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要渡什么劫？

周日去看了一部港片《破地狱》，出乎意料的好，跟大家推荐。

这么说吧，《破地狱》不是那种“聪明”电影，而是那种“好”电影。聪明电影和好电影的区别，大概类似网络小说和严肃文学的区别。

聪明电影知道观众的点在哪里，能共情大众情绪，能形成社会议题，能给观众他们想要的答案。 它一开始，就是为特定观众拍的。聪明电影也很难得，因为聪明本身就是稀缺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电影，比如徐峥的《逆行人生》。

聪明电影是为观众拍的。好电影呢，是为故事拍的。 当然好电影也要呼应社会情绪，但 电影的核心是故事，而故事的核心，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困境：他人和自我、传统和现代、期望和现实、生和死……这样的故事不“爽”，因为它包含很多矛盾和挣扎。 但也正因为这些挣扎，当主人公从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才有——按希腊悲剧传统的说法——“解放灵魂”的作用。

《破地狱》不太聪明，从电影名字就看出来了。破地狱，说的是道家的香港丧葬文化中，关于超度亡灵的一种仪式。我不知道这种仪式在香港有多流行，反正我身边很多朋友，一听名字就被劝退了。

它的主题也不太聪明，关于生死的话题太沉重。其中几个镜头让人很不舒服。提醒一下，千万别带着吃的去看这个电影。我旁边一对情侣，本来还吃着他们的晚餐，看到电影处理孩子遗体的那段情节，直接退场了。

但这个电影是好电影。它虽然讲死亡，但不只讲死亡，它是借着讲死人的事，来讲活人。或者说，在电影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死本来就是活着的一部分。就像这个电影的题眼：

“死人有地狱要破，活人也有地狱要破。”

死人的地狱我不知道，活人的地狱是什么呢？按萨特的说法“他人即地狱”，活人的地狱，是生活的苦，更是解不开的情感纠葛的苦。

电影里的男主道生，原来开婚庆公司，因为疫情行业不景气，成了丧葬的经纪人。他去投靠的丧葬店的店主Hello文，是道教里专做丧葬的行业遗老。进门要先给祖师爷上香，终身吃素，完全遵循祖师爷传下来的传统和生死观。

最开始，道生只是想着怎么赚钱，慢慢地跟死亡接触得多了，也多了更多的敬重。而且和Hello文超度死人的仪式不同，他更多想的是怎么“渡”活着的人。

其中有一个情节，一个年轻的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她怎么也没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希望能找一个最好的楠木棺材，把儿子的遗体保留下来，幻想有一天科技发达了，孩子能死而复生。

而Hello文觉得，如果孩子不超度，就没有办法投胎去下一站。最终道生帮着那个妈妈了了心愿，安慰活人甚过了超度死者。

最后的结尾，那个妈妈拥抱了道生，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当疯女人。”

其实她说的， 是“谢谢你理解我的绝望”，而不是站在那些她并不相信的仪式和传统那边。

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道生就开始变成了我的同行，一个特别的治疗师。

Hello文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劫。

他有两个孩子，儿子（ 哥哥 ）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一出生，就被 Hello文 决定了要接替他的衣钵，做他这一行。虽然他不情愿，也被很多同学嘲笑，可是 Hello文 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感受，只是怪他不够敬业。哪怕结了婚，一家人还是生活在爸爸的阴影下。

女儿（ 妹妹 ），一直很爱爸爸，维护爸爸，却从来没有得到爸爸的承认。她想继承爸爸的衣钵，却因为“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被拒之门外，不仅如此，在爸爸的道统里，女人是污秽的，不能碰这些东西。她只好做了救护车里抢救人的工作，变相地成了爸爸的同行。

妹妹觉得爸爸对哥哥偏心，哥哥羡慕妹妹的自由，一家人都带着自己的委屈生活。哥哥为了儿子升学，受洗加入了教会，这在爸爸眼里，成了离经叛道。最后当爸爸被哥哥气到脑梗，哥哥却说，为了孩子上学，要陪老婆孩子去澳洲读书，那个瘫痪的爸爸，就留给了妹妹照顾。

医院里的那一段非常经典，妹妹痛斥哥哥自私，哥哥也终于说了他的苦衷。 他说：“我是自私，可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必须要自私。”

而妹妹呢，自己没有结婚，也成了最后留下照顾爸爸的人。爸爸瘫痪以后却还要强，不让她给自己洗澡，最后摔倒了，才放下他的倔强。

在洗头时，当父亲终于说起儿子也有苦衷时，女儿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呢？”倔强的老父亲却说不出一句好话，憋了很久，最后默默说了一句：“快冲水。”

最后爸爸去世了，哥哥和妹妹不仅要面对父亲的去世，带着他们各自的内疚和遗憾，也带着兄妹的隔阂，那些情感的伤。正是这些情感的纠结，变成了困住很多人的地狱。

而Hello文做了一个大师级的家庭治疗师都很难想到的治疗方案（他给道生留了一封遗书）：

道生顶着行业内的人的重重反对，让离经叛道的哥哥，和不合传统的女儿，一起穿上法衣，共同完成了父亲破地狱的超度仪式。

当哥哥带着妹妹一剑斩破象征执着的瓷碗，跳过象征地狱之火的最后一舞，古老的仪式在那时候是那么神圣，你看到借着这个仪式，兄妹斩破了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结，也斩破了横亘在兄妹之间的结。

你看着这些火完成了关系的超度，也不由相信，如果父亲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也一定随着兄妹和他的和解，也超度了自己的灵魂。

活着总是受苦，纠缠的苦，束缚的苦，求不得的苦，离别的苦，所以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在电影里，道生的女友怀孕了，跟他报喜，他却不想接受。他说：

“我一睁开眼，连房贷，生活费，各种支出，每个月要有13万的收入。我已经快50了，就算健康，到70、80，孩子的人生刚开始，就要面临来自父母沉重的负担，就算我健康，还要面临离别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孩子出生，来承受这种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