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出现了斯宾诺莎和叔本华的差别。
斯宾诺莎明确指出所谓的“善的东西”或“恶的东西”完全是主观的、相对的、偶然的,仅仅是某一个个体自己的感受罢了。
他说:“就‘善’和‘恶’而言,这两个说法并不表示事物的积极性质,至少并不表示事物本身就具有的积极性质;它们无非是思想的样式,或者说是我们通过比较事物而形成的一些概念。”(Spinoza, 1999: 379)同一个东西对这个人来说固然是“善的”,但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是“恶的”,对其他人来说也可能是“不善不恶的”。甚至不乏这样的情况,即同一个东西对同一个人的某个阶段来说是“善的”,但在另一个阶段却是“恶的”,如此等等。简言之,通常所谓的“善”或“恶”都是出于个人的片面观点,而个人之所以有此观点,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第一部分的长篇附录里专门指出,人都是以是否对自已有用来评价事物,“于是形成‘善’、‘恶’、‘秩序’、‘紊乱’、‘冷’、‘热’、‘美’、‘丑’等概念。”(Spinoza, 1999: 81)“人们已经把一切增进健康并促进敬神的东西称作‘善’,把相反的东西称作‘恶’。”(ibd.)简言之,“他们完全是依据自己的感受来评判一个事物的性质是‘善’或‘恶’,是‘健康’或‘腐化’。”(ibd.)
与此同时,斯宾诺莎坚持认为,事物本身是无所谓“善”或“恶”的,因为“万物都是按照最高的圆满性产生自上帝,因为它们是按照一种给定的、最高完满的本性以必然的方式派生出来的。”
(Spinoza, 1999: 377)仿佛是在预先教导叔本华,斯宾诺莎说,有些人总是抱怨,“如果万物都是必然从上帝的最圆满的本性那里派生出来的,为什么大自然里面有如此之多不圆满的东西,比如腐烂到发臭的东西,丑陋到令人厌恶的东西,以及无秩序、恶、罪行等等?但我已经说过,这些说法是很容易驳斥的,因为事物的圆满性仅仅以它们的本性和力量为准绳,事物在多大的程度上是圆满的,跟它们是否取悦于人、是否有助于人等等毫无关系。又有人问,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所有的人都仅仅服从理性的指导?对此我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上帝绝不缺乏材料以创造从最高圆满到最低完满的一切事物。”(Spinoza, 1999: 375)万物作为实体的样式,本质上没有任何缺陷,自然界也没有什么过错,至于人们提出的“圆满-不圆满”、“善-恶”之类评价,不是基于对于事物的真知,而是基于自己的成见或想象,按照自己的爱憎来比较事物,由此形成的概念。可以说,以上观点已经明确反驳了叔本华的做法,即从个人感受出发把世界看作是一个“坏的”世界。
斯宾诺莎在这里破除通常的“善”“恶”观念,仿佛已经达到了“善恶的彼岸”的境界,甚至因此被尼采引以为精神同道。(Yovel, 1996: 385-386)诚然,假若斯宾诺莎唯一的工作就是批驳了“这是一个坏的世界”的观点,那么这还不能说明他是一位“乐观主义者”,即认为这是一个“好的”乃至“最好的”世界。但实际上,从前面的引文可以看出,他已经多次提到了“上帝的圆满性”和“事物的圆满性”等等。我们知道,对斯宾诺莎来说,“上帝”不过是“世界”的代名词,因此从事情本身来看,或者说
“从永恒的角度看”(sub specie aeternitatis)
,整个世界是“圆满的”,因而是一个“好的”乃至“最好的”世界,这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斯宾诺莎一方面破除人们主观臆断的各种观念,另一方面明确指出有一种客观的“圆满性”,并且称之为“模型”(exemplar),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善恶的标准。正因如此,斯宾诺莎认为“善”和“恶”的界定仍然是有意义的,需要保留下来。
从现在开始,“
我所理解的‘善’是我们确切知道的那种东西,它让我们愈来愈接近我们亲眼看见的‘人的本性的模型’。反之,我所理解的‘恶’是我们确切知道的那种东西,它阻碍我们与这个模型相契合。
再者,我判断人的‘更圆满’或‘更不圆满’,就是看他们是更加接近还是更加远离这个模型。”(
Spinoza, 1999: 379)在别的地方,斯宾诺莎也把这个“模型”简单称之为
“本性”(natura)
,并且提出如下命题:“唯有当一个东西违背我们的本性,它才对我们而言是恶的。”(Spinoza, 1999: 425)“凡是与我们的本性相契合的东西,必定是善的。”(ibd.)
那么我们的“本性”是什么呢?显然不是叔本华说的那种赤裸裸的生存欲望,而是指“知识”(intelligere):“除了那些真正促进知识或阻碍我们达到知识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明确无误地判定为‘善的’或‘恶的’。” (Spinoza, 1999: 421)确切地说,这种“知识”是对于上帝或世界的知识,正如斯宾诺莎随后明确提出的那样:“心灵的最高善是对于上帝的知识(cognitio),心灵的最高美德是认识上帝。”(ibd.)
知识的作用在于让人们撇开想象和成见,发现那个真正能够满足他的“努力”或“欲望”,亦即那个真正能够给他带来“快乐”的东西。很显然,这个东西不可能是任何一个个别事物
——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第三和第四部分已经充分表明,对于个别事物的“爱”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毋宁只能是上帝。在这个意义上,斯宾诺莎同时也在教导一种绝对的“最高善”:“我们仅仅遵循上帝的指引而行动,而且,我们的行动愈是圆满,我们愈是认识上帝,我们就愈是分享上帝的本性。这个学说不仅使我们的心灵完全达到平静,还有一个用处,即教导我们,我们的最高善或我们的幸福仅仅在于认识上帝,这种知识指引我们仅仅去做仁爱和道德规定的事情。”(Spinoza, 1999: 215)斯宾诺莎说:“对上帝的爱是我们依据理性的命令所追求的最善。”(Spinoza, 1999: 559)因此他的学说使人“能够自由自愿地做最善之事。”(Spinoza, 1999: 215)
斯宾诺莎的这些观点不仅为乐观主义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论证,更是已经提前指出了克服悲观主义、走向乐观主义的关键,即人们应当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于整体(上帝)的认识上面,而不是拘泥于眼前的个别东西。简言之,斯宾诺莎拒斥叔本华坚持的“个体的有限性”立场。
在这里,我们绝不能指责斯宾诺莎仿佛活在高高在上的云端,不知普通人的疾苦
,恰恰相反,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第三、第四部分通过非常详尽的分析和论述表明,他把“人的奴役”,把每一个普通人的痛苦和折磨都看在眼里;对于个体的痛苦,斯宾诺莎的感同身受丝毫不亚于叔本华,他不可能不知道叔本华的所有那些用来证明世界之为恶的“证据”——但是,即便所有这些都是事实,仍然只不过是个人的感受,不可能推导出“这是一个坏的世界”或“这是最坏的世界”之类悲观主义观点。最重要的是,斯宾诺莎认为:“对于恶的知识是一种不正确的知识。……由此可以推知,假若人的心灵仅仅具有‘正确观念’,它将不会形成‘恶’的概念。”(Spinoza, 1999: 491)也就是说,人们通常对于“恶”、“痛苦”之类的看法不仅是主观的、偶然的,更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由于无知而带来的错觉,反之,只要人们对于世界具有正确的认识,甚至“不会形成恶的观念”,亦即不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坏的、丑恶的东西,相应地也不会为此感到痛苦——毕竟,
人们之所以抓着“恶”不放,仅仅是意识到痛苦的情感
。在斯宾诺莎看来,这种错觉是缺乏理性的表现,它导致我们回避真正能够为我们带来快乐的“善”,却去迎合那些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恶”。在人们通常认定的“恶”里面,死亡被看作最大的恶。但正如斯宾诺莎所说的:“一个自由的人绝少思考死亡,他的智慧是关于生命的沉思,而不是关于死亡的沉思。”(Spinoza, 1999: 495)
智慧的最大表现,是对于“上帝”亦即作为整体的世界的爱(amor erga Deum),而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那爱上帝的人,不可能指望上帝反过来爱他。”(Spinoza, 1999: 559)这和那种对于普通事物的普通之爱——它必然要求回报,从而每每遭遇失望和痛苦——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理性的人应当认识到,上帝仅仅爱自己,因为上帝要保障的是作为整体的上帝自己,而不是其中的某个个别事物。正因如此,个别事物的生老病死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根本谈不上是“恶”,更不能说是上帝或世界本身给它们带来的“恶”。因此这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作为整体的世界,而不是停在个别事物那里。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即通过认识——需要反复强调的是,
这种认识在本质上就是要超越“个体的有限性”——而达到自由。
诚然,叔本华也提供了解决方案,然而无论是通过审美直观来暂时摆脱纠缠于个别事物关系的充足理由律,还是通过“同情”来“克服个体化原理”这一终极之道,其在本质上仍然是要摆脱个体性,因此和斯宾诺莎并无根本的不同。既然如此,总是把“最坏的世界”挂在嘴边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宣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