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爱情的人,才能明白它的神奇:它可以穿越生与死,它可以融合冷与热,它可以调和水与火,它也可以催生苦与笑。
多数人痴迷于它的甜蜜,却也有人沉沦在它的苦海里。
郁达夫与王映霞就是这样一对怨偶,他们从相爱的浓情蜜意,走到了相离的恩断情绝。这幕才子佳人的悲剧让多少人唏嘘,明明是花好月圆的开始,怎么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也许,故事的结局早在开头已经写好,只不过人人只看到爱情表面的繁华,没看留意它内里的落寞。
爱情有时仅仅出于一种偶然。
1927年1月14日,新年伊始,在上海马当路尚贤坊40号,郁达夫穿着妻子孙荃从北京寄来的新皮袍登门拜访老朋友孙百刚。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王映霞。
初遇王映霞,郁达夫便一见倾心。王映霞的美貌正如其芳名,彩霞倒影,碧泽生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郁达夫醉心于“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的美貌,而王映霞何尝不仰慕郁达夫的才情?王映霞早在学生时代就读过郁达夫的作品,她记得小说《沉沦》里那个有万千哀怨横亘在心中的男子,那个被世界抛却的“零余者”。
初次见面,眼前这位真实的作家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子,就是那个创造社的大作家?王映霞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他身材并不高大,乍一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一件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衬上了一双白丝袜子和黑直贡呢鞋子。从留得较长而略向后倒的头发看上去,大约总也因过分的忙碌而好久未剪了,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副小眼镜,颧骨以下,显得格外瘦削。”
两人心里都有些遗憾。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王映霞已经定了婚约,郁达夫自己也已有家室。
故事也许就要完结,此情只能化作追忆,但郁达夫始终忘不了那个明眸如水的姑娘。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心被映霞搅乱了,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映霞,不知她是否也在想我,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最终,他们按捺不住内心狂热的相思,再次相见了。
王映霞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提出了婚嫁条件,必须明媒正娶,她要的不仅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完整世界,更是一种体面的受尊重的生活。对于这样的条件,郁达夫满口答应,他承诺不会辜负她,会让她成为他的妻。
人生自是有情痴,两人抛掷了现实的阻隔,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郁达夫给王映霞写了很多情诗,其中有一首广为传诵: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他写了一封长信给王映霞,希望她可以保存,作他们两人第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
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
相比于郁达夫的炽热,王映霞却一度有过退却和犹豫,他们的爱情不被朋友看好,也不被双方父母接受,他迟迟未能和妻子离婚,却又舍不下她。
王映霞的态度开始摇摆,尤其是他们的交往成了当时的舆论焦点,她烦不胜烦,也无力应付,于是开始拒绝了郁达夫的约会。
郁达夫在给她的一封长信里作了回应:
“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误会。
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
王映霞的闪躲给了郁达夫沉重的打击,他有过一段荒唐的时光,终日酗酒,不问世事。但他并未放弃最后的努力,他提起笔,再次写信给王映霞:
“你情愿作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可以就这样轻轻地抛弃。”
这封信对王映霞的触动很大,爱情的甜蜜,恋人的蛊惑,她是抵挡不了的。
如果爱情有颜色,这一段人尽皆知的爱情传奇是什么颜色呢?它有浪漫的红色,有明快的黄色,有甜蜜的粉色,却也有沉郁的灰色。相爱的两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承担爱情的责任,而郁达夫任性得像个孩子,跑着去追断了线的风筝,常常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在郁达夫眼中,爱情超然于万物之上。几纸素笺,红笺小字,说尽无限情意,他的笔承载了他的情。
对于发妻孙荃,郁达夫也是爱过的吧,他曾形容她“荆钗裙布,貌颇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之处”,可见,他对孙荃也是心存爱意的。
他的爱固然热烈,却不忠贞。
郁达夫对女性美的标准有三条:一是外貌,二是品德,三是才华。孙荃虽说是他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娶为妻子的,但她却满足了郁达夫对女性美的所有要求,三者皆备,所以他并不厌恶她,甚至多有温情,在后来致长兄的信中对她也是赞美不已。
但爱情总是不期而至,他毫无防备地迎来了生命中的她——王映霞。
在给王映霞的信里,郁达夫这样描述他的第一次婚姻:
“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的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
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郁达夫满腔怅然,他觉得“自己大约再无花开的日子里了”,知识他不要,名誉他不要,他要的就是爱情。
王映霞终于还是被郁达夫的执着打动。
1927年6月5日晚,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聚丰园举行了订婚仪式。直到此时,郁达夫依然没有办妥离婚手续,他草草地给孙荃写了一封信,告知此事。孙荃虽然伤心,却也无可奈何。
这年夏天,郁达夫和王映霞在上海租房安家。1928年春天,两人在西子湖畔举行了婚礼,将他们的婚姻关系公之于世。
他们就这样从爱情踏入了婚姻,大文豪柳亚子特意赠诗郁达夫,称两人是“富春江上神仙侣”。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他们的生活一片静好。
在王映霞的帮助下,郁达夫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寒灰集》。在集子的序言里,郁达夫说是王映霞爱的火焰,复燃了他这堆已经行将熄灭的寒灰。
是的,他从《沉沦》里那个“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的行尸走肉,变成如今幸福的模样,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郁达夫有一篇小说叫《迟桂花》,故事就发生在王映霞的家乡杭州。迟桂花开的晚,香味才更加浓郁,郁达夫以此来比喻爱情:“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然而再浓郁的桂花香,也抵不住生活一日复一日的吹打,这对神仙眷侣的感情有了裂痕。两人移居新加坡后,波折不断。
1940年5月,已与郁达夫离婚的王映霞准备离开新加坡回国,这时的王映霞经历了感情波折,性格和观念有了极大的转变,从她晚年一篇名为《郁达夫与我的婚变经过》的文章就能看出,她对郁达夫不够满意。
她说:“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安定定的家,而郁达夫是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同郁达夫最大的分别就是我同他性格不同……那中间的辛酸,我尝够了。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来担保,我的一生,是决不发生那第二次痛苦了。”
夕阳虽倾城,可是近黄昏,甜蜜的爱情也到了尾声。王映霞曾以为她和郁达夫抬头对望的目光里只隔着一层窗纸,其实,他们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
或许男人永远不懂女人,郁达夫虽然深爱王映霞,却并不了解她。他在不少诗作中,都把王映霞比作苏东坡的侍妾朝云,他以为这是秀恩爱,却不知道这对王映霞来说是无法言说的伤。
不幸婚姻伤害的并不仅仅是双方当事人,留给孩子的阴影更是一生都不会抹去。
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儿子郁飞,从小随父母在新加坡读书,是子女中同父母相处最久的,也比较了解父母的婚姻生活。1992年,郁飞接受了媒体采访,当被问及自己眼中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时,他诚恳地说了自己的感受:
“我的父亲是一位拥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致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
情感的创伤给郁达夫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外表上可能细微,内心却有一场海啸。王映霞走后,郁达夫再次沉沦,他写信给她:
“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
然而这次,王映霞没有回头,或许她是害怕了,那种麻木、冷漠的婚姻状态,那种苦涩的心情,都让她心有余悸。
离开郁达夫之后,王映霞等到了另一段感情。她晚年回忆称:“王映霞和钟贤道像是一场重逢,可未免来得太迟。”
她感慨自己命中的真爱来得太迟,言语中似乎忘了昔日和郁达夫的情谊。她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而郁达夫却在1945年惨遭杀害,享年49岁。
他们的故事早已经结束,她还有新的故事,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参与了。那一树姗姗来迟的桂花在美丽之后,终于还是走向凋谢,他和她不过是路过的观众,它以后的开与落,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王映霞晚年回忆:“如果没有前一个他(郁达夫),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钟贤道),我的后半生也许仍漂泊不定。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