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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 一个农村家庭对自己命运的思考

财新网  · 公众号  · 财经  · 2017-07-18 17:46

正文

在李娟眼里,农民的意识变了,打工赚钱是值得骄傲的活计,“留下来”多为无奈之举;她的女儿最终没有选择留在村里开养老院,决心去省城,“虽然不是一线城市,但也足够让我先成长起来”

记者 黄姝伦

“爸爸打工,妈妈上班,爷爷干活(种地),奶奶蒸馍。”在秦岭深处的村口,财新记者向一个由“留守奶奶”带着的三岁小男孩问起,“爸爸妈妈呢?”小男孩脱口而出。


6月中,财新记者为采访农村妇女抑郁问题(见《财新周刊》2017年第27期封面报道《她们为何抑郁》),前往秦巴山区,探访了六个村庄,近二十户农村家庭。与他们的对话中,破碎失序的村庄、尚未摆脱的贫穷、撕裂的半城镇化...这些伤疤被一点点地揭开。快速城镇化冲击下,农村家庭面临难解的困境:失地但村庄替代产业缺乏、留不住的“农二代”、家庭长期分离、留守的老人、孩子、妇女和外出的劳动力,都面临很大的身心挑战。


秦巴山区。图片来自财新记者 张进


这些家庭中,55岁的李金发的家庭是个例外。


“没得地种了。”55岁的李金发,已经20多年没有种地了。“一辈子不想给谁打工。自己要给自己干。”和村里大部分劳动力选择外出务工不同,李金发和家人们,几乎都留在了村子里谋求生计。他们对于未来自己和乡村命运的思考,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农民的意识变了”


国道的修建,令村里不少农民们失去了耕地,现有人均耕地仅0.3亩。资源匮乏的失地村庄,“劳务输出”成为了当地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


而李金发一家因“祸”得福,公路开通后,家就安在了贯穿秦巴山区的国道旁,交通便利,距离镇中心不到两公里。采访的那日早上,李金发站在路边,迎接从县城过来的记者。他指了指那栋四层的水泥楼房说,二楼供家人居住,楼下店铺用于出租,楼上曾经是学生课后辅导班、短租房,但目前都空置了,正发愁如何发展楼上的“产业”。


在村民眼里,李金发称得上是“有经济头脑”的人,懂得利用区位优势,依靠“瓦片经济”增加收入,即使家中无人外出打工,日子过得也算凑合。前几年,他被群众推举为村委会主任。


“年轻人都想出去挣钱。”李金发说,“地都荒了。粮食都是买的。现在的人为什么不种地?因为划不来。”


“村子里去外地打工的人多,在外地打工的有三成,年轻的基本都在外地打工。还有三分之一在当地打短工,剩下的就是干不动的。”李金发告诉财新记者。“女的也出去打工,也不愿在家。”


“我走不出去,小儿子太小了。”李金发的妻子李娟,几乎没有去过外地打工,在本地负责管理一所早教中心,月收入不到2000元,以补贴家用。高中文化水平的她,和李金发育有一子一女,好不容易拉扯女儿长大,四十来岁时竟“老来得子”。现在,女儿刚大学毕业,小儿子还在上幼儿园。


54岁的李娟,算得上是村里同年龄段中“有文化的”,也乐于担当“妇女骨干”,经常走村串户。


“现在在家待着的都是出不去的。”她直言自己心情苦闷常常,“村里最苦最累的是我们这些不是特别老的,没时间出去打工,需要带孩子、理家。”李娟告诉记者,村里的“留守妇女”抱怨最多的,就是不能出去打工,为贫苦的家庭增加收入才是她们最大的愿望,担心衰老、疾病、老无所养,为经济、儿女生计所困扰。


“农民的意识变了,打工不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打工意味着有了一份工作。打工让人欣慰的是有效益,过年回家手里拿着钱,辛苦背后有收获,在家没什么成绩。”


李娟告诉记者,省城里“农民工”的月收入集中在2000元至3000元,与回报周期长、连年收获并不景气的“种庄稼”相比,足以让村民们垂涎。


李娟告诉记者,自己留在“空荡荡”的村里,鲜有娱乐活动,加剧了孤立感。“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少参加娱乐活动。”李娟叹了一口气,“在家更苦,这活没日没夜。在外(打工)起码有个终点”。


“我也考虑过把孩子带出去(一边打工),但是首先自己要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不然也没有办法给孩子提供好的读书、生活环境。”李娟说,如果条件好一点,自己的孩子也是“想往城里送的”,但城市里高昂的生活成本,让不少农村家庭望而却步。妈妈、奶奶们选择“返乡”“留守”照顾孩子,在一定程度上,实属无奈之举。


“不知道我们这代人的结局会是什么”


置身于城镇化浪潮中的李家人,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见证了开始,却猜不透结局。而这其中还有“农一代”和“农二代”选择的分化,比起父母对未来的担忧和无可奈何,接受过较好教育的后者,趋向于坚定地融入城市。


李娟告诉记者,她不能想象再过十年,城乡之间会是什么样子。“国家现在要转型,转型要转到什么程度?”她摆摆手,“转晕了。”


“你认为‘转型’让你不适应的是什么?”记者问。


“过去的扫盲我就觉得没有扫到我们这代农民身上,我们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李娟叹了口气,“农村人的思想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落后的,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太多、太高的追求,没有人生定位,觉得吃饱穿暖就可以了。”


她告诉记者,最大的感受是近年来一方面农村一点点“空心化”、老龄化加重,另一方面,城乡差距拉大,工业转型升级,第一代“农民工”能干的“苦力活”越来越少。他们是位置尴尬的“夹心层”,年龄集中在40岁以上65岁以下,尚有劳动能力,却渐渐被城市化甩开。


“没有就业渠道,没有就业场所,文化程度低,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就做不好。机械化、电脑化让我们跟不上时代发展,不知道我们这代人的结局会是什么。”这种趋势令她担忧,甚至会困扰着她夜不能寐。


“我们这一代人,老了又该何去何从?”李娟反问我。


“我问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如果有敬老院,你愿意住进来吗?”观察到村里的养老问题,李娟和丈夫、女儿一商量,打算把楼房空置的三楼和四楼改成私人养老院,不失为一个解决农村老龄化问题的出路、“商机”。眼观周边的村镇,并不见养老院的落成。而过高的收费,过远的距离,县城敬老院又是农村家庭难以负担的。


“不愿意(住进养老院),有一半的人不接受。农村老龄化问题比城市更难解决,很多老人怕花钱。”李娟告诉记者,村里人的观点是养儿育女就是为了养老送终,但是年轻人的观点已经变了。“老人一定程度上动不了的话,现在的年轻人都会有送去敬老院的思想。”


有底气更自由地选择


22岁的女儿李胜男,学的是幼师专业。彼时,她正在家中度过最后的暑假,她告诉记者,还没想好以后的出路,并有点害羞地拿出一封手写的信件。清秀的字迹,写着申请当地民政局予以补贴,开办民营村级养老院,解决农村养老问题。


“你想留在农村吗?”我问李胜男。


父亲李金发在一旁抢答,城里工作不好找,“80、90后(农二代)都不会种地,姑姑、阿姨这些辈分都搞不清楚的。农村没事干,总要找点事情干呗。”在父亲面前,李胜男选择了沉默,对我笑了笑。


采访结束回到北京后,记者收到了李胜男发来的一则短信,她告诉我,人在省城,已经开始找工作了。“每个人的出生年代不同,受教育程度不同,家庭背景不同,自然分工不同,要努力的方向不同,所以走的路又不同,最后的结果也就截然不同。”


她认为自己和60后、70后不一样,家庭负担相对少,父母尚健康,自己也暂无成家立业生养孩子的打算,她有底气去做更自由的选择,憧憬更多可能性的未来。“想在省城工作,离家倒不是很远,虽然不是一线城市,但也足够让我先成长起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