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村,“大益茶”是比“你吃了吗”更容易打开话匣子的话题,只要你说,就永远有人接茬,每个人都是行家。大家打招呼的方式是“你买了一点吗?”
芳村夹在广州和佛山之间,是全国茶叶的交流中心,但卖茶赚不了钱,炒茶才是致富的正确门道。
芳村茶街,延绵数里 / 豹变
每天下午6点,年轻的业务员聚在市场内的小卖店口,相互刷着手机讨论当天的茶叶行情。3月8日,豹变到访的时候,一条“群峰(一款大益茶新茶)的庄家会把价格拉到30万”的秘闻,被大家热情讨论,茶商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票。
一周后,“群峰之下”果然大涨,两天内调价19次,从22.8万冲到28.8万。李瑞在听到秘闻后,以22万元收了2提,才持有7天就有10多万元的收益。
在群峰的价值被“验证”后,芳村内部的多个“大益茶交易群”中,群峰是最热门的一个,几乎一分钟一个价。一旦有出货人报价,立马被秒,“28万要吗?现在没了,28.9有。”
群峰之外,大益茶已经发售的上千件茶品种,大概有200件茶饼价格飞涨,少则一天涨几千,多则一日浮盈上百万,一天涨200万都不罕见。
疯狂上涨的大益茶,催生了交易平台,甚至期货玩法,大益茶已经变成“金融茶”。不受约束监管的交易平台,以及飘忽不定的价值,让大益茶的“泡沫”正在迅速膨胀,且吸引更多圈外人参与炒作。
热情的投资者之外,豹变发现,大益茶公司亦从中推波助澜,通过给新茶贴标签,控制出货量制造稀缺性,让大益茶的“金融”属性得到强化。
因此,大益茶被茶商们称作“中国比特币”。
炒大益茶,在广州市芳村形成了一套成完整的体系,如同炒股。
被二级市场看好的明星茶饼,都有自己的代号。4年涨价56倍的轩辕号被称为“皇帝”;从2万涨到35.3万的珍藏孔雀被称作“神鸟”;从7万溢价到65万的千羽孔雀,代号“千羽”;期货价就被炒至9万的沧海,因为封面是一只叼着茶叶的鹤,被称作“仙鹤”。
诸如此类的代号还有,生肖系列的“牛饼”,“老鼠”,数字系列的“7542”,“绿豆饼”,中老期茶的“青饼”,“白菜”。
这个代号茶都有记录价格的K线图,存在于不同的交易平台。大益茶被比喻为证券交易所,发行普洱茶股票,每款茶就是一只股票。
最早期的交易平台“东和”掌控着芳村的大益茶定价权。每天下午六点半,东和会更新当日的茶饼新价,最初是在网站上,有一张简单的价格趋势分析图。
2018年前后,这套体系被搬上微信小程序。在“找找茶”“大益茶行情网”多个小程序上,不仅有一千件大益茶饼更新价格,还有专业版的K线图,行情指数,带话题的行业动向,直接显示联系电话的“找茶出茶”圈子。
一家平台的工作人员透露,目前平台浏览量每日上百万。
交易大益茶的平台在芳村至少有15~20家,更广泛地说,芳村就是一个大型交易平台,100家档口,有99家直接或间接参与大益茶的买卖。
业务员正在交易大益茶 / 豹变
交易平台的兴起,让炒茶变得更加容易,不过平台一直处在灰色地带。北京时择律师事务所臧小丽律师告诉豹变,私自搭建交易平台,涉嫌非法证券,建议投资者不要随便在非法的证券平台上进行交易。
她提醒,任何一种证券的发行,都要纳入监管渠道。证券并非普通的商品货物买卖,证券交易平台不是任何主单位和个人就能搭建,证券的交易也不是愿买愿卖这么简单。
未经许可,擅自从事证券业务,或者创设证券品种进行交易,可能涉嫌非法经营罪,甚至诈骗罪。
然而,暴利依旧对业务员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业务员们热衷于讲述群造富神话,“你知道我们那最牛逼的人一个月赚多少吗?”,“四五十万!”
在资深业务员的讲述中,有资源的业务员能卖大单。比如转卖一饼轩辕号,只收取1%的手续费,就有一万。还能兼职“投资经理”,帮顾客炒茶,“告诉你什么时候买,什么时候卖”,他们从中收取1~10%的中介费。甚至,业务员也做投资客,压下自己收的好茶,再择好时机卖出去。
算下来,一个好的业务员的收入没有上限。在芳村市场内,交易行网站最多的古桥茶街,100米里一排都是奔驰、宝马。
大家热衷炒的大益茶,前身是勐海茶厂。
1938年,受当时中国茶叶总公司委派,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的范和钧与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张石城带领90多位茶叶技术工作者,赴勐海县筹建茶厂,两年后正式投产。
勐海茶厂经历过一段辉煌时光,不过传统的制作和营销方式并未延续多久,到20世纪末已经衰败不堪。2004年勐海茶厂进行改制,当时吴远之对茶厂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跟红塔山集团一起竞争勐海茶厂。
吴远之1966年在海南出生,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主修飞机设计。毕业后,他远赴加拿大渥太华大学,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
工作后,吴远之一直跟金融打交道,曾在海南省政府经研中心、海南证券交易中心、海南清澜实业股份有限公司、香港海信投资有限公司工作。2003年,成为上市公司博闻科技的董事。
博闻科技之前是保山水泥,是云南当地的名企,借此机会,吴远之得以接触到勐海茶厂。一个传闻是,吴远之的父亲吴坤雄钟爱普洱茶,在父亲的启发下,他有意接受勐海茶厂。最终,博闻科技以1亿元的价格,买下勐海茶厂,实行民营改造。
入主勐海茶厂后,吴远之开始发挥在金融行业积累的经验,重点打造大益茶,并提出要做奢侈品茶。
他仿照“马帮进京”的活动,发起了“滇茶大益天下·马帮西藏行”活动。奥运会时,吴远之斥巨资在央视黄金时段投放广告,一系列的动作让“大益普洱茶”的品牌树立起来。
2009年,大益茶又开始打造授权专营店体系,目前全国有2000余家专营店。
知名度、经销体系起来之后,大益茶开始构建“茶中茅台”的概念,“金融茶”的名声不胫而走。
大益茶亦从中推波助澜,炒茶的方式越来越接近吴远之熟悉的金融领域。
这两年,大益茶已经发展出期货市场。
在一款新品还未发布前,茶市往往已经下注,有人抬高市价“做多”,有人压低“做空”。
以2020年的鼠饼为例,“空军”不看好生肖系列,以3~4万元一件卖出,如果鼠饼不被市场欢迎,市价仅2万元一件,走一百件空单,就能赚百万。
但随着大益公布鼠饼用料为古树料,加之配货件数少,且只能在天猫旗舰店抢货,一时间,期货价一路涨至9.8万,最高涨到14万。这就意味着,如果走了100件空单,可能赔千万。
在多位茶商的叙述中,当晚芳村人仰马翻。有人在朋友圈宣布将关机、跑路,有人发出截图,“准备喝农药”,有人表示上家跑路,尽力对单,但过手100件空单,已经亏损百万。
市场一片混乱。如果对单,这意味着做多的人,一夜净赚数万。在茶商拍摄的视频中,有人防止做空的档口老板跑路,连夜堵了商铺。
在芳村买卖期货,巨亏、巨赚都是常态。比如大益刚公布的7542茶饼,还未发布,期货价炒至8万一件,而实际配货价仅1.5万元,仅是出三单,就有近20万的浮动。
这被称之为空军和多军的博弈,一次可能亏掉一套房。而对单与否,全看个人信用,老板跑路了,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普洱茶那么多,为何偏偏是大益茶?
一位茶商告诉豹变,秘密在大益茶的发布会上。大益茶的发布会堪比普洱茶界的春晚,每年都会让茶市沸腾,尤其从4年前的轩辕号开始。
据当时一位参会的人员回忆,2017年10月15日,轩辕号在西安发布,大厅里超过600人,勐海茶厂的厂长在精美的PPT中闪过茶厂在班章村收料的照片,暗示轩辕号有班章茶,满座惊呼。文案上,大益茶对轩辕号的描述从原料到工艺、文化,都频繁提到“顶尖”。
在茶商看来,那时大益茶开始摸到门道,风格也发生明显变化,包裹茶叶的棉纸精美,每款茶都有了一个美丽,但又与茶叶不沾边的名字,比如“凰后”、“沧海”。
每款新茶的发布会都极其盛大,且都有相应的高端茶进行对标。
一家大益茶体验店内,大益茶一饼市价上万元 / 豹变
2018年,千羽孔雀在日本发布,这款茶自称七星,对比大益市价飞涨的六星孔雀。在日本发布会上,千羽孔雀还只流露出外包装图片,芳村等地的期货价从4.8万涨到7.5万一件。
2020年发布“群峰之下”时, 一位茶商告诉豹变,在发布会上,群峰被与涨价100万的轩辕号,溢价近千万的六星孔雀放在一起,“他们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说我这款茶对标谁,但就是把它们放在一起,给你很大的想象空间。”
根据这个想象空间,大益茶已经在投资者心中标好了价格。大益茶通过提高新茶的货价,再次刺激投资者的信心,因为新茶都这么贵了,老茶不可能便宜。
豹变发现,顶尖轩辕号刚出来的时候配货价是714元一饼。2018年,新茶的茶饼价格在667~1142元之间。2019年,茶饼价格普遍上千元,2020年,群峰之下突破最高记录,发售价6857元一饼。
价格提升的同时,大益茶发售茶饼越来越少。明星茶饼的出货量也从一万提,减少到三五千提。在茶商看来,大益茶公司在人为地制造稀有性。
从2016年开始,大益茶逐渐转向线上渠道发售,饥饿营销变得更加明显。投资者需要通过官方益友会APP和天猫旗舰店抢购。原本在大益茶专营店、体验店和芳村二手市场流转的游戏,被黄牛圈渗透。
在天猫旗舰店上,大益茶发售5000件散提“沧海”茶饼,结果有200万人参与抢购。
以沧海为例,抢购价23800元一提,但有茶商注意到,有黄牛用几十台手机抢单,宣称“不到10万不卖”,市场行情价飙升至9.2万元。
群峰之下还首创了MVP会员抢购模式,只有益友会高端会员可以抢购。在大益官方APP益友会上,充值2880元的全明星可以在500提中抢一提,充值30000元的MVP可以在3000提中抢一提。
会员抢购的模式,进一步推高大益茶的稀缺性。热门的高端茶,随便抢到一提,转手就可以赚大几万,收益比打新股还好,所以越来越多圈外的人加入炒茶的行列。
有人抛售股票、房产来炒茶, 一位东莞的档口老板甚至被附近的房产中介劝告,“让把我铺子卖了,去买轩辕号。”
市场炒得很热闹,也有人赚到钱,但没人说得准茶饼的走向。
豹变在芳村听到最广泛的说法是买明星茶,是看名字、看图片,要大气的,好看的。最重要是配货量,配货量越少越珍贵。
大益在2020年推出的“沧海”“春秋大义”茶饼几乎都满足条件,但价格依然走低。
茶商们总结,“要有庄家买单”。这就导致,判断哪款新茶会涨价,成了比拼谁更能拿到庄家消息,“庄家什么时候拉价、出货。”
而就算买对茶饼,一旦受潮、乱香,再贵的茶饼都会被拒收。
在芳村,只有“品相漂亮”的茶饼才能更好流通,有更好的市价。一旦茶饼有碎渣、出油,甚至装载茶饼的原封箱有一丝磕碰,都可能被拒收,或是出货价大打折扣。
业务员正在仔细检查茶饼,有裂纹、出油、碎渣问题,售价都大打折扣 / 豹变
老茶商都说“买货容易,出货难”,炒茶看运气,对外圈人而言,水就更深了。
东莞茶叶协会秘书长李启敬曾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金融茶”完全脱离了茶叶的品饮属性。“这种模式赌的是信誉,但你也知道,在利益面前或者在一种大的落差下,有些人可能就会跑路,导致对不了单的情况越来越多。而且这种交易很多是口头承诺、电话截屏或者手写的收据,这些从合同法上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李启敬指出,“‘金融茶’属于市场行为,我们认为它对茶产业的发展是不健康的,与正常的茶叶交易相违背。”
这样的担忧也在茶商中蔓延。茶商余姚靠炒茶,在广州和佛山买了两套房子,仓库里,还有价值千万的屯茶。但有时余姚会感觉不真实,“炒茶的钱赚得太容易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两年大益茶二手市场的火热,“过去1万块的茶,溢价3~4倍比较常见。现在茶饼溢价40倍,甚至400倍。”
在多款中老期茶饼的价格图上,涨势在2018年后陡然攀升,甚至直线上升。其中,大益茶在2003年推出的六星孔雀,发售时的配货价不到3万,如今已经飙升到6500万一件(48饼)。
圈内非常流行的对大益茶的评价是“茶中茅台”,但余姚忍不住想反问,“一瓶茅台,我们十几个人坐在一起喝一桌就喝完了,一饼茶呢?”
一个357克,7两的茶饼,按照7g一泡,至少能泡51次,而且每次能冲泡7次,比较新的生茶,能冲到15~20泡。也就是说,每天喝5次茶,每泡茶喝7碗,一个茶饼都能喝10天。
量如此之大,价格越炒越高,他担心市场很快会崩盘,便悄悄清空了高价买入的茶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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