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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沉没的那一天,我失去了故乡 | 科幻小说

不存在  · 公众号  ·  · 2019-06-26 23:36

正文


最早的时候,人们的故乡还在大地上......大地被淹没,不同时代人们的故乡在不同时刻被大海淹没,人们的故乡越来越高,垒成一条从大地上升沿着高塔上爬的线。



潮起

作者 | 刘天一

桂下诗举起瓶子,仰头,等待。

没有一滴淡水滑出瓶口,滴落舌尖。 喉咙中干哑的口渴感像赤燥砂砾,在声带上摩擦。

她记不得自己几天没喝水了。 可能四天,也许三天。

“下一个!

桂下诗扔掉瓶子,把信戳交给“鸽笼”门口的管理员。

管理员坐在渔网前,网孔中插着大大小小的盛淡水塑料瓶。 “迟到了两小时? ”他瞄了眼戳记上的时间。

“委托人不在你们说的12船区小蓬莱寺。

管理员拿出一小瓶淡水。 “扣一半报酬。

桂下诗没有接这瓶200毫升的淡水。 “是你们告诉我她在小蓬莱——”

“你到底进不进? ”身后的人撞上桂下诗。 她一趔趄,摔进鸽笼内。

“信戳? ”管理员把淡水瓶甩在桂下诗身上,开始询问后面的人。 桂下诗默默爬起,捡起淡水,走入鸽笼。

鸽笼十几平米的空间内挤着二十多位等待任务的信使。 墙面上的换气扇“噗噗”转着,将油墨与腌鱼的气味鼓荡吹来。 “两千毫升! ”鸽笼的老女人在发放送信任务。

桂下诗挤到人群角落。 两升淡水,这个任务的报酬极高。 她看着手中200毫升的小瓶,又摇摇头——高报酬意味着高难度,她十几天半饥半饱,恐怕无力接取。

“两千五。 ”老女人声音发瘪。 “马上过年了,任务会越来越少。

桂下诗碰了下身边的人,小声问: “什么任务?

“去37船区的。 ”那个人说。

桂下诗立刻没了兴趣。 在这两周的海水疯涨中,37船区刚被癸兽毁掉。 前几天调查团才解除封锁,允许普通人进出37船区。

贸然前往,风险太大,她承受不起。

“三千! ”老女人又提高音量。 “一升的淡水会提前支付!

桂下诗全身一震。 她望望四周,没人接活。

她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如果有这一升的预付淡水,她起码能活下去。 如果能拿到剩下的两升,未来两天的活命就有保障了。

至于37船区……横竖一个死,死在送信的路上也比渴死好。

“没人? ”老女人失望地四处扫视。 “那我们下一个——”

“我。 ”桂下诗举起手,沙哑一喊。 她又用寡淡的口水润润喉间,让声音清润洪亮些: “我去。

桂下诗小心进入37船区。

晨光正从东方洒来。 上海的七座高塔在海面上投下极长的影子,一道道划过簇挤在高塔之间的浮棚。

浮棚左右以绳链相连,聚集成片,浮于海面。 青苔挂在浮棚的底座上,血红的红蓬草一团团漂浮着,荡在浮棚间。 大部分浮棚都是三只塑料空筒上搭着木板; 奢侈一点的,会扎起一圈塑料筒提供浮力,撑一排脚架,再搭两三层楼板,是为浮楼。

在海平面上升到三千米的这个时代,浮棚结成的船区中居住着上海大部分的底层人口。 而中上层的人,住在前文明遗存的高塔中——身份越高住的越高,离海越远,越不用担心上涨的海面和海中潜游的食人癸兽。

桂下诗爬上一座浮力失衡而歪斜的浮楼,来到二楼。

37船区紧挨着上海最高大的高塔“虹山”。 新年将近,其他船区的人早就捞起一团团红蓬草作为灯笼挂在棚顶,37船区则一片死寂,浮棚四处倾倒覆没,不见人影,不见灯笼。 远处,一排铁笼歪斜着半沉入海,铁笼架上零零散散缠着海藻。 这是船区中心的海藻农场,已然损坏,海藻也大半散落,沉入大海。

她小心观察周围,警惕任何可能的危险,尤其是癸兽的踪迹。 这种水下异兽以人为食,一旦被咬中,癸兽会往伤口中注入壬虫虫卵,致人死亡。

鸽笼交给她的任务是来到泰山航道旁的113屋寻找一名叫黎稷的人。 据说黎稷是调查团的深渊调查官,在找人协助执行某一危险任务。 ——桂下诗想的很简单,能协助就干,太危险就算了。

反正只要找到黎稷,她就能拿到预付的一升淡水。

她爬上歪斜浮楼的顶部。 楼顶应该有个集雨棚,也许能补充些淡水。

顶层的集雨棚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站着,正在打淡水。

“喂。 ”桂下诗看了眼集雨池,池里泡着一头死海鸟。

“谁! ”男孩猛地转过身。

“水脏了,别喝。

“你想抢我的水? ”男孩迟疑小会,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大喊: “不——把你的淡水留下来!

他疯了? 见人就抢劫? 桂下诗一愣。 男孩的身子比她强壮,衣服没破洞,不像浮棚区的人。 “你是从塔里面逃出来的?

平时,海水总是以每月一米的速度上涨。 而最近两周大海异常暴涨,大海上涨两百多米,七座高塔底部不少被淹的居民被迫移出高塔,流落浮棚。

“要你管! ”男孩向桂下诗走来。 “淡水! 给我!

桂下诗从腿旁拔出潜水刀。 “不可能。

“你又在打劫? ”忽然,旁边铁梯上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 桂下诗侧头望去,上来的老人头发花白,赤膊上身,一件连体大红衣用两只衣袖扎在腰上,腰边挂着一只铁皮罐。

“又是你这个死老头——”男孩悻悻然收起匕首。

“想活命也不能抢别人。 ”老人走到桂下诗和男孩中间。

“我妹妹快渴死了! ”男孩说。

老人说: “你可以去鸽笼干活。

“信使那点报酬根本不够,我试过了——”男孩瞪着老人,又哼一声。 “算了!

男孩转身走了。

海风徐徐吹过浮楼,歪斜的浮楼迎着海浪一晃一晃。 桂下诗收刀入鞘,看着老人。

“你为什么来这? ”老人咳了两声。 “周围癸兽还没杀完,这里很危险。

“泰山航道113屋,您知道吗? ——我是信使。

老人仔细打量桂下诗。 “你是来找黎稷的。

“你就是黎稷……? ”桂下诗问。

“你跟我来。

桂下诗跟着老人走下楼,走上一条“河”边廊道。 食腐的鹰鹫沿着廊道上空飞着,搜掠船区中的浮尸。 老人从河边抓起一支标枪,扛在肩上。 标枪头缠一圈铁链,探入身旁海中,似乎是拴着一条猎物大鱼。

老人带着桂下诗来到一片浮台。 浮台上竖有小屋一间,屋檐下挂着两团火红的红蓬草,墙根旁的木架上倚着四五支潜水气瓶,瓶上斑驳的色环指示着瓶内的容气: 高压空气、高氧空气,或是氮氧氦的三混气体。

屋边立着四根粗木柱,柱顶削成尖刺。 其中两根木柱上穿挂着两头修长的黑色巨兽——是癸兽。

“这——”桂下诗身子颤了颤,花了几秒,她才确定那两头癸兽是死的。

老人一拉标枪,拽起铁链,铁链末端拖着又一头癸兽的修长尸体。 他把尸体挂上木柱,呼一口气。 “我就是黎稷。 吃早饭没? 没吃我们和蚌蚌一起。

桂下诗坐在浮台边缘,望向高塔虹山。

虹山撑天而起,高逾海面六千多米。 在虹山根部,一条尚在建设的千米大圆形铁船荫蔽了照向浮台的日光。 大船名叫“方舟”,据说是要建成巨型生态循环浮岛。 等到百年后大海淹没青藏高原,淹没所有高塔,这条方舟可能是人类最后的故土。

当然,桂下诗心里清楚,最后能住进方舟的,多半是住在高塔最顶端的那些权贵。

“你想要我帮忙干什么? ”她问。

黎稷走到她身边,手上曳着几尾大鲑鱼。 “你会潜水吗?

“要下去打捞?

“下到五百米的深度。 ”黎稷架起铁锅,倒入淡水。

看见淡水,桂下诗嗓子的干哑感倍增。 “我会潜水,但没正式学过。

黎稷将鲑鱼摔在地上,抽出潜水刀,去鳞剖腹,把鱼肉切段。

桂下诗迟疑一会,说: “深度太深,我在考虑拒绝这个任务。

几只鹈鹕和海鸥扑飞到黎稷面前,黎稷把鱼头和鱼尾喀地切下,甩给海鸟们。 “因为太危险? ”他把鱼肉抛入锅中,又扔入海藻、火腿和碎面饼。

桂下诗点点头。 她只是普通信使,并不是专业的潜水员。 “五百米深,肯定会遇到癸兽吧?

一只鹈鹕偷偷伸头探向鱼肉。 黎稷一翻潜水刀,以刀柄轻敲长喙,把它赶走。 “是。 所以,这个任务有风险,你得考虑清楚。

桂下诗沉默下去。 她歪头望向旁边的癸兽尸体,这些癸兽体长七米,皮肤光滑黝黑,六对眼睛裂在头颅两侧。 “这都是你杀的?

黎稷点点头,指着癸兽被木柱刺穿的位置。 “在地面它们很好收拾,一枪捅进白喉就好。 水下很麻烦。

木柱都刺穿了癸兽胸腹处一处白色内陷孔洞,像是人的肚脐,大概就是黎稷说的白喉。

鱼锅的香气咕嘟冒出,饥渴感直冲桂下诗意识。 “任务具体要下去干什么?

“打捞一件东西。

“你不是深渊调查官吗? 为什么需要像我这样的新手协助? ”在桂下诗的印象中,深渊调查官都是能独立潜到3000米深度的高手。

“水下有个闸门需要两个人打开。 这几天海水暴涨,上海乱成一团,调查团里没有多余人手来帮我。

“那报酬呢?

黎稷拿出碗筷,为桂下诗盛上鱼肉。 “十升淡水。 我还可以推荐你进入调查团。

调查团她不感兴趣。 桂下诗接过碗筷。 调查团那些人都是一心想击退癸兽查清大海暴涨真相的疯子。 她要是去了调查团,怕是两三年内就会死在潜水调查的路上。

但十升淡水……她有点心动。 最近沦落浮棚的高塔难民太多,鸽笼竞争激烈。 再接不到任务,她会像那个男孩一样,在37船区这种危险地带捡垃圾,喝脏水。

“蚌蚌来了。 ”黎稷说。

一条黑色身影冒出海面,探头到浮台边缘——是头虎鲸。 虎鲸对着黎稷哼哼几声,黎稷拿出生鱼块,蘸上醋汁,抛入虎鲸口中。

“棒棒? 你养的? ”桂下诗问。

“它是我的朋友。 ”黎稷说。

两人一鲸还有若干海鸟围着鱼锅吃着早饭。 桂下诗悄悄瞟着黎稷用筷子吃鱼的样子,她从未吃过炖鱼,不知道怎么下筷子。 以前她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发臭的腌鱼干——抓起来直接啃就好。

碗中鱼汤浮着葱花与油沫,嫩白的鱼肉、黄白的面饼、红白的火腿叠垒一起。 她夹起鱼肉放入嘴中,舌头却被猛地一烫,不由吐出了鱼肉。 鱼肉跌入碗中,溅起滚烫鱼汤撒到手腕上。 她尖叫一声,手掌一抖,碗脱手落地,鱼汤洒落,浸满地面的湿苔,热汽蒸蒸而起。

“啊! ”桂下诗轻叫一声。 “对……对不起。

她握着筷子,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浮棚之上最少食物,她却打翻了这么大一碗。

“烫到了? ”黎稷又盛出一碗,递给她。 “小心。

捧着汤碗,眼泪忽而在桂下诗眼眶中打转。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吃到热乎乎的汤食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她四五岁时。 那时,她的母亲带着她住在虹山塔的底层,海水马上就要淹没她们所在的楼层。 新年的晚上,母亲煮了一碗鱼汤,慢慢一勺勺吹凉,喂给她……

“怎么不吃? ”黎稷突然问。

桂下诗一愣神。 她低下头,一醒鼻子,说: “我接受这个任务。

和黎稷要略学了一遍潜水知识和水下手势后,桂下诗跟着他潜入深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她和黎稷的潜水灯射出光柱,照亮前方。 暗中偶见瞬闪过的蓝光,可能是荧光生物。

她翻起手腕,看了眼潜水电脑: 深度两百米。

两周前,这个深度还是海面。

高塔虹山在他们旁边十几米处,光柱照过,桂下诗看见塔内密密麻麻的“铁舱子”——底层人的住所。 因海水上涨急快,人们撤出仓惶,舱内多狼藉。 她看见舱子中浮漂的被褥,肿烂的人尸,缠着床柱的章鱼,还有几米大的螃蟹,壳上背着一丛海葵。

他们匀速下沉。 桂下诗往耳中鼓气平衡水压,又往潜水背心的气囊中补入空气,避免体积压小后的浮力损失。 她仔细用灯光环照四周,警惕种种危险: 癸兽、暗流或是突然的水温跃层。

那里、我们过去、OK? 黎稷晃了一圈灯光提醒桂下诗注意,然后伸手在光柱中给桂下诗打手势信号。

OK。 桂下诗挥了挥潜水灯。 黎稷指向的位置是高塔外墙的一处平台,平台上建着一座寺庙,海带丛林杂生庙外。

她记得这座寺庙。 在她小时候,寺庙刚被大海淹没。 新年,浮棚区的人们会聚在寺庙上方,隔水遥拜大殿中的佛像。

她望了望寺庙附近的高塔,这里依稀还是她小时候的景象。

突然,黎稷打一圈手势,但她没看懂。

什么? 她发出表示不理解的手势。

黎稷又打了一遍,她还是没看懂。 这是黎稷事前没和她确认过的手势。

中性浮力,保持平衡。 黎稷做出手势。 然后他从腰边取出记录板,在板上写字,再把板子放在灯光中,给她看。

完了,我不识字。 桂下诗一懵。 黎稷到底想说什么?

OK? 黎稷收起板子,向寺庙游去。

什么? 桂下诗疯狂摇手,但黎稷没看见。

她咬紧二级头,吐出气泡,让肺腔缩小,变成负浮力下沉,再踢踢脚蹼,游向寺庙。

寺庙外,墨绿的海带随流翻卷,一臂宽的叶片上缀着白斑。 她跟着黎稷在海带丛间游过,向高塔外墙前进。

忽然,她左腿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是海带? 她放松左腿,右脚勾起脚背,用脚蹼的阻力停住身子,再小心划水后退,想解开缠绕——

缠绕突然变紧!

缠着她的不是海带,而是某种生物。 她的潜水衣被这个生物的尖刺刺破,深海接近零度的海水灌入衣中,挤出用于保温的空气。

突入的寒水冻得桂下诗一激灵。 她忙给浮力背心充气对抗浮力损失,再拔出潜水刀,敲了敲背上的气瓶发出声音——她需要黎稷的帮助。


放轻松、保持深度。 黎稷打着手势,停浮在桂下诗面前。

海水冰冷彻骨,桂下诗抱紧上身,打着哆嗦。 她周身热量正快速流失,不用多久,她就会失温冻死。

黎稷漂到她身后,用刀处理缠着她左腿的东西,他腰边的铁皮罐子正漂在桂下诗面前。 桂下诗抬起左手,看了眼深度和瓶中气压,又举灯四照,检查四周。

在左前方的寺庙外墙前,有什么东西在动。

桂下诗扭过光柱,不见异常。 就在她疑惑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光柱中滑过。

一头癸兽!

她大惊,立刻拍了拍黎稷,在光柱中向他打最高等级的危险手势: 癸兽来了。

黎稷从侧面游上来,浮在桂下诗面前,按着她的肩膀。 OK,冷静。 他用灯照亮他们之间的空间,在灯前比划。 OK?

桂下诗着看老人的脸。 黎稷的脸上爬满皱纹,海水正从皱纹和面镜之间的缝隙渗入面镜后,面镜内已经积了一半的水。

OK。 她抱紧身子,勉强做个手势。

黎稷又游到后面。 十几秒后,桂下诗左腿一轻,缠绕解开了。

我们走,你前面,我后面,OK? 黎稷一边打手势,一边从后背气瓶旁取下标枪。

OK。 桂下诗赶忙游去。

她向前游动,来到高塔外墙前。 后面传来一阵闷声,可能是黎稷和癸兽在搏斗。

她一下下奋力踢水,冰冷的海水在潜水衣内翻搅。 她的肚子痉挛着,四肢不受控地颤抖。

走、快点、前面。 黎稷游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气瓶往前冲。

一扇圆形闸门横贯高塔外墙。 黎稷一指闸门两侧的扳手,示意他们一人一个。

桂下诗游到扳手前,踩住墙壁,下拉扳手。 在后面,癸兽正飞速扑来。

砰地闷响,闸门弹开。 黎稷拽着桂下诗从门缝中游入,再反手一拉,将闸门关死。


“姜汤。

桂下诗裹紧毛巾,捧过姜汤。 热气让她缓过一口气,只是她感觉地面似在摇晃,有些眩晕。

我差点死了。 她心想。 在浮棚上摸爬滚打,刚才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这里是高塔中的潜水站,调查团潜水作业水下补给的位置。 进入闸门后,黎稷用高压空气压出过渡仓的水,再带着桂下诗走出过渡仓,来到站中。

“你已经很强了。 ”黎稷说。 高压空气有些粘稠,他的声音听着音调怪异。 “比调查团大部分初学潜水员都强。 但你为什么没看到海带鱼? 我写字提醒你了。

“我不识字。 ”桂下诗说。 她全身皮肤麻木而刺痛,寒冷、痉挛、眩晕、口渴和呕吐感压迫着她的意识。

一阵沉默。

黎稷坐在桂下诗身边。 “……对不起。

桂下诗默默喝着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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