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宋史研究资讯
汇集宋史研究领域的各种讯息,包括专家讲座、学术会议、新书推荐、期刊论文、论文答辩等。
51好读  ›  专栏  ›  宋史研究资讯

顾宏义:宋人碑传中关于继父嫁母之书写|202407-109(总第2790期)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4-07-28 18:00

正文

感谢顾宏义老师赐稿

原文载《汉籍与汉典》2022年第2期

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宋人碑传中关于继父嫁母之书写


文 / 顾宏义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摘  要: 宋代理学家虽颇反对女子再嫁,强调“失节事大”,但在宋代社会里,女子再嫁、改嫁仍属一较为普遍的现象,国家并为之制订相关条令法规条以保障继父嫁母的权益。在此背景下,以称扬传主之平生勋劳、光大家族荣誉的宋人碑志传记中,对继父嫁母现象也未过于讳避,并为表彰子嗣之“孝道”而记录其继父嫁母之事。此也反映出宋人包括相当之理学家们对待女子再嫁这一社会现象的宽容理性态度。

关键词: 宋代;碑传;继父嫁母;书写


以子继父,子孙相续,乃古代宗法社会得以维系的关键所在,故历代皆有表彰女子守贞守节之事,并随时代推移而日趋隆重。但无论贵宦、贫贱,历代也多有女子因种种原因而再嫁、改嫁者,遂有“嫁母”“继父”之称呼。《礼记注疏·丧服小记正义》有云:“继父者,谓母后嫁之夫也。若母嫁而子不随,则此子与母继夫固自路人,无继父之名。” 然就礼法而言,向有所谓“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也。为之纲者,为之天也。臣所天者君,子所天者父,妻所天者夫也。天一而已,世无二天;父亦一而已,人无二父”。因此之故,在宋人碑传志铭中,有关继父嫁母的记载虽不多见,但也未对这一现象过于讳避,并为表彰子嗣之“孝道”而记录其继父嫁母之事。对此,现今论著大都未与论述,故本文拟据相关资料,就宋人碑传志铭中关于继父嫁母现象以及其书写状况等作一简要之考述。


一、宋代继父嫁母的礼法权益


所谓“若母嫁而子不随,则……无继父之名”,乃是因为女子改嫁时,其幼子大都随母,而得到母亲后夫的抚养,故称之为“继父”。因此,对于继父的礼法地位与权益,国家亦有着颇为明确的规定。如《唐律疏义·斗讼三》中如此规定:“殴伤继父者,谓曾经同居,今异者与缌麻尊同,同居者加一等。余条继父准此。” 同样,对于继父的丧礼亦有相应的规定。《大唐开元礼》卷一三二于“齐衰不杖周”之“义服”下“为继父同居者”条注曰:“子无大功之亲与之适人,所适者亦无大功之亲,是谓继父同居。”又“齐衰三月”之“义服”下“为继父不同居”条注曰:“先同今异。继父有子及有大功之亲,虽同居亦为异居,元不同者不服。” 宋人包括理学大师朱熹亦认可继子应当为继父服丧之礼。《朱子语类》卷八五载朱熹答人问,有云:“问:‘某人不肯丁所生母忧。’曰:‘礼为所生父母齐衰杖期,律文许申心丧。若所生父再娶,亦当从律。某人是也。’又问:‘若所生父与所继父俱再娶,当持六丧乎?’曰:‘固是。’”

与继父情况稍有不同,宋人文献中对嫁母的记载相对较为多见,相关礼仪的规定亦较详备。如《旧唐书·礼仪志七》载天宝六年正月规定,“出嫁母宜终服三年”。至宋时,其丧期有所缩短,司马光《书仪》卷六云“子为嫁母出母报”,服“齐衰杖期”,注曰:“报为母服,其子亦同,若为父后则无服。”其所谓嫁母“即亲生母因父卒改嫁”者,出母乃“及父在被出者”。《宋史·礼志二十八·凶礼四》记载有宋廷就祠部员外郎郭稹为其嫁母“解官行服”之事,详述有关“子为嫁母”行礼之变化:

景祐二年,礼官宋祁言:“前祠部员外郎、集贤校理郭稹幼孤,母边更嫁有子。稹无伯叔兄弟,独承郭氏之祭。今边不幸,而稹解官行服。按《五服制度敕》齐衰杖期降服之条曰:‘父卒母嫁及出妻之子为母。’其左方注:‘谓不为父后者。若为父后者,则为嫁母无服。’”诏议之。


侍御史刘夔曰:“按天圣六年勅,《开元五服制度》、《开宝正礼》并载齐衰降服条例,虽与祁言不异,然《假宁令》:‘诸丧,斩、衰三年,并解官;齐衰杖期及为人后者为其父母,若庶子为后为其母,亦解官,申心丧;母出及嫁,为父后者虽不服,亦申心丧。’注云:‘皆为生己者。’《律疏》云:‘心丧者,为妾子及出妻之子合降其服,二十五月内为心丧。’宰详格令:‘子为嫁母,虽为父后者不服,亦当申心丧。’又称:‘居心丧者,释服从吉及忘哀作乐、冒哀求仕者,并同父母正服。’今龙图阁学士王博文、御史中丞杜衍尝为出嫁母解官行丧,若使生为母子,没同路人,则必亏损名教,上玷孝治。……昔孔鲤之妻为子思之母,鲤卒而嫁于卫,故《檀弓》曰:‘子思之母死,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观礼,子盍慎诸!”子思曰:“吾何慎哉!”’丧之礼,如子。云‘子圣人之后’,即父后也。石苞问淳于睿:‘为父后者不为出母服,嫁母犹出母也。或者以为嫁与出不异,不达礼意。虽执从重之义,而以废祭见讥。君为详正。’睿引子思之义为答,且言:‘圣人之后服嫁母,明矣。’稹之行服,是不为过。”

诏两制、御史台、礼院再议,……侍讲学士冯元言:“《仪礼》《礼记正义》,古之正礼;《开宝通礼》、《五服年月敕》,国朝见行典制,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惟《通礼义纂》引唐天宝六年制:‘出母、嫁母并终服三年。’又引刘智《释议》:‘虽为父后,犹为出母、嫁母齐衰,卒哭乃除。’盖天宝之制,言诸子为出母、嫁母,故云‘并终服三年’;刘智言为父后者为出母、嫁母,故云‘犹为齐衰,卒哭乃除’,各有所谓,固无疑也。况《天圣五服年月敕》:‘父卒母嫁及出妻之子为母降杖期。’则天宝之制已不可行。又但言母出及嫁,为父后者虽不服,亦申心丧,即不言解官。若专用礼经,则是全无服式;若俯同诸子杖期,又于条制相戾。请凡子为父后,无人可奉祭祀者,依《通礼义纂》、刘智《释议》,服齐衰,卒哭乃除,踰月乃祭,仍申心丧,则与《仪礼》《礼记正义》、《通典》、《通礼》、《五服年月敕》‘为父后,为出母、嫁母无服’之言不远。如诸子非为父后者,为出母、嫁母,依《五服年月敕》,降服齐衰杖期,亦解官,申心丧,则与《通礼·五服制度》言‘虽周除,仍心丧三年’,及《刑统》言‘出妻之子合降其服,皆二十五月内为心丧’,其义一也。郭稹应得子为父后之条,缘其解官行服已过期年,难于追改,后当依此施行。”诏:“自今并听解官,以申心丧。”

上述文字亦载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七景祐二年八月辛酉条,述郭稹情况稍详:“前祠部员外郎、集贤校理郭稹幼,母边更适士人王涣,生四子。稹无伯叔兄弟,独承郭氏之祭。今边不幸,而稹解官行服”云云。王明清《挥麈录》亦云郭稹因嫁母亡,解官服丧,而朝廷许百官为嫁母“听解官申心丧始此”。

当时其他士大夫亦颇有议论及此者。如刘攽《论出母继母嫁服与王介甫》中有云:

《仪礼》齐衰章:“出妻之子为母。”又曰:“父卒,继母嫁,从,为之服报。”据文继母不言出,因母亦言嫁。或曰:上文继母如母,则继母之出,犹因母也。因母之嫁,犹继母也。或曰:不然。古人妇人有子,则父卒不得更嫁。故继父章,妻穉子幼,子无大功之亲,乃可与之适人。使子能自立,而有大功之亲,则不得嫁矣。昔秦之为俗薄矣,犹云“有子而嫁,倍死不正”,况三代之厚乎?故不言因母之嫁,非以其无服也,有子不复嫁也。继母则不然。夫死,妻穉而无子,则可以更嫁。虽更嫁而从,为之服,以贵终,故著言之。然则继母之出,殆将无服乎?夫母子以天属者也,故虽出无绝道。今继母以义合者,非有天属之爱,而又以罪见出,则恩也义也,为所无施,是以虽不服焉可也。故于上言出妻之子,谓所生也,而下特举继母之可嫁,则明其出与因母不同矣。故因母之适人为不得已,则服可。以继母之嫁,而见之继母之出,为义已离,则服不可。以因母之出同之,礼固有文约而义不相害者如此之类矣。或曰:出何以异于嫁?曰:出者,得罪于父者也。嫁者,不得罪于父,而又尝服三年之丧,终始之义备矣。故子不可不终也。此二说者何如?幸一裁择之。


此后,朱熹《题不养出母议后》亦对此议论云:

《礼》不著嫁母之服,而律令有之。或者疑其不同。以予考之,《礼》于嫁母虽不言亲,而独言继,又著出母之服焉,皆举轻以明重,而见亲母之嫁者,尤不可以无服,与律令之意初不殊也。又于为父后者,但言出母之无服,而不及嫁母,是亦举轻以别重,而见嫁母之犹应有服也。余观余正父之所辨贡士之妾母,虽非父卒子幼而更嫁,然无七出之罪,而其去也有故,则其实乃嫁母,而非出也。乐平令尹所论之失,正坐以嫁母为出母,谓有服为无服,而正父之辨之也,亦唯此二者之为急耳。今乃独有“是嫁母也”之一言,而不论其所以不为出而犹有服者,顾反题其篇端曰“不养出母”,又但论其与古之出母者不同,而不可从于不丧之文,则亦自相矛盾,而反以证成令尹之误说矣。予惧夫览者之不能无疑,故书此以质焉。(原注:正父虽不能深明其不为出母,然亦不敢正以出母目之,但篇末一处有“不养出母”字,而自改“出”字为“生”字,亦可见其大指之所在矣。但少著力,分明说破耳。)抑正父之欲使夫人养是母也,将使如何而养之耶?予闻之母嫁而子从者,继父为之筑庙于家门之外,使其子祀之,而妻不敢与焉。说者以为,恩虽至亲,族已绝矣,夫不可二故也。此则是嫁母者生不可以入于庙,死不可以祔于庙,而亦不可以养于家矣。为之子者,率其妇子就母之家,或舍其侧而养之,则于礼也其节矣乎!或曰:“此为母之有家者言之,则可矣。不幸而无以为家,则如之何?”筑室于外可也。


朱熹弟子黄榦尝批评“国博令孙有嫁母之丧闻,不为持服,亦不往哭”一事云:“呜呼!天下固有无母之子哉!贤者之后,礼法之家,一至此耶?想其令孙年少未更事事,必取决于族人之长者,则德渊诸贤皆不得辞其责矣。又闻亦尝谋诸城中长上,以为法不当为服,此大非衰晚所能晓。年来风俗大坏,人纪不立,虽贤士大夫亦未免有可议者。流风滋炽,遂有今夏之事,令人有不忍闻者。然推此不为服之一念,亦何所不至耶?……又闻其令孙来岁便欲赴铨,如此则行将仕矣。君臣父子,人之大伦也。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未有不孝其母,而能忠其君者也。其亟于赴铨,岂非欲急为仕进计耶?方入仕之始,而先犯大不孝之罪,公议凛然,亦何所逃于天地之间哉!求一二年之速仕,而犯终身之大戮,亦非计之得也”。故而“冀德渊诸贤痛为解说,早自悔艾,亟为制服,往奔其丧,服以朞,而心丧以三年,哀痛擗踊,但知有母之恩,而不知有母之故,庶几无愧于为杨国博之孙矣”。

可见,宋代士大夫一般以为子为嫁母持服实属符合礼法之举,反之,不服嫁母之丧则属“不孝其母”之罪过,如此行为,将会造成社会之“风俗大坏,人纪不立”。


二、宋代传记中继父嫁母之书写


由宋廷特为立法条许可百官为嫁母“解官行服”,可知嫁母现象在当时官民间颇为普遍。故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二有云:“士大夫之家不幸出妻,为之子者,非其亲生,犹可不服,苟其所亲生,而视之恝然,则非人类矣。”其并举两事以佐其说:“张永德父颖,先娶马氏,生永德,为颖所出。永德知邓州,于州廨作二堂,左继母刘氏居之,右马氏居之,不敢以出母加于继母。永德事二母如一人,无间言。时大臣母、妻皆得入谒,刘氏存日,马不敢同入禁中。刘氏卒,马始得入谒。太宗劳问嘉叹,封莒国太夫人。此可为人子事出母之法。仁宗景祐三年九月,集贤校理郭稹乞为嫁母服,诏两制、御史、太常寺、礼院议。诏自今并许解官申心丧。” 郭稹之事已见上文。而张永德事,《宋史·张永德传》所载有异:“永德生四岁,母马氏被出,育于祖母,事继母刘氏,以孝闻。……永德出母,后适安邑刘祚。及永德镇南阳,祚已卒,迎母归州廨,起二堂,与继母刘并居。刘卒,马预中参,时年八十一。太宗劳之,赐冠帔,封莒国太夫人。同母弟刘再思,署子城使,于市西里起大第,聚刘族。” 即张永德母马氏不但为“出母”而已,实已改嫁刘氏而为“嫁母”。

因此,不仅宋人笔记野史,即与官修国史关系密切的宋人史籍传记中,有关继父嫁母的情况亦不全然回避不言。如《东都事略》卷十四载神宗“钦成皇后朱氏,本姓崔,父杰,母李氏。后少依任廷和家,冒继父朱士安姓”。《宋史·后妃传》亦云“钦成朱皇后,开封人。父崔杰,早世;母李,更嫁朱士安。后鞠于所亲任氏”。朱氏后贵显,“赠崔、任、朱三父皆至师保”。据史载哲宗继位,朱氏尊为皇太妃,“赠皇太妃曾祖任百祥、祖士清、父廷和太子太保、太傅、太师;继父故供备副使朱士安开州刺史”。如此则朱氏幼年时父死,其母李氏改嫁任廷和,朱氏于任家长大;此后李氏又再嫁朱士安,朱氏便“冒继父朱士安姓”,且成年以后亦未复姓崔,而又视任廷和为父。又《宋史·张蕴传》称其官“通州防御使、开徳河阳马步军副总管。显肃皇后母自郑氏再适蕴,徽宗屡欲以恩进其官,辄力辞不敢受,人以为贤”。按,显肃皇后即徽宗皇后郑氏,其父郑绅,卒于两宋之交。显然郑皇后之母也属改嫁,自郑氏再嫁张氏。又《宋史·贾逵传》称西染院使、嘉州刺史、秦凤路钤辖贾逵“少孤,厚赂继父,得其母奉以归”。则贾逵幼年丧父,其母改嫁。待贾逵仕宦后,以“厚赂”说服继父同意其嫁母回归贾家。

此上所述张永德、贾逵身为大将,朱氏、显肃皇后贵为皇太妃、皇后,其继父嫁母之事皆得书写入“国史”,由此可见宋人对此类事件的一般态度。然则士大夫的情况又如何?上引《宋史·礼志》所述及诸官人,于《宋史》本传大多云及其嫁母情况,如《郭稹传》云:“初,稹幼孤,母边更嫁王氏。既而母亡,稹解官服丧。知礼院宋祁言稹服丧为过礼,诏下有司博议,用冯元等奏,听解官申心丧。” 又《王博文传》云其“为开封府判官,丁母忧。始博文幼丧父,其母张氏改适韩氏。及博文在朝,谓子无絶母礼,请得以恩封之。母死,又谓古之为父后者不为出母服,以废宗庙之祭也。今丧者皆祭,无害于行服,乃请解官持服”。

两宋官员如王博文上请朝廷封赐其嫁母之事并不少见,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六载绍兴五年闰二月壬子,“直徽猷阁、提点淮南两路公事张澄乞以特恩当迁一官,回授出嫁母李氏加封,从之”。

北宋中期,有知广德军朱寿昌“弃官寻母”之事更是耸动一时,据《宋史》本传言其父朱巽,“母刘氏,巽妾也,巽守京兆,刘氏方娠而出。寿昌生数岁,始归父家,母子不相闻五十年。行四方求之,不置饮食,罕御酒肉,言辄流涕,用浮屠法灼背烧顶,刺血书佛经,力所可致,无不为者。熙宁初,与家人辞诀,弃官入秦,曰:‘不见母,吾不反矣。’遂得之于同州。刘时年七十余矣,嫁党氏,有数子,悉迎以归。京兆钱明逸以其事闻,诏还就官,由是以孝闻天下。自王安石、苏颂、苏轼以下士大夫争为诗美之。寿昌以养母故,求通判河中府。数岁母卒,寿昌居丧几丧明。既葬,有白乌集墓上。拊同母弟妹益笃”。

当然,宋时社会虽然对嫁母现象较为宽容,并在制度、礼法层面对嫁母的权益予以一定保障,然而对于个人、家族尤其是对于士大夫而言,究竟并非一件家族荣誉之事,故“国史”列传中所记载者,其主旨在于表彰传主的孝言孝行;不然,即尽量予以回避。如上文所引侍御史刘夔论郭稹为嫁母“解官服丧”时,云及“今龙图阁学士王博文、御史中丞杜衍尝为出嫁母解官行丧”。杜衍乃仁宗朝官拜宰相。据司马光《涑水记闻》云:“杜祁公衍,越州人,父早卒,遗腹生公,其祖爱之。……前母有二子,不孝悌,其母改适河阳钱氏。祖父卒,公年十五六,其二兄以为母私财以适人,就公索之,不得,引剑斫之,伤脑。走投其姑,姑匿之重橑上,出血数升,仅而得免。乃诣河阳,归其母。继父不之容,往来孟、洛间,贫甚,佣书以自资。尝至济源,富民相里氏奇之,妻以女,由是资用稍给。举进士,殿试第四。及贵,其长兄犹存,待遇甚有恩礼。二兄及钱氏、姑子孙受公荫补官者数人,仍皆为婚嫁。” 然检《宋史·杜衍传》,仅云“父遂良,仕至尚书度支员外郎”, 而不及其他。可证。


三、宋代碑志中继父嫁母之书写


与传记稍有不同,碑志一大功用在于表彰墓主的平生勋劳,以为光大家族荣誉,因此,在礼法社会里,碑志文内不言及墓主的继父嫁母情况也颇自然。但据现见文献,仍可见部分碑志述及其继父嫁母情况。其中当以仁宗时参知政事范仲淹之事最为著名。

范仲淹,《隆平集》卷八云其“二岁丧父,而母改适长山朱氏,故从继父姓。大中祥符八年登进士第,曰朱说。后丧母服除,始复其姓而改今名”。《宋史·范仲淹传》云:“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监泰州西溪盐税,迁大理寺丞,徙监楚州粮料院。母丧去官。” 可知《隆平集》云范仲淹直至“丧母服除”,始复姓改名者不确。又据《中吴纪闻》卷二《范文正公复姓》云:“范文正公幼孤,随其母适朱氏,因从其姓,登第时,姓名乃朱说也。后请于朝,始复旧姓。” 此乃因为范仲淹尝改从继父之姓,并以朱说之名应举,待进士及第、入仕任官以后方归宗复本姓,其情况与上文所述的杜衍颇有不同,故其本传内必需对其母改嫁、其改姓名应举入仕之事有所交待而致然。故亦正因为此,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皆载录范仲淹之母改嫁、其从姓继父以及中举入仕后复姓改名之事,如《宋史》本传所言。但《神道碑》、《墓志》云云依然颇有讳饰之处。

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云仲淹“不幸二歳而孤”,其母“吴国太夫人以北归之初,亡亲戚故旧,贫而无依,遂再适朱氏。公既长,未欲与朱氏子异姓,惧伤吴国之心,姑姓朱。后从事于亳,吴国命始奏而复焉”。又云“朝廷以公贵,用太保、太傅、太师追赠三代,……妣陈氏、谢氏为太夫人”。按,范仲淹卒于皇祐四年(1052),年六十四,则当生于端拱二年(989),二岁乃淳化元年(990)。又据范仲淹《太子中舍致仕范府君墓志铭》称其兄范仲温卒于皇祐二年,享年六十六,则淳化元年时六岁。又《范府君墓志铭》云其“生于京师,幼孤,还苏台,与诸从兄弟居”。而《姑苏志》卷三四《冢墓》载“范文正公仲淹祖墓在天平山三让原”,其父范墉墓在焉。据此则可推知范墉归葬姑苏之时,范仲温当随柩南还,“与诸从兄弟居”。故范仲淹母“再适朱氏”,似非仅因为其于“北归之初,亡亲戚故旧,贫而无依”而已。而范仲淹“既长,未欲与朱氏子异姓,惧伤吴国之心,姑姓朱”,显属饰讳之词。至欧阳修撰《范公神道碑铭》,则改曰:“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 对范仲淹尝从继父姓朱氏之事避而不言。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虽在不同场合引用程颐之言,强调女子“失节事大”,但在《安人王氏墓表》中,亦尝记录华阳范氏之嫁母事:知雅州卢山县范漼,以其“仲兄洪雅君蚤卒无子,范君将以少子仲芸后之,未及而终。后六年,仲芸奏名南省”,范漼夫人王氏“大合族党,申范君之命,以告于祖祢,而卒使奉其祀焉,闻者皆以为难。洪雅之妻前已更嫁,至是乃卒,人以其服为疑,夫人曰:‘《礼》不为嫁毋服,而律有心丧三年之文,且是尝为洪雅配,得不为芸母乎?’即日命仲芸服丧如律,闻者益以为难”。并指出王氏“至其出少子以后仲父,既又使之服其所后嫁母之丧,则处变事而不失其权,有当世士大夫之所甚难而深愧焉者”。又,宋末黄仲元《故进士谢春塘墓铭》载录南剑州将乐人谢汉章号春塘,举进士,有云“孝为百行之先。春塘六岁失怙,八岁而母赵嫁十四,而大父母继殁,嫁母与后夫突如来如,阳曰恤孤,阴则剥庐鬻产而去,家事落矣。他人不堪其忧,春塘一身百难,自童儿至没齿无怨言”。按,其上一例云范仲芸之继母已改嫁他氏,然仲芸仍为其改嫁之继母服“心丧三年”如律令;而下一例乃云谢汉章之嫁母伙同后夫盗夺前夫家财,并弃亲子不顾,皆非常情,而墓志特予载录,乃其目的一则为表彰王氏“处变事而不失其权”,一则为彰显墓主谢汉章的大孝。

因为宋人对于嫁母之态度宽容如此,故亦有不回避而特为嫁母撰作墓志者。如韩元吉《安人卢氏墓志铭》称徐文卿请韩元吉为其母卢氏撰墓志铭,云其父徐人杰字汉英,官考功郎官,娶夫人卢氏。卢氏“年十七以嫁复州教授周君之才,有子与女三人矣。周君不幸即世,夫人提其孤,奉其柩,由数千里归。居且十年,不忍去其姑之左右。逮终姑丧,乃若有所不容者。夫人之母徐叹曰:‘吾女无所托矣,必托于士之贤者,庶几其肯从焉。’而考功久失其配,遂以夫人归徐氏。……抚其前氏二子如己出,已乃自生子,文卿也”。可知卢氏是再嫁徐人杰而生育徐文卿。

此外,南宋罗点笔记《闻见录》尝载,有一女子先后为两夫家生养隽子:“陈瓘之父与潘良贵父情好甚笃,潘一日谓陈曰:‘吾二人官职年齿相似,独一事不如公。’陈问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无之。’陈曰:‘吾一婢已生子矣,当以奉借。它日生子,即见还。’既而遣至,乃了翁母也。未几,生良贵。后其母遂往来两家焉。” 其事或出传闻失真,但宋时确有如此事例,并记载于墓志者,陈傅良《新归墓表》有载林乔年“少孤,母曹氏改适城南张公子充,尝举八行,为国子学录,所谓草堂先生也。生张孝恺,字思豫。二子长,甚相欢,其尚气节,襟度易直,与人倾尽,仪容修整,又甚相佀,然皆事母孝”。甚至还有嫁母死后为两家子孙争葬者,如南宋“乾道间,单尚书夔生母本媵也,又往耿氏生侍郎延年。及死,尚书、侍郎争葬其母,事达朝廷。孝宗曰:‘二子毋争,朕为葬之。’衣冠之家以为美谈”。

宋廷既规定官僚需为嫁母解官服丧如前所述,为嫁母断两家争葬事又复如此,以申扬孝道,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间就容易随之出现出格走极端的现象。如韩琦《故将作监丞通判陜府张君墓志铭》载张唐卿通判陜府事时,“民有孀母再适人而死,及葬父,而痛母之不得祔于其尊也,乃从继父圹中盗母之丧而归,与父同瘗焉。事败,时君权府事,有司请论如法,君曰:‘是特知有孝耳,乃可以常法断之邪?’遂杖而释之,然后具其事以闻,朝廷是之”。甚至有如刘攽《刘公行状》所记载者:“大姓范伟积产数巨万,冒武功县令范祚为其祖。伟所取信者,持祚为令时黄敕耳。伟家不徭役者五十年,更西事调发,下户困敝,而伟自若。盗相祚墓,以己祖母合葬之,谩云祚继室也。雷简夫以处士登用,能为文辞。伟赂简夫使为墓碑,以信其伪。伟因此出入公卿间,持府县短长,数犯法,至徒流,辄以赎去。长安人皆知伟罔冒,畏伟不敢言;吏受赇者辄为伟蔽匿。公(知永兴军刘敞)因事发之,穷治伟伏罪,长安中讙呼称神明。会大赦未断,而公去雍。伟因谋反变前状,自后连五狱,证逮四五百人,展转二年。朝廷以委御史,乃不得变。而伟亦以更大赦,杖之而已。长安人恨之。” 按,范伟犯下以“继室”为名冒领祖宗的不道行为,官府仅“以更大赦,杖之而已”,似也可证明宋廷亦不以为此举属“十恶不赦”之事。故前述张唐卿于断案时,针对有人“从继父圹中盗母之丧而归,与父同瘗焉”之事,仅“杖而释之”,而“朝廷是之”。又约同时,“苏寀给事为大理寺详断官,时民有父卒,母嫁者,闻母死已葬,乃盗其柩而祔之。法当死,寀独曰:‘子盗母柩,纳于父墓,岂与发冢取财者比?’请之,得减死”。又有“侯瑾少卿提点陕西刑狱,时河中有民父死,母改嫁十余年,亦死,辄盗发冢取其棺,与父合葬。法当大辟,有司例例轻,瑾请著于令。此乃用寀所请为例者,盖母与后夫同穴而葬,于是发其冢取其柩,故论以劫墓见尸之法而请之,仅得减死也”。颇可见一时风气所尚。

至南宋中期,此类盗墓改葬嫁母之事更为多见,时有告上官府予以案断者。如黄榦有《京宣义诉曾嵓叟取妻归葬》判词,称女子“周氏初嫁曾氏,再嫁赵副将,又再嫁京宣义。则周氏于曾家之义绝矣,既为京宣义之妻,则其死也,当归葬于京氏”。然京宣义以开禧二年十一月娶周氏为妻,次年八月归隆兴府,“经及两月,周氏以京宣义溺于嬖妾,遂逃归曾家。自后京宣义赴池阳丞,周氏不复随往。至去年八月间,周氏身死。京宣义与周氏为夫妇仅及一年,而已反目,不相顾矣。既溺于嬖妾,无复伉俪之情;又㩦其妾之官,而弃周氏于曾嵓叟之家者凡四年,又岂复有夫妇之义乎!周氏于曾家固为义绝,而京宣义之于周氏,亦不复有夫妇之义矣”。至此“京宣义经使军陈词,取妻周氏归葬”,于是与“周氏之兄周司户及周氏前夫之子曾嵓叟”发生争执,京宣义称“始乃娶赵副将之妻,不应曾嵓叟占留以葬”,然而黄榦判案,以为京宣义如此行为,乃“特欲搔扰曾嵓叟之家,以装奁诬赖,因以为利耳”,指出“周氏之嫁京宣义,乃自曾家出嫁,其避京宣义之妾而归也,亦归于曾家,岂得以为与曾家无干涉乎?周氏于曾,固为义绝。在法‘夫出外三年不归者,其妻听改嫁’。今京宣义弃周氏而去,亦绝矣。以义断之,则两家皆为义绝。以恩处之,则京宣义于周氏絶无夫妇之恩,而曾氏母子之恩则未尝替也”。并云“京宣义公相之子孙,名在仕版,不应为此闾巷之态,妄生词欣周氏之丧”,此“岂士大夫之所当为哉”,故断云:“乞行下听从曾嵓叟葬,仍乞告示京宣义不得更有词诉。” 可见黄榦断此案以情,即所谓“以恩处之,则京宣义于周氏绝无夫妇之恩,而曾氏母子之恩则未尝替也”,令归葬于曾氏。

此类嫁母遗体究竟当随前夫抑或后夫合葬的问题,作为朱熹高足黄榦,乃从“母子之恩”角度,并因周氏与后夫京宣义似无生育子嗣,且与之夫妻“义”“恩”已双绝,故判决周氏当与前夫曾氏合葬。当然,此情况乃与嫁母与后夫又生育子嗣者不同,如上述南宋乾道年间,尚书单夔、侍郎耿延年“争葬其母”之事。但范仲淹对其嫁母葬地的选择,是既未与后夫朱氏合葬,亦未归葬于前夫吴县范氏墓园,而是别葬于河南府河南县万安山麓。就礼、情而言,相较于子嗣为显示其“孝道”而“争葬”嫁母之举,范仲淹的选择显然较为合适。


四、余论


世人一般认为,宋代礼法社会颇强调妇人“失节事大”,强调“烈女不更二夫”,即反对女子再嫁,但其实在宋代,妇女(上至皇族、显宦,下至平民走卒)再嫁、改嫁仍是一颇为普遍的现象。虽然理学家们竭力劝诱孀妇守节,却效用不显。如淳熙年间,前宰相陈俊卿之女婿郑鉴(字自明)卒,陈老夫人欲让其女再嫁,朱熹闻知,即写信给陈俊卿之陈守(字师中),有云:“自明之亡,行且期矣。……朋友传说令女弟甚贤,必能养老抚孤,以全《柏舟》之节。此事更在丞相夫人奖劝扶植以成就之,使自明没为忠臣,而其室家生为节妇,斯亦人伦之美事。计老兄昆仲必不惮赞成之也。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伏况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举错之间不可不审。熹既辱知之厚,于义不可不言。未敢直前,愿因老兄而密白之,不自知其为僭率也。” 而陈守女弟,最终也是“适故著作佐郎郑鉴,再适太常少卿罗点”。于朱熹自言“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上看,可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并不太受世人欢迎。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