗的个性,对演绎来说有一定考验。第三交响曲则是对交响曲作曲手法和文化内涵的重大突破。这部作品构思大胆、气势磅礴、结构精密,以前所未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横空出世,并开始树立起贝多芬受启蒙运动启发的对人类的理想主义和奋发昂扬的姿态,并一直延续到他的晚期作品,成为体现在贝多芬每部重要作品细节里的基调。这种理想充满着巨人英雄的力量与完美,超越个体的局限,战胜来自外界和自己的挑战和束缚以实现自由的理想。我尤其喜爱其首乐章,从两个凌厉的和弦开始不同主题不断和发展的方式,辉煌、紧张而又不安。到结尾处,乐队齐奏主题、弦乐的颤音之后的段落,由圆号奏起第一主题,并在各乐器声部不断轮动、扩大而逐渐抵达顶峰的那种自信力量。次乐章以伤感和阴郁的进行曲痛惜英雄没落、理想未酬,其中有个对比的段落宏伟悲壮,充满古典悲剧色彩。经过活力闪耀的谐谑曲到末乐章狂热奔放的胜利。今天听来,第三交响曲里充盈着某种素朴天真而有活力的理想和激情,驱动出能冲决一切的雄伟气势,以及归根结底而言人类对自身和对社会历史的某种庄重感,还有这一切所引发的悲剧性张力。在后现代媒体文化特征比较明显的生活世界中,重温重访这些久违的或被遗忘、或被虚无化的宏大主题,其实对每个人而言都具有特殊的文化内涵和价值意义。
维也纳贝多芬广场上的贝多芬雕塑
第四交响曲显得相对轻盈、充满欢乐,舒曼说是“介于两个古代挪威巨人(第三和第五)之间的纤细希腊美人鱼”未免忽略了作品里仍然饱含力度的对比与和声的张力。第五交响曲是贝多芬全部交响曲的中心,以“与命运的搏斗”而闻名于世,也具有众多不同的诠释。如果我们结合后世马勒、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而从由外而内的角度去观照体察,那么第五可以是一部探索灵魂奥秘、抒发自我意识萦绕的心灵成长史。但从紧张激烈的首乐章到光明胜利的末乐章,第五也可以是延续了第三开始的个体意志的舒张,或是贝多芬在交响曲体裁中对主体性的着力灌注与构建。这大概是第五里具有无坚不摧的崇高力量的底质和来源。考诸欧洲当时惊涛骇浪的历史和纷繁复杂的思想文化状况,第五交响曲里展现的这种人类作为历史主体而自信能够摧枯拉朽、开天辟地的豪迈气概,其实深层呼应着启蒙运动以来人们在重新设计人类文明和制度时从理论到实践的创造能力。在经历过漫长的二十世纪暨霍布斯鲍姆所谓“极端的年代”之后,第五所带给我们的,则可能已是一种依然愿意选择相信理性的历史乐观和伦理勇气了。
德国画家约瑟夫·施蒂勒创作的贝多芬经典画像《贝多芬作庄严弥撒曲》
第六交响曲“田园”是贝多芬热爱大自然而神思逸兴的明证。虽说此曲“抒情多于写景”,但在流动不止、清澈生动的音乐中拥有难以形容的舒畅愉悦和满足宁静。在都市社会生活日益冗繁而成规化的今天,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理性牢笼”在进步的同时而异化的弊病也逐渐凸显,第六交响曲对当代都市人而言,似乎创设了一个世外桃源般能临时脱离久在的樊笼而“复得返自然”的天地。因此,对我而言,贝六在田园自然之后所带来的审美超越,并不是贝多芬最好的诠释者之一、指挥家富特文格勒所推崇的宗教范畴的虔诚与专注,而是人在精神层面上能片刻回到天地万物之中畅然遨游的自由境界,甚至是能在某一瞬间达到庄子笔下齐物归真、无待无为的逍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