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船（1）（杜课805期）

杜课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9-02-09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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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修斯之船（1）

杜骏飞

远处的钟声响了。

老人走到我的桌边，微一颔首，径直坐了下来，没有多余的客套，道：“我知道你在思考永恒回归的问题，几天前，你是否问过大家：倘若你这一生平淡无奇，甚至无所事事呢？你还会愿意如此永恒回归吗？”

我打量着这个奇怪的访客，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目光深邃，鬓角好看地卷曲着。

我请服务员加了个杯子，端起茶壶，给他斟了杯红茶，道：“是的，我相信永恒回归，但我却只信仰意义。”

老人接过茶，礼貌地尝了一口：“中国茶，我过些年就喝一次。”他仰起头：“你知道，我来自另一个国度，这辈子都在全世界四处航行，除了看着时间流逝，几乎什么都没做，那么，我和我的船，还有我的航行，会永恒回归吗？”

我踌躇了一下，缓缓道：“永恒回归不过是个思想实验，它并不与 ‘ 永生 ’ 等量齐观。某种意义上，它不是无边无际的时间，而是瞬间的总和。尼采说过，永恒轮回不是要消除瞬间，而是肯定瞬间，肯定流逝，肯定生成，肯定偶然。”

老人向窗外望去，古老的下关码头略见荒疏，小雪纷纷扬扬，傍晚的江面一片宁静。

老人道：“尼采，是那个一生灼热的哲学家吗？我认识他。”不理睬我诧异的眼光，他继续道：“ 你是个教授，知道‘忒修斯之船’吧？ ”

我当然知道一些。“忒修斯号”的故事，源自希腊作家普卢塔克（Plutarch）的讲述：当年，忒修斯与雅典的年轻人们自克里特岛归还时，乘坐的是一艘古老的三十桨船，后来，这艘船被雅典的人留下来做为纪念碑，只要哪块木板老旧腐烂，雅典人就会立刻换上新的，终于有一天，这艘船上的所有配件都被换了一遍。那么，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忒修斯号？又或者，它已算是另一艘船？如果这艘船不是原来的忒修斯号，那么它是从何时起成为另一艘船的呢？

我问老人：“普卢塔克的问题，您有什么见解吗？”

老人捋了捋手腕上的念珠，道：“见解不多，但却是实在的体验。我的答案是，它还是忒修斯号。”

难得在茶馆里遇到有人谈哲学，何况是这样一个异域的老人，我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老人道：“我不是学者，我只是因为要和你谈永恒问题，只好先向你公布答案而已。”

我问：“谢谢，但我如何才能确定您的答案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呢？”

老人道：“是不是唯一，我不知道。但我这个答案是谜底之一，我知道。”他再次把头转向港口的江面，深深地看着雪花飞舞下的世界，良久，好似下了某种决心，道： “因为我就是忒修斯本人，埃勾斯和埃特拉的儿子。”

我惊愕地看着老人，全当他在说胡话。老人却很冷静地指着窗外，让我辨认。

江面的宽阔处，赫然出现了一艘古船，即使隔着雪幕，我也能看到它锈迹斑斑，船头上满是苔藓。

老人低头啜茶，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希腊语，然后抬头闭目道：“是的，那就是我的船，忒修斯号。如果我真是你们所说的神人，为什么不能带着自己的船，千百年在大海上游荡呢？为什么不能来这个码头和你谈谈永恒呢？”

我肃然起敬：“当然能，我真的很荣幸。”面对这么年长的神话人物，我感到似乎有必要站起来致意一下。

忒修斯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多礼，大概是见惯了世人的手足无措，国王的脸上掠过一丝看不见的笑意：“你看，我驾着我的船，它修过千百次，早已面目全非，但它无疑还是我的船吧？”

我道：“哦！那是您的船，那当然还是您的船！不管换过几遍，它还是忒修斯之船。”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不过，如果您未能永生，您的船只展览在博物馆里，在无休无止地更换部件后，它还是您的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