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煦宬
编辑 | 毛翊君
暑假的“托”
王玥然玩王者荣耀七八年,陆续充了一万块钱。今年毕业工作,8月不再是暑假,玩游戏的时间变少,还总输,她去社交平台搜了下“游戏退费”。一个IP在吉林的帖子吸引了她,对方说自己是成年人,但退费成功了。这打破了王玥然的常识,以前她只知道未成年人能通过官方渠道退费。怎么做到的?她发私信问。“成年人一直都可以退”,对方发了一串语音过来,但得花钱找法律咨询公司给游戏公司发律师函,控诉他们“引诱成年人消费”。这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发帖女孩说,自己充值了5600,咨询公司帮退回了5300。她给王玥然发退费到账截图,说同学和表弟也都退费成功了。王玥然去查那家咨询公司名称,发现刚成立一个月。发帖女孩解释,成立时间短没关系,关键是它和律所有合作。王玥然袒露担心,说自己才刚工作,怕被骗。发帖女孩安慰她,说自己也是学生,还发来一张带有学籍信息的截图。所有问题,对方都自然接上了。王玥然好奇,为什么退费成功了,还要在网上发帖。女孩说,因为想做美食博主,用这个话题引流。看着她首页发的一张在轮渡上的自拍,聊到一半,女孩还说要去打游戏,王玥然判断对方应该不是骗子,加了她推荐过来的企业微信。“至正(黑龙江)法律咨询有限公司”的毛助理把王玥然拉进一个微信群,里面三四个助理,头像清一色正装证件照。王玥然按要求提交身份信息、住址、充值截图,签了合同,交了650元服务费。对方承诺,会在两三天内给游戏公司发律师函,一个月内能收到退款。●某平台上的游戏退费交易。源自网络截图几天后,王玥然在群里询问进度,得到的回应是,已经在催了,“他们那边要办的案子很多,又不止我一个”。接近一个月时限尾声,对方改了口径,说律师函没用,要起诉,他们可以代写诉讼。王玥然不理解,跑去问当初发帖推荐的女孩,已经被删除好友。王玥然又搜这家公司,才注意到法人名下注册了十几家公司,涉猎领域从水稻种植到棉服制衣。她照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意识到被骗后,她在微信群里质问几位助理,对方让她“注意言辞”,之后把她移出了群聊。最后在派出所,王玥然被告知签署的合同只明确提出,这家法律咨询公司提供咨询服务,“聊聊天也算”。650块就这样打了水漂。据央广网报道,截止9月底,某家游戏公司今年累计受理用户的游戏代退费诈骗举报279起,金额从数十元到2万元不等,最普遍的和王玥然一样,集中在600元左右。王玥然气不过,在社交平台上“挂”这家公司。有两三个人告诉她,自己也是被它骗了。暑假是高发期,一个女孩说,自己遇上闲鱼上的“托”,追问到最后,对方说自己高中刚毕业,暑假期间帮人引流,拿回扣,一单赚80块。或许是过意不去,这个“托”把回扣转给了女孩。今年暑假,up主“滤镜粉碎机”收到一些粉丝类似情况的私信,团队成员毕老师和任花花做了一期相关的调查视频。他们接触过一个19岁的哈尔滨中专女孩。她曾在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实习,员工流动率高,最多时二三十人,分成不同小组,有的负责美容退费,有的做游戏代退费。她告诉毕老师,那家公司的销冠很拼,为拉拢顾客,陪人打游戏。她想到此前,自己也找人代理游戏退费,拖着没有下文,直到入职这家公司,才意识到当初是被骗了。在多家社交平台上,“滤镜粉碎机”发现大量号称能代理游戏退费的机构。但凡在相关帖子下留言一句:怎么退?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说不论什么游戏,不管是不是成年人,都能在法律咨询公司的帮助下退费成功。他们咨询的不下10家机构,都承诺有高比例的退款,就算退不下来,服务费也能退款。一家机构的法务声称:“我们公司有内部渠道,内部渠道是国家认可的。”7月下旬,毕老师给一家注册地在佛山的机构交了400块服务费。同样,到了原先承诺的退款时间,钱没到账,发消息也没人回了。毕老师按照该法律咨询机构的工商注册地,去到佛山的赤水工业区。马路上,大货车来来往往,问过门卫,毕老师得知,这家所谓的法律咨询公司,实际是一间玩具厂。●毕老师走访某咨询公司的工商注册地。源自视频截图
“蹲一个未成年人”
在某二手交易平台上搜“游戏退费”,页面上挂满了链接——“成功率100%,成年人可退”。打开视频教程,核心思路差不多,都是跟平台说,家里未成年人用了自己的账号打游戏。到了填写“监护人姓名”的问题时,可以借用有孩子熟人的信息,“这个是最稳妥的”,一个带有机械感的旁白出谋划策。也能在某二手交易平台上发布任务,求未成年人信息。模板话术在视频结尾写好,“我游戏退款。需要一个大人+小朋友辅助!佣金160!能做的联系我!”小孩的年纪最好是“5岁加上玩游戏的年数”,这才符合逻辑,以便通过人工审核。社交平台上,在“未成年人退费”相关的帖子评论区能看到,不少人排队“蹲一个未成年人”,还加上一句“骗子勿扰”。评论者的年龄基本在20岁以上。《法治日报》在2022年披露,市面上,一套未成年人资料的价格大约是450-600元。●网友在评论区“蹲未成年人”。源自网络截图
有位42岁的中年男士想退18万,跟游戏平台申请,说充值的是15岁的儿子。今年6月,北京互联网法院通报了这起案件的审理结果,在申请人“儿子”的账号里,发现了一些聊天记录,“老婆孩子睡觉了,不太方便语音”“给孩子开家长会差点忘了活动”,最终驳回了他的上诉请求。在今年接受央广网的采访时,一家游戏公司负责人称,判断是否为未成年人操作很复杂,大量成年人混进来,甄别变得很困难。00后陈磊钻进这行一年多,业务只针对未成年人的正规退费,但常要跟成年人顾客“斗智斗勇”。一次,一个40多岁的男人找过来,说女儿给女主播刷礼物了,能退吗?陈磊追问,小女孩怎么会给女主播刷礼物?男人回答,看别人漂亮呗。陈磊要了他的账号,登上就看到大量跟女主播的暧昧聊天记录,马上截了一些记录发给男人,对方不再作声。有个19岁的男孩说自己生病住院时,表弟一家来看他。后来,大人走了,表弟趁他睡着后用他的手机在直播间刷礼物。陈磊觉得这件事完全不合逻辑——表弟怎么知道支付密码?为什么大人要把10岁的孩子留在医院?问题扔过去,对方也没了下文。陈磊其实不清楚伪造身份的具体后果,但从长期收益考虑,怕游戏公司告他,“人家财大气粗”,因此对冒充未成年人比较警惕。他把这摊事当主业,给员工开五六千的工资,说等公司好起来,再上社保、包吃住。读职高那会儿,他退学做电商,2019年听几个身边人聊到,小孩会拿大人手机玩游戏,有的充了四五万,一直没退回来。他就去自媒体上教人退费的基础步骤,作为副业。疫情后电商生意不好做,一看网上讲游戏退费的视频越来越多,浏览量几乎都有七八万,他跟几个朋友合伙搞起来。他爱跟10个员工讲,游戏代退费更像是提供一种“服务”——帮助那些对互联网认知少、文化程度低、收入也不高的家庭退费。虽然,这其中有4个员工的岗位职责是“销售”——教顾客怎么跟平台周旋,最后收取服务费。起初招聘,直接写“销售”,没人来。他模仿法律咨询公司,改成招“法律专员”,工作内容是“受理客户申请资料,了解和分析客户情况,制定方案,促成成交”。出现了几个应届生,其中一个女生在武汉上大学,毕业准备法考,找个工作过渡。陈磊教了一套技巧——介绍退费流程时,要说得复杂些,先讲危机再引导,最后出结果。比如,客户是75-85后的家长,就提醒他们,孩子可能把90天以前的账单删掉了,找平台的时候缺少关键证据。等家长紧张起来,马上转折:事情在我这里有可能办。而退款金额往少了说,降低预期,避免被投诉。他也做视频,跟4个负责自媒体的员工,一共开了5个号,分头给公司引流。前几秒放充值截图,后几秒放退款到账截图,觉得比之前在百度投广告、在知乎买水军的效果强。但很快,被短视频平台识别出营销性质,限了流还被封号数次。后来他换了一种形式,不直说能代退费,而是每个视频都抛出一种退费时会面临的情况,结尾加上一句“如果遇到相似问题,可以给我留言”。后台确实来了不少家长私信——以为他这里是游戏平台,质问凭什么不退钱,有些妈妈直接打电话来哭。
“就是一个销售公司”
为了更了解游戏代退费行业的生态,“滤镜粉碎机”的毕老师和任花花分别选择了两家法律咨询公司试岗。根据这类公司的注册地,他们把调查定位在东北城市,发现成立时间都在半年内。在招聘软件上,这些法律咨询公司不写明工作内容和业务范围,而强调“上班吹空调,下班不停留”,身为客服,工作就是“手机唠嗑,打打字”。在和HR面试时,毕老师询问没有法律专业知识能否胜任,得到的回答是“这个就不用咱们管了,就跟他们瞎聊呗”。直到确认试岗,HR都没有问毕老师要过身份证,只嘱咐多办几张手机卡,方便注册更多账号引流。入职后,毕老师得知,公司里所有人都没有法律背景。所谓法务,学历是中专,被客户追问从业资质时,会回答:“这是我们的个人问题,和您退款无关。”毕老师听同事介绍,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从其他法律咨询公司出来的,看上去是个95后。在一间loft里,墙上贴着诚信、公正、专业、正气的四个标语。客服坐在一楼,两个大办公桌拼在一起,摆满插线板和充电器。每天9点,客服各自用手机“办公”,发完评论和私信,就打游戏、刷短视频。老板和法务在二楼,平时交流很少。公司员工约8人,一大半都是无薪试岗的在校生。客服底薪是3500左右,按引流客户缴纳的服务费阶梯式提成,服务费0-2万提成比例是2%,最高为5%。试岗期间,毕老师看到业绩前三名拿到的提成分别是5000、3100和3000,而全公司一周的业绩在一万元以上。老板还在微信群里鼓励员工:如果当月业绩达到7万,就拿1万元团建。每开成一单,工作群里都会接龙“开单成功”的礼炮表情。在另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入职后,任花花意识到,客服工作的确和法律绝缘。前辈告诉她,要做的就是引流,在相关帖子和直播间里找到潜在客户。诀窍是和客户共情,“塑造和他一样的经历”,最后引到退费机构上,之后的事就交给法务去干。一位客户要看退款成功案例,组长用手机P了一张。任花花问,直接截图不是更方便吗?组长笑了,“上哪儿给你找去?”●“滤镜粉碎机”的调查。源自视频截图
在央广网的报道中,一家游戏公司统计过,短视频平台是用户获取诈骗信息的主要渠道,占53.39%。前辈也教任花花,去流量大、充值可能性高的直播间刷留言,成功率会高。每天,任花花的工作就是用P好的退费到账截图发抖音,或者跑到直播间留言,问有没有需要退费的。举报同行,是培训的另一个重点。任花花的领导说,但凡在游戏退费相关帖子下看到IP地址是黑吉辽的,随手就举报。他们判断大部分都是同行,“你不举报他,他就来举报你”。任花花所在团队查看了多家法律咨询公司的营业执照,发现它们的经营范围都不包括“须律师事务所执业许可证”的业务。在毕老师接触到的案例中,确实有咨询公司给客户提供过律师函,“但目的是表演——我工作了”。一个16岁的男孩在校园网络的广场上看到有人发退费引流贴,称可以给游戏公司发函、磋商,提高退费比例。男孩凑出400块,但之后,咨询公司只是教他如何在网上按官方步骤申请退费。等了大半年,退回531,和预期差很多。咨询公司一口咬定,这已经是多轮协商的结果。毕老师帮男孩联络游戏公司客服,发现退费申请仅有男孩自己提交的那一次。还有一位大学生拿到了代退公司提供的律师函,但到头来还是让他自己在法院线上平台自提诉讼,也没有诉讼代理人。毕老师的同事按照一家法律咨询公司给出的律师函,通话联络了一个律所,得知其曾和法律咨询公司有合作,但当地律协明令禁止后,合作被叫停。事实上,从今年开始,湖北、江西等地律协都要求全省律师不与法律咨询公司等法律服务机构合作。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朱巍曾公开表示,当下法律咨询公司普遍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他们瞄准市场对法律服务的需求,用低价和虚假承诺引流,造成乱象。有些法律咨询公司业务广泛,不局限在游戏退费,还包括“健身房、美容院、教育机构退费”等。干了不到一周,毕老师忍不住向一位老员工发问:为什么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却看不到在做和法律相关的事?老员工回答他:“咱们说白了就是一个销售公司。”在这番对话不到几个小时后,老板开除了毕老师,“你不太适合这份工作”。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