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无腊不成冬,无腊不成年。
如果将浙江的年比作一扇门,那么腊味就是与之匹配的钥匙。钥匙一拧,门就开了。腊味一挂,年味就有了。
眼下的浙江,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露台上,院子里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腊味。凛冬的阳光穿过数九的寒风,照得那一排排、一簇簇的腊肉、香肠、咸鱼、酱鸭……渗着微微的油润,日复一日,色泽渐红渐亮,香味愈发浓郁。
腊味是浙江的地形、气候、人情融合时间带来的礼物。
之江大地,地形复杂、气候温润,微生物活跃,浙江人在存储食物的长久探索中,借助“天时地利”,形成了一套给食物保鲜、使美味加分的妙方,从而造就了独具特色的腊味文化。
浙江地处中国东南沿海、长江三角洲南翼,滩涂广袤,自古富渔盐之饶,盐业生产历史悠久。
曾有学者推论,人类的历史都是在嗅着盐的味道前行。这句话放在浙江尤为适宜。
距今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浙江宁波大榭岛的先民已然向海而生,开始利用盐卤加工制作海盐。
《越绝书》中记载,春秋时期的浙江盐业生产已有一定规模。唐代杭州曾设有盐监机构。到了明代,两浙海盐产量仅次于两淮,居全国第二位。
制酱离不开盐卤,盐业的发达,自然而然地催生了浙江酱业的兴盛。
“海滨广斥,盐田相望”的嘉兴海盐县,因其沿海产盐,内陆又多产黄豆,自古酱园林立。上海开埠后,海盐酱油业巨头看准商机,纷纷带领“作头师傅”进驻上海滩,在上海酱业中独领风骚。
绍兴酱业始于魏晋,至清代晚期达到鼎盛,酱油传统酿造技艺久负盛名,有过“天下酱业无人不说绍,九州之内司厨鲜有不知绍”和“酱园遍全国”的辉煌。
用海盐和酱油腌制食物,既能使食物脱水,便于长期保存,又能使鲜咸滋味层层渗透,醇香入里,冬天的阳光和北风更是锦上添花,为发酵提供助力。如此一举三得的好处,让浙江人自古就对腊味满怀热情。
宋代诗人杨万里在杭州做官时,曾收到友人馈赠的腊肉,后欣然作诗《吴春卿郎中饷腊猪肉,戏作古句》以表感激之情。
诗中写道:“老夫畏热饭不能,先生馈肉香倾城。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字里行间,腊味的香气仿佛穿越时空,扑鼻而来。
擅制腊味,当然也可以腌腊为生,以腌腊为业。
南宋吴自牧所著的《梦粱录》中记载的临安夜市上,就有“腊肉”的叫卖声;创建于清末的杭州万隆腌腊商店,百余年来,一直以极高的信誉、优良的品质深受推崇;风靡上海的腌腊老店万有全,创始人是浙江人,店内的主要腌腊制品也来自浙江。
4000年前的浙江先民大概不曾想到,那一粒粒陪伴他们度过荒蛮岁月的海盐,会在之后的几千年里,沿着海岸线不断向内陆渗透,关系后代子民的饮食与生计,滋养出一方“腊味王国”。
浙江拥有6000多公里海岸线,沿海人民对美食的追求,唯有一个“鲜”字。
在没有冰鲜冷藏技术的古代,渔民们往往会用海盐浸渍鱼获,借助阳光照射,再佐以海风吹干,在日月轮转中,创造出一款至鲜美味——鲞(xiǎng)。
“鲞”在别处是生僻字,在浙江却是腊味中的“头牌”。在浙江的鱼鲞图鉴里,米鱼、鳗鱼、鲳鱼、鮟鱇鱼、马鲛鱼……几乎所有的海鲜渔获,皆可一晒成鲞。
温岭松门白鲞,明代永乐年间即被列为宫廷贡品。资深“吃货”袁枚曾盛赞,白鲞需得“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肥鲜。”
传统意义上认可的白鲞,原材料必须是膘肥肉厚的黄花鱼,俗称“大黄鱼”。制法上要牢牢遵循“腌得咸、洗得淡、晒得干”的古训,这样才能得到一条条肉质坚硬无油斑,色灰白中带淡黄的优质松门白鲞。
由沿海向内陆深入,酱香四溢的绍兴,腊味也是酱字当头。
腊月里,绍兴安昌古镇沿河而建的长廊内,酱肉、酱鱼、酱鸭、酱鹌鹑……铺得货柜上密密麻麻,吊得货架上满满当当。每年这个时候,腊味都是古镇里的绝对主角。
在安昌古镇的众多腊味中,最有名的当数酱香肠。选用上好的猪后腿精肉,切成小块,辅以约20%的肥肉,再选用本地仁昌酱园的酱油,腌制数小时,加入香料,以手工灌入肠衣内,再悬挂3到4周,自然风干,等到表皮出油,肠体发硬方成。
将整段蒸熟后的酱香肠一口咬下,齿尖磕碰处肠衣瞬间绽开,肉质扎实、汁水微甜。温一壶黄酒佐餐,清香的酒味、浓厚的腊味,堪称绝配。
紧邻绍兴的杭州,人们也偏爱酱货,尤其那一只只酱香扑鼻、甜咸兼具的酱鸭,更是年关的重大念想之一。
酱鸭风靡杭州的岁月不短。至迟在清代,酱鸭已是杭城的抢手货。《杭俗遗风》记载:“每岁八九月间,各酒肆皆自制酱鸭,多者数百,少者亦百余。远自申江亦有来购者,一过冬至,即销售一空。”
制作酱鸭,一在于鸭,二在于酱。鸭子要数呆头鸭最佳,秋吊鸭次之。酱油必须是湖羊牌酱油,这是经过一代代杭州人检验过的“认证品牌”。只要这一酱一鸭在香料和料酒的激化下完美融合,杭州人的味蕾就会被彻底唤醒。
走出浙北广袤的平原,往南翻入金衢盆地,这里“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适宜的光照、温度和湿度,塑造了制作火腿的“风水宝地”。
明代“老饕”张岱曾用一首诗为金华火腿“代言”:“至味惟猪肉,金华早得名。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味在淡中取,香从烟里生。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金华火腿取材自金华两头乌——一种肉质鲜红、皮薄骨细的本地优质猪种,外观中间白、两头黑,煞是可爱。
每年立冬至来年立春,是金华火腿的最佳腌制时间。从一条猪后腿,蜕变成肌红脂白,状若琵琶的火腿,其间需历经8大工序、48道工艺步骤:修坯、上盐、洗晒、整形、发酵、闻香……每一步都考究重重,来不得半点马虎。
金衢盆地以南的遂昌,山势险峻、丛林密布,空气湿度陡然升高,盐渍、酱腌略显“乏力”,烟熏的腊肉成为当地人的心头好。
腊月初杀完年猪,将大块的猪肉切成肥瘦相间的条状,裹上盐揉搓均匀后放入大缸中腌制十天左右,之后取出晾晒,待盐水滴尽,用茶树仔壳和茶树枝渥烟,慢慢熏。十天半月后,再将肉悬于灶坑顶的房梁上,且烘且存。
此时,遂昌农人家该杀猪的都杀了,家家户户的灶坑顶、房梁上,吊着的腊肉满满实实,全是富足。
鲁迅先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惑,“……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
实际上,不只是绍兴,整个浙江都爱“干物品”。究其原因,其实不是饥馑,反而是因为山水浙江物阜民丰,食物多有富余,才摸索出腌卤、日晒、风干、烟熏等诸多方法去储存食物,由此创造出如此之多的人间美味。
食物就像物候,预示着不同时令的到来。腊味对应的则是中国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春节。
每一种腊味,背后都是密密匝匝的活计和日复一日的等待。这些活计和等待,不仅为风味转化提供了足够的条件,也让佳节的到来有了足够的铺垫。
与此同时,团圆的思念与心意也跟着腊味一起,越腌越醇,越陈越香。
待到除夕,一串串腊味终于在烟火的催发下隆重登场,那腌陈已久的切切思念,也随之彻底释放。
沿海人家,最懂大道至简的道理。一碗清蒸白鲞,看似懒人做派,实则唯恐喧宾夺主,几片薄姜,几粒葱花点缀足矣。细细咀嚼,咸鲜软糯,是海风的味道,是薄阳的味道。
一味不过瘾,那就来个腊味合蒸。平原百姓最擅长混搭风味,香肠、酱鸭、鱼干、酱肉……随意拼盘,越是“花团锦簇”,越是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