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非马，前报社首席记者，而立之年赴英学习电影研究，曾为著名文化国企英国子公司创始人、总经理。现从事写作和中英文化交流。本文来自：非非马（ID：feifeima-uk）。
79 岁的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去世后，我刷了很多关于他的小视频、文章，还看了他各种专访。
虽然宗总身上也曾经存在过不小争议，比如当年的达娃之争，个人补缴 2 亿多的税务风波，被媒体披露在持有美国绿卡的同时担任着全国人大代表，家族中更有多位成员持有美国国籍（在信息被媒体披露之后，宗总女儿宗馥莉申请注销了美国国籍），但总体而言，宗庆后的确是一代浙商传奇，是非常了不起的企业家，承担了相当多的社会责任。
想必这两天很多朋友对以下这些已经耳熟能详：
这些事迹反复出现在各种关于悼念宗总的小视频中，从民间到官方，被各界传扬称颂。
当然是值得称颂的。但我也发现，一些被拿来赞美男性企业家的美德，倘若换到女企业家这里，却可能是另外一番图景。
比如：宗总早上五点多起床，7点就坐到办公室了，晚上至少11点之后才会下班，经常加班至深夜，数十年如一日。
这放在男企业家身上，被誉为超常的勤勉坚持、对事业的极度专注。
没人会说：宗总您这样，肯定没时间分担照顾家庭，做个好丈夫、好爸爸了吧？！
也不会有人问：作为一个男企业家，您如何平衡、兼顾家庭与事业?！
更不会有人质疑：您觉得自己是“丧偶式育儿”中的那个“偶”吗？！
人们默认，成大事的男人理应如此。
我当然不是在这里批评宗总不顾家，更对逝者保有完全的尊重。只是会感慨唏嘘，放在男企业家身上会被自然接受、甚至被颂扬的品质，换到女企业家这儿，却是话风陡变。社会往往要求女企业家，甚至是很多女企业家自己也想要实现：
事业和家庭的完美平衡。
你会发现，女性对平衡或被动或主动的追求，正在成为对职业女性的新束缚。
比如在刚结束的亚布力“她力量”论坛中，女主持人就说：经过我们调研，发现在职场女性、女企业家中间，如何做到家庭和事业的平衡，是最受关注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平衡问题不值得关注、不应被关注，“最受关注”恰恰说明了讨论平衡问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关键在于：怎么提出这个问题。
不同的切入点，背后是不同的社会性别观念和社会认知，也对应着不同的解题思路。
当如何做到家庭和事业的平衡，被特别针对职业女性提出时，它隐含的意思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责任和密码，在女性自己身上。
这是转嫁责任。
因为，对广大女性群体而言，解题的关键其实并不主要在女性自身，而在于：女性的家庭支持网络、社会支持网络，以及社会经济体的工作结构。
性别问题，其实首先是社会问题。
所以所谓平衡问题的恰当提问方式应该是：我们的社会，要如何保障女性，也包括男性，都有机会实现事业与家庭的平衡。
而同时，个人也应有权利和自由，不去追求所谓的事业与家庭的平衡。平衡，并非人生的必选项，每个人都可制定自己的取舍标准，只要自己能担负结果，或能找到愿意配合的 partner 就可以。
提供选择权，让社会认知更具开放性和包容度，而不是用一套固定模版“格式化”男人要如何、女人要如何，是我认为更值得提倡的方向。
这里就非常有必要说说今年的亚布力“她力量”论坛。几位女企业家的发言，堪称“现代和前现代”的性别观交锋。但很遗憾，它没有引发足够重视，讨论度也严重不足。
在论坛上，当女主持人提出“女性要如何做到家庭和事业的平衡”后，74 岁的栾芳（黑龙江知名女企业家，哈尔滨中央红集团的创始人、董事长）是这么说的：
“女同志要用母亲标准来要求自己，作为智慧的女性，事业家庭我都要，我哪个也不放过。
女人在单位里要叱咤风云，要果断刚烈，但回到家里绝对不行，必须要做乖乖的小女人，要学会伪装，要学会装傻。这样吧你才不吃亏，而且你还会得到关爱。
比如，我们家先生，哈工大的博士生导师，男子汉大丈夫，特别清高，在他的眼里，你就是铜臭，你再怎么能挣钱，你也是我老婆。所以他在家里结婚到现在，这么多年他没有洗过一次袜子、手绢，什么都没洗过，也没做过饭，就是个书呆子。你说怎么办，跟他吵吗，打吗？能行吗？
再比如我老公有时候给我提建议，其实我早都实施完了，但我就装不知道，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他就会很高兴。
女同志千万不要做女强人，会吃亏的，一定要做傻女人。一定要含蓄，一定要会平衡和爱人的关系。
男人通过征服世天下来征服女人，女人你必须智慧，你得想办法征服了男人你才能有天下。有了天下，你的子孙才能把事业给做下去。
女同志创事业非常的难，但你要想成功，必须先把家庭给经营好。”
她还教育女性必须生孩子，孩子对女人是第一位的，将生孩子称为女同志的历史生命，甚至还为你规划了时间：30 岁之前。
“作为女人，孩子是决不能放弃的，一定是第一位的，教育孩子一定是第一位的。
没有生过孩子，你只能做女性，生过孩子才能叫女人，教育好孩子才能做母亲。
大学生来到企业，我们首先鼓励她赶快结婚，找对象生孩子，30 岁之前你要完成你的女同志的历史使命，你的使命是必须把孩子生下来。30 岁以后，女同志要出山。
我到大学讲课，也鼓励女生一上大学就要搞对象，而且就可以结婚，生孩子。大学毕业的时候，孩子都有了。那么 30 岁的时候可以生两个、三个了，30 岁你就可以出山了啊，可以一直往上走，不用停顿了。
女同志一定要先找对象先结婚先下手。30 岁之前把历史使命完成了，完成之后你就步步高升。30 岁的女同志也基本成熟了，非常好用。”
这位栾总的发言里，充斥着“一定“、“必须”，我认为有如下严重不妥的地方：
1. 将家庭事业的平衡，包括要孩子，都视作为女性的必选项，这是一种道德绑架、洗脑规训；如此说教的女性，已然是一个“精神上的男人”，成为男权中心制度的“代理人”、规训者。
2. 她将平衡问题的责任，单向度地引向了女性自身，未能意识到这首先是社会问题，也所以其提出的忍让妥协、装乖装傻做小女人的解题思路，都是在遵循现有“游戏规则”的框架下，建议女性去做出“应变思路”，而完全不提对男性、对社会的观念改造。
以妻子的妥协和所谓“女性智慧”换来的家庭和谐，与真正的性别平等并无关，只会固化旧有的规则，固化性别刻板印象，强化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的弱势地位。
如此，问题永远将无法真正得到解决。
我原以为栾总的“家庭和谐方法论”就算不会被其它嘉宾当场驳斥，但至少不会引来赞同吧，但事实证明我错了，现场就有 AI 公司三川科技的董事长王彦芳表示“很赞同”。因为“和平和气是第一位的”，“工作家庭都好才是好”。她认为“能忍辱负重彰显智慧和能力，很多问题后退一下就能海阔天空”。而在谈到家务问题时，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张口就说：女性在家务上必然是付出更多的那位……
怎么讲呢，看到有着出色职业履历的她们会公然做这样的性别观表达，这让我意识到：女性主义和性别平等的道路，果然任重而道远。
幸好，还有俞渝。
针对事业家庭的平衡问题，以及栾芳的发言，她是这么回答的：
婚育要随缘。现代社会是差异化的社会，多元的社会，你可能很幸运，也可能不幸运，到了三四十岁甚至一生都没碰到有眼缘的人。但不论性别，最重要的是能够做好自己，能够去做有挑战、有兴趣、能够长期追逐的事情，而不把自己定义为某一个角色。
真的听从你的心灵，追逐你的梦想，去释放更大的潜力。至于缘分，还有社会道德评价，可以摆在一边。
我们有很多要为之奋斗、挣扎、思索的事情，人生的束缚越少越好。
我做不到忍辱负重，我曾经在忍辱负重这个事情上努力了几十年，我努力的成果当然是烟消云散。在一个物质生活很富裕，精神生活包容性越来越强的时代，我接受不同，接受分手，接受失败，接受分裂。
和气、和谐，往往也是斗争的结果。吵完了，说开了，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走人。女性要少受委屈。
所以，平衡可追求，平衡也可不追求。
她还说:
“女性干家务活的时间是男性的2.5倍，我认为非常糟糕。我觉得所谓的平等，是要来自大家付出的平等。
我鼓励男生都好好做家务，两个人一起做家务是很快乐的事情。”
俞渝说，在她对儿子的教育中，家务一直是很重要的部分。她儿子今年 26，是个码农，在家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整理家务，样样都能。
说得太好。
而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发言如此精彩的俞渝，却居然会因为没那么精心地修饰外形，日常没太倾力去管理自己的身材、抗衰，竟然就引发了所谓“外形争议”，被一部分网民攻击为：居然开始同情李国庆了，怪不得李国庆坚决要求离婚了……
还有人说她，没有做到优雅地老去……
而这也让我想到了人们对宗庆后的另一项赞美：
年消费不足 5 万，常年衣着素朴，一双 30 块的布鞋行走天下；据给他理发多年的理发师讲，他每次理发穿的都是娃哈哈的工衣，非常简朴，他理个发修个面刮个胡子多少钱呢，过去 20 块，现在 30 块。
这种对外在的不讲究、顾不上，放到男企业家身上，会成为他为人简朴、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勋章”。决计没人会调侃会质疑曾经问鼎中国首富的宗总：怎么看着这么老、这么土，这么不精致、不优雅，他太太怎么会看上他！
你看，就是这么双标的。
尽管 2024 了，但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仅要求一个女企业家（也包括职场女性）得平衡好事业和家庭，还要求你得平衡好事业与个人形象。总之，你不止得能为家庭为国家创造 GDP 贡献财政收入，还得造型漂亮；你不止得造型漂亮地创造产值，还得确保婚姻幸福，老公孩子双全，完成“女同志的历史使命”。
用俞渝在论坛上的话说：“我们的文化培养了太多的巨婴，包括男女，都搞成了脸谱化的——男性要怎样，女性要怎样。”
我赞同俞渝说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应该”以外，才有万物自由生长绽放的空间。
今天中午 12 点，日本女性主义及运动的领军人物上野千鹤子于 2 月 13 日在东京大学面向华人女性的讲座“社会中的性别——日本女性地位低下之探究”将在 @李一诺Y.L视频号播出，欢迎点击预约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