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成仙之后……

01

“申报地仙……就你一位？”登记处的仙长捋着髭须睨了来者一眼：“地仙登记有三个名额的，你确定就申报一个？”

站在登记处桌子前的是一个矮小消瘦的男子，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双手不自然地蜷缩在胸前——是个刚讨得了口封的黄皮子，登记处见多了这样刚会化形的，一眼就看得出原型为何。

男子被这一斜眼看得发毛，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细声探问：“怎，怎么，我自己来是不能登记吗？”

虽说是地仙登记处，天仙也不会常年下凡来办事，登记处都是设在天门门口的，地仙上天一趟属实不易，像这样刚成仙的，更是头一遭来，被美轮美奂的天宫大门震慑，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

仙长不耐烦地拍了拍登记表：“不是不让你登记，飞升一次成地仙，可以荫封三个名额，必须一同登记，你只填了自己，以后想再补荫仙可是不能的……喏，那边的办事流程说明，看明白了再过来！下一个！”

男子一缩脖子，灰溜溜离开登记的排队，四下张望，总算找到了办事流程，这流程用法术悬在半空，须得注入法力才能让文字浮现，男子操作生疏，半天才弄出字儿来，一看，全是大篆写成的文绉绉的古文，不禁眼前一黑。

揣摩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飞升者可以说明某某对自己修行助益极大，因所欠前缘未了，不能安心向道，故为彼共请荫封云云，总而言之，申请成功后这个荫仙立即也能成为地仙，只是其积累的功德业报都要记在原主名下，与原主共进退，原主也有权以“前因尽偿”为理由将其除名仙籍。

男子想了想，自己多年修行全靠为信徒办实事儿，一求一应，了无相欠，也没什么同道助益，如果给别人请荫封，未必能信得过，倒怕连累了自己，何况以后要共进退，就得再积累三人份的功德才能再度提升，不划算啊。其实他心里还有点别扭的计较，自己辛苦修行多年才得机缘，无故分给别人，总有点不舒坦。

想清了，男主又重新排队来到登记处：“上仙，我决定了，就登记我自己，还是用这个表。”

仙长眉头高高皱起：“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好吧，登记好了，黄思机，往后就是地仙了，以前有什么偷鸡摸狗的都收一收，别丢了天庭的人。”

“不能不能，好说好说……”男子一脸讪笑：“这，这就完了？”

仙长一瞪眼，把拂尘挥得像赶苍蝇：“你还想干嘛？走走走……下一位！”

02

成了地仙，就可以跟城隍那儿挂个名，在庙里占一个席位了。黄思机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固定居所，不必四处寻人托梦也能享一份香火，舒坦得很，虽然这小庙不大，自己的泥像更是摆在边角，但也算一份固定工作，不必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只是得意了没多久，他很快发现，同庙的其他地仙好像跟自己都不太一样——是排场！排场完全不一样！高阶的地仙出行，身边总环绕着一群小厮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连最低级的，也至少放一对堪堪能化形的小仙跟着，一个打伞一个提灯……自己却还和以前一样，风里来雨里去都是孑然一身。

“总跟着你的这两个小狐狸精，是你荫封的？”黄思机瞅准个机会，拉住离自己最近的狐仙问。

“是呀，都是家里的子侄，少不了要提携提携嘛。”狐仙仙名叫胡一之，化形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倒很像是为家人操心的命。

“可，可是，我看天庭规定，您荫封了别人，就得共享自己的功德，这不会妨碍了修行吗？”

“咄！看你长得挺精明，原来是个傻的！”老太太怪笑着，凑到黄思机耳边细讲：“我同他们共享功德，他们不也得替我办事，为我赚功德？我没了他们还是地仙，他们没了我却只好回去做畜牲，你道他们敢不敢不尽心？我就这样同你讲吧，我现在积累的功德，十之八九都是他们两个去跑腿的，我不过是端坐在这里接一接差事，亲自去办多耽误时间啊。他们办事，我成名，等我香火旺了，功德多了，我再提携他们，这可比你自己亲力亲为快多了。”

黄思机大惊：“原来是这样！哎呦，是我想差了，多些胡大人提点，这般道理我自己不知要悟到什么时候咧。”

胡一之笑着摆手：“不必谢，同庙一场，都是机缘，往后说不定还有共事的缘分咧。”

黄思机眼珠一转：“共事？您是说同庙共事吗？”

“非也，同为荫仙，共享功德，那才叫共事呢。”

“什么？咱们当了地仙还会去做荫仙？”黄思机不解。

老太太老神在在：“那可说不定啊。咱们现在是地仙，蹲在这漏雨的破庙里给家长里短的事儿跑腿，这过得什么日子啊……靠自己攒功德，天晓得要攒到哪年才能当天仙，可若是有机缘，当了哪个金仙名下的荫仙，哦呦，那就不得了了……”她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里，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一竖食指：“不过这可不好说，天机不可泄露，莫同别人讲哦。”

03

“快！快出门迎接上仙！……哎，黄思机，说你呢，快别摆弄你那签筒了，过来过来！”报信的地仙一眨眼又跑出去了，黄思机放弃了给求签的游客选一支签的打算，整整衣冠跑出庙门。

来的上仙是一位小童子，看起来才五六岁大，排场却大得不得了，两队天仙打着仪仗吹着仙乐，小庙的地仙们也整整齐齐列队迎接，小童子和城隍握了手，爱搭不理地寒暄两句，城隍奉上功德簿，交接完毕，那小童子摆手谢绝了设宴招待，收了城隍送上的法宝，撇撇嘴就又走了。

“好大的气派啊，年纪这么小也能成仙？”黄思机站在迎接队伍的最末，抻着脖子也只能看到两队天仙飘然而去的背影。

“这你都不知道啊！那可是太上老君座下的荫仙！”立在旁边的同事啧啧道：“天庭里什么宝贝没有，人家肯收我们这儿的土产就算给了面子了，今年不会难为我们批请丹药的事儿了。”

“荫仙……也这么风光的？”黄思机平素见的都是同事们座下的小厮，和人间跑腿的小厮没什么区别，哪有什么体面。

“荫仙也得看是谁座下的荫仙嘛，天仙一人可荫封四十九人，金仙一人可荫封百余人，往往还有流动名额，要成了金仙的荫仙，派来我们这里收税查账，城隍也要礼让三分，何况是太上老君的人……”同事望洋兴叹：“可惜咱们泥腿子没那个机缘咧。”

黄思机不由得想起狐狸说过的志向来，去年胡一之已经高升去了另一座大庙，或许有更多接触上仙的机会？这么看来，自己有朝一日能和胡一之做荫仙共事，也真算前途无量呢。他弓着身背着手回到庙里，满脑子都是荫仙的事儿，再没注意又有谁来求什么签。

04

“黄思机，地仙二阶，荫仙三人。”这次的仙长是个年纪轻轻的坤道，她自然不知道黄思机以前的事儿，只是循章办事：“登记好了，下一位。”

黄思机领走了三份荫封的丹箓，看着自己名下的荫仙名字，嘴角不禁翘起。三十年前初次飞升时没有填报荫仙，白白浪费了两个名额，如今升地仙二阶，终于补上了，苦尽甘来啊，好日子近在眼前。

黄思机找的三个荫仙都很审慎：一个灰二，是黄思机收的徒弟，灰二家人口五世同堂子弟众多，许多明争暗斗的糟烂事，顾不上教导灰二，灰二跑来城隍庙蹭吃蹭喝，最喜欢抢黄思机的鸡腿，一来二去混熟了，黄思机看他天资不错，便收下了徒弟，如今领了地仙的身份，灰二就能化形帮自己办事儿了；一个黄月和，虽然也姓黄，却不是黄思机的亲戚，而是他百年前暗恋的女神的后代，女神早早结婚生子，没有修仙，后代也是普通的黄皮子，但黄思机自从做了地仙，远近闻名，许多黄皮子都慕名来访，黄思机见其中一个后生面善，眉眼颇有女神当年的风采，也就收留下来做个侍女，虽没有修为，如今封了地仙也可以化形了；最后一个最奇，是个十二岁的人类少年，得了绝症，家里倾家荡产依旧没能治好，父母几乎疯了一样有病乱投医，求到黄思机这儿，恰逢黄思机飞升在即，他便托了梦同这家人商讨，替小孩请个地仙的身份，不仅保命还能长生，只是从此要斩断尘缘，随他修行去，如此一来，这少年一家欠了黄思机天大的机缘，也不愁拿捏不了。

不过黄思机没急着把荫封揣回去，他此次来，还有别的事儿。如今的黄思机，再也不是一望天门就被吓呆的乡巴佬了，三十年做地仙的经验让他平日里也颇有了几分气定神闲的仙风道骨，连长相也越发像城隍的塑像了，他穿着官衣，迈着四方步，进了天庭，四处转上一圈，给各宫各殿都送了一点土仪，东西虽不够看，却也能给天仙们留个印象，大多天仙不常有外派下凡的活儿，和地仙接触不多，黄思机正是向他们露一露脸。多年前胡一之的话让黄思机印象深刻，地仙一级一级升上去太慢了，他从没放弃求一个成为荫仙的机会。

何况比起其他地仙，黄思机有一个优势，就是他名下的荫仙比旁人少两个，上仙若要收了他做荫仙，就可以少承担两个名额，这可不是小事。他已经决定好了，若有哪个上仙透露点意向，黄思机立刻就可答应对方再也不收自己的荫仙，宁可自己辛苦些。往上，往下，平衡还真是个学问呐。

黄思机转了一圈，满腹感慨地正准备下凡去，忽被一声笑吟吟的“老黄”叫住了，他转头去一看，正是胡一之！

“老黄！我早算得会有今天！”胡一之开门见山：“我已在柳星君那里谋了个荫封，知道柳星君不爱交际，是以名下还有多个名额，巧得你今日来送土仪，你愿不愿意拜到柳星君荫下？”

黄思机大喜：“胡大人真是我命中贵人！这等机缘哪有不愿意的，待我下去取些法宝，就随您去见星君！”

“不急，我还要想想怎么同星君说比较好，你下去等我的信儿吧，下回来也把你荫下的孩子们带来见见。”胡一之笑道：“你是个有福的，往后咱们就多多照应啦。”

06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胡一之的信儿五年后才捎到，已是非常高效了。灰二和黄月和听说能力上天去，美得不得了，只有林靖有些高兴不起来，毕竟留在人间，虽不能见父母的面，还能知道一点消息……

师徒四人上了天，先拜访胡一之，再见过星君，最后分头去转了一圈，将剩下的土仪送给各宫各殿。黄思机做地仙不过三十年，积累不丰，这回是变卖了所有人间遗物，都换成了土仪送予各处。幸而星宿宫中待遇不错，还可预先支领些费用。

“真没想到，我能有这么一天……”入夜，黄思机抚摸着自己的卧榻枕褥，啧啧称奇，感慨果真天衣无缝，这些星君宫里用的布料也不知怎么材质，触感如此细腻温润，再看看房间四周，金砖玉瓦，星帘虹幕，真如梦中。

“你哪里会想不到呢，”胡一之笑着说：“早就见你一趟趟往天上跑啦，难道不就是图的这个？”

虽然都算星君的荫仙，地仙级别高些，住在上等院落，他们的荫仙则分到偏院去。如今来了才知道，柳星君相比其他星君很是低调，荫下人手也不多，像这样的上仙，随时可以增加荫仙，柳星君不过是爱清净罢了。也不知胡一之怎么说服了星君，这会儿闲下来，黄思机忙打探口风：“胡大人，不知道星君这里，都要我们做些什么？”

“所有事！老黄啊，你如今搬进来了，咱也不瞒你了，星君是什么地位？什么职务？柳星君手下人手这么少，这些都得你我担起来才行！你那些徒弟还年轻，你也得看好了，不能误了星君的事。”

黄思机惊讶：“星君自己不管这些的？”

胡一之端起茶杯吹了吹：“柳星君是什么性子，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此言不假，黄思机很快发现，这天上一天，要忙的事不比地上一年少，从打修仙以来，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到天帝那儿领功的是柳星君，到柳星君那儿领工的是胡一之……不过，三个徒弟做的活，看在胡一之眼里，也都算自己的功劳。黄思机不禁苦笑，像现在这样，哪有什么神仙般的日子？倒不如未讨口封之前独自修行积德来得自在。

胡一之不赞同这话：“仙人寿数无算，往来御风，哪是凡间一小兽可比的？何况神仙日子也不是没有，喏，星君过的不就是神仙日子？仙君这里事烦功也多，又没人同我们分，等你我功德积累多了，还可以免去荫仙的身份，自己就够当个天仙，岂不自在？”

黄思机叹了口气：“那就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赶紧动起来吧，别偷懒！”胡一之结束话题：“我再去星君那瞧瞧有什么新活儿。”

07

“老黄，以你如今的资历，也够一个天仙初阶了，我已托情为你说好了丹药房的工作，这些天就收拾收拾吧。”柳星君天然是凉薄的性子，这一串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一说完就飘然而去，留下黄思机目瞪口呆。

黄思机万万没想到，还没等自己熬不住辞职，就先因工作出了岔子被“开除”了。这岔子说到底不能怪黄思机，明明是星君自己误解了玉帝的要求，胡一之又传错了话，黄思机不过是按照吩咐去办，然而这错处不大不小，偏偏被玉帝得知，垂问了一句，这下必须得有人背锅了，除了切实去办事儿的黄思机还能是谁呢？哦，跑腿的虽是灰二，可灰二连个地仙都勉强，还不够报上去以辱圣听。

“老黄，你莫气馁，你的苦衷我是知道的。”胡一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呀，替人办事难免如此……你不也常说星君手下太累了嘛，这回去了丹药房，好好歇歇，我这儿腾开手就找你喝酒去。”

虽被“开除”，大家还是同一个天宫里做事的人，还能说什么呢？黄思机苦笑着道谢，收拾收拾滚去了丹药房。这丹药房也算个好位置了，天宫共有七十二处丹药房，负责看守分发附近几宫所需的丹药，虽没太大实权，各宫也不希望在这件事儿上被难为，是以都很客气。

在丹药房，黄思机又遇见了当初老君座下下凡办差的小童，二人如今常有交接，聊了聊得知，这小童名叫张玄素，一入道便被老君收在座下，真真羡煞众人，然而除却老君的面子，别无什么根基，若被“开除”就得打回凡身，亲人也都早已离世千载了……

“我哪敢不尽心竭力？”张玄素像曾经的灰二一样，不时来找黄思机吃酒，只因老君极重养生，只许吸风饮露，到黄思机这儿还能讨点鸡腿吃：“你这离了星君，做个自在上仙也好，我却没有退路，永无宁日啊！”

“我也一样。”林靖插了一句话。

“咄！你小子抱怨什么，我也没苛待你们啊？”黄思机伸筷子敲敲林靖。

“呵……”林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有些醉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茫茫云海：“师父，我自幼生病，只想能得个中人之寿，你们修道呢，又想长生不死，可成了地仙，又想当天仙，成了天仙，又想当金仙……我见那星君已经是星君了，也是日日修道不已，梦想着再往上……”

“……别说了别说了，吃酒！”黄思机打断他。

林靖转回头，脸颊醉红一片，却目光灼灼地看着黄思机：“没意思，什么神仙日子啊，师父，我跟了你许多年，按人间算，也早就人老成精了。我想，该向您辞别啦，下凡去，给我爹娘扫扫墓，这辈子也穿过天衣饮过玉液，没什么遗憾啦。”

“你喝醉了！”黄思机皱眉。

“哈哈哈林大哥！我敬你！”张玄素捧起杯：“你要有勇气下凡，我不能不敬佩，来，干！”

“都别胡说八道，凡间生老病死的苦，你们哪里晓得厉害！”黄思机按下两人举起的杯子，烦躁地挥手：“喝多了，真是喝多了！都去休息吧！”

08

“没想到，几千年不遇的机会，能让你们赶上。”黄思机举起杯来：“往后都各自保重吧，为师也没什么能教的了。”

和他一起举杯的是灰二和黄月和，天宫今年出了新政，说是人间近来开始相信什么自然科学，修道者锐减，地仙不够了，特批现在在录的荫仙可以申请成为地仙，到人间行走。灰二和黄月和都抓住了这次机会，荫仙虽好，却毕竟没有自己的仙身。

“可惜林靖没有等到这次机会。”灰二叹气。

“人各有缘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呢，”黄月和笑眯眯的：“等到了凡间，咱们照拂一下林靖的子孙也就是了。”

黄思机捋着胡子点头：“嗯，你们还有这个心，很好，可是到了凡间也要注意，不要太多留情，误了自己修行。”

灰二看向黄思机：“师父，你话是这么说，我们也知道你是留了情的，不然怎么这么多年，升了又升，却不见您再收荫仙呀。”

黄月和噗呲一笑：“灰二哥你这么说出来，可就太不给师父留面子了。”

黄思机看看灰二，又看看黄月和，忽然一拍大腿：“对了！你们俩做了地仙，有没有再找荫仙呢？”

灰二叹气：“有的啊师父，您忘了，我家里如今都成了修仙世家了，怎能不塞给我几个。”

黄月和也笑笑：“没办法嘛，我倒没有亲人要顾及，这回却是为胡奶奶提携了几个孩子，她啊，这么多年没法塞给您，已经老大不满意了。”

黄思机失笑，摇了摇头，又满上酒杯，看着窗外云海翻涌，星辰起落，一片忙碌，不禁有些出神。

“师父……师父？”灰二跟黄月和聊了半晌，才发现黄思机一直在发呆。

“师父醉了。”黄月和又给彼此添了酒：“神仙日子，也不好过啊。”

“月和……嗝……”灰二也感到醉意上涌：“干！干！成了仙，咱们就自在了！等来日混个师父这样的闲职，咱就是熬出头了。”

“熬出头？呵……”黄月和笑眯眯地轻声嘟囔了一句，不过立刻举起杯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