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太初古文明开始，人类一直习惯以受造者的身份出现。在几万年前口述神话里，在所有的宗教体系里，人作为受造者，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造物主——上帝或神，并通过制定各种教规和律法（比如十诫）来甘愿接受造物主的管辖和统治。
对于神，人可以背叛，却几乎从来没有人敢主动挑战。希腊神话里仅有的几次人类起义，这些人也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英雄，被永久的锁入轮回受苦的宿命里，寂寞在神话的废墟里。
而如今，几万年过后，人们终于具有了造物主的身份，“按照自己的样式”创造出受造者（人工智能简称AI），并让受造者参与到人类智力的角逐中。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在围观——一场造物主与受造者之间的角逐。就如同古希腊的神话体系里，人类（英雄）与神之间的较量，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的角色发生了变化。
结局是，造物主输了。李世石输了，一脸的落寞，但还算冷静，毕竟还赢过一局；柯洁输了，在人类的智力里称神的天才少年，在赛后却忍不住抛下了两眼热泪。造物主的眼泪，因受造者”太过完美“。
抑或造物主赢了，因为他们输在自己的受造者手里。
那么，这将重归古典神话的永恒逻辑：无论什么结局，造物主永远是胜者。
可是，阿尔法狗会承认吗？
二
与李世石的负隅顽抗偷袭一城相比，少年柯洁输的很干净。
以至于，这个看上去文静坚强的少年，最后竟绝望的哭了：她太完美了，我看不到希望。
AI具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在人类需要吃饭睡觉休闲对抗情绪的时候，AI却在争分夺秒的学习和进化。对于这样会”吸星大法“的高手，比赛越多对手越强就变得越厉害，因为它是一个边界可以无限扩张的计算系统。
因此，李世石较量时还可以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但仅过了一年多的时间，AI已经进化到了让柯洁绝望到哭泣的地步。如果李世石和柯洁与阿尔法狗的较量次序交换一下，恐怕李大师也会绝望的仰天长叹吧。
看到柯洁眼泪的那一刻，我突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个念头不禁涌入：柯洁的眼泪，会不会是人类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画面之一？
许多年以后，当人类彻底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以后，人们回望柯洁的眼泪——人类被自己的所造之物“欺负”出的眼泪，会不会觉得那一刻，充满了哲学的嘲讽、历史的暗示和未来的隐喻。
抑或是，我们告别工业时代，走向智能时代，依依不舍的眼泪？
而在这个时代里，凯文凯利的预言会不会一语成谶，人与人工智能的交互关系将终将步入”失控“的边缘？
三
可以想象，与柯洁的眼泪相对照的是，阿尔法狗那无形的没有任何情感的”面容“。让人想到黑客帝国里那个实际为程序代码的杀手机器人，他带着深不见底的墨镜，一次次将人类打倒在地。
然而，与黑客帝国的剧情一样，作为”围棋杀手“的阿尔法狗，虽然赛场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但解码到底，不过是一串0101的字串；甚至，不过是一簇电流的断断续续。
说到底，当前的AI还是机械逻辑和物理学意义上的，而非生物逻辑意义上的。生物逻辑对人工智能的介入以及两者之间的有效融合还没有真正开启。
而生物逻辑恰恰是凯文凯利”失控“预言的前提。他意识到，”除了生物逻辑之外，没有任何一种逻辑能够让我们组装出一台能够思想的设备，甚至不可能组装出一套可运行的大型系统“。
然而，任何一个生物——作为上帝的创造物——的复杂和精巧程度，都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所谓鬼斧神工所谓造化弄人，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时间里（按照大爆炸理论时间有开始），上帝这个工匠可以用尽神的智慧创造他的每一个作品。生物逻辑，虽然已经可以解码到基因，这类似源代码的01组合，但却具有机械逻辑不可比拟的复杂神秘。
单拿一个眼球的组成和构造来说，就有理由让人怀疑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如此精妙绝伦的事物是如何随机进化而来并作为适者生存？
所以与机械逻辑相比，生物逻辑下的人工智能，才是对人类命运的真正威胁，其中包括对社会伦理和文化体系的冲击和颠覆。我们知道克隆人的伦理学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然而KK预言机械逻辑和生物逻辑终将融合，”人造物表现的越来越像生命体，生命变得越来越工程化“。他坚持认为人类正在创造一个复杂的与生命体相似的有机系统。
若如其所言，人类的所有工作终将被具备生物逻辑的AI替代，那么人类最后的阵地锡安在哪？
四
真正复杂的是人类的情感系统。
柯洁的眼泪，所动用的整个心灵和情绪反应系统，复杂程度不是程序式的计算模式阿尔法狗们所能理解和模拟的。这恰恰说明了人类相对于人工智能的特别和高贵之处。
心理学家发现，提升人工具理性的自然科学的发展，也只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情；但人类心灵进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万年前的冰河时期。人类心灵和情感基因，是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积淀形成的“宝藏”。
人类的焦虑，恐惧，抑郁和不满足感，喜悦，兴奋，冲动和要求爱与被爱，都来自于古老和史前的祖先。达尔文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他发现与智力和生理的不发达相比，婴儿的情感系统已经令人惊讶的发达，由此推出人类的情感基因首先是先天遗传而不是后天学习的。
这种遗传，造成了人工智能进行复制和模拟的鸿沟。因为难以后天学习的也就难以解码和重构。
进一步从人类文明史来看，福山认为，推动人类历史进步的力量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现代自然科学的逻辑，将不断满足人类的物质欲望而扩张资源可用边界；另一个是黑格尔和科耶夫所谓追逐”承认“的情感实现。
人工智能是人类理性的产物，然而人类的唯理主义在很久以前就遭到了全面的批判。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理性的计算并没有阻止人类文明的浩劫，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人们依靠用自然科学发明的武器来相互残杀。在二战期间，大屠杀造成的人道主义灾难，一夜之间让人类的文明程度断崖式跌到了蛮荒的史前。
然而，人类独一无二的那一层，根植于潜意识里面继承自冰川时代十万年的心智资源，却往往不被珍视。现实是，人们更加崇拜工具，甚至宁愿被工具奴役，也不愿意面对和听从自己的内心。
与AI相比，人们最宝贵的心智和情感系统，却往往成为被漠视和嘲讽的对象。诗歌濒临死亡和绝种，艺术越来越俗媚。有几个人，心底还尚存那柔软的一抹；有多少人，还愿意珍藏并重温生命中泪流满面的一刻？柯洁，流泪的那一刻，不是脆弱，而是展示我们这个物种的高贵之处。
清末学者易顺鼎说，“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
柯洁的眼泪，或许是紧张和绝望的眼泪，但其中蕴含着极其神秘而又复杂的力量。这个力量，来自我们远古祖先在异常凶险又高度不确定性环境里宝贵的生存进化 ；这种情感，比如心底里无缘无故涌起的感动，灵魂里难以名状的悲怆和慨叹，先天拥有的良知和道德律。还有那让人魂牵梦绕、生死相许、缠绵悱恻、生生不息的——爱。
这些情感，几万年以来都深藏在人类心底、潜意识深处，虽然与自然科学的物质力量相比，显得虚无与孱弱以及捉摸不定，但却在几万年以来一直护航着人类文明的前行。未来也仍将呵护着，越来越发达但也越来越脆弱的人类文明，直到他们不再互相伤害，直到他们彼此相爱。
主要参考书籍：
《圣经》
凯文凯利，《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
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
道格拉斯.诺斯，《理解经济变迁过程》
乔治.弗兰科尔，《心灵考古》、《文明：乌托邦与悲剧》、《未知的自我》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悲剧的诞生》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
赵建，青岛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山东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央行观察专栏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