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粒鱼
随着假期的结束和再次拥挤起来的早高峰地铁，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年前一直盼着早点放假过年，真正过了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过。
我们家的过年习俗并不是一家四口在家里度过，而是和我爸的兄弟姐妹的家庭一起团圆，每年除夕轮流在一方的家里吃年夜饭。我妈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哪怕今年是在我姑姑家过年，她也要很早就去到他们家里开始忙碌。
除夕夜的厨房永远比客厅更早亮起灯光。当我裹着羽绒服和我姐到达我姑姑家时，我妈和姑姑她们早已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我越过客厅里正边嗑瓜子边打麻将的男性亲戚们把包放在沙发上，自觉地走进厨房开始帮忙。哪怕客厅里已经开了暖气，我的眼镜片在我走进厨房时还是蒙上了一层雾。
我妈她们的后背蒸腾着热气，手里的菜刀在砧板上切出密集的鼓点，不锈钢盆里活鱼甩尾溅起的水花，这好像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新春韵律。
但是我却莫名感到很不适。在客厅男人们因为麻将的输赢发出的高声尖叫传进我的耳朵里时，这种不适感更明显了。
“快来吃咯！”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上桌，男人们终于放下麻将踢着满地的瓜子壳踱步走向餐桌正中间的位置，女人们也才从厨房里出来把围裙解开才落座。婶婶还在厨房里忙活，有人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出来，叔叔撇了撇嘴，才笑着说：
“她就喜欢吃剩下的！”
众人哄然大笑。又是这个玩笑，我不知道我在叔叔嘴里听过多少遍这个玩笑，可是他只要说出来大家还是会以笑声应和他。婶婶在笑声中端着后出锅的饺子终于上桌，又赶紧找了口凉水喝了才终于坐下。
“什么时候带人回来？”饭吃到一半，比春晚的报时广告还准时的审判终于来了，今年在桌被审判的是我单身的表哥表姐。表哥年过三十，我爸拍着他的肩膀说“男儿志在四方”；而表姐刚满二十五，收到的是我叔叔“再挑就剩下了”的判词。
当然，针对我的审判也如期而至。作为马上毕业正在实习的大学生，哪怕是已经确定了读研的学校和方向，他们也总能找到一些落脚点来承载他们的大道理：“女孩子当老师最好了，有寒暑假顾家。”嗯，哪怕我的专业和当老师这三个字的关系可以说是没有关系。
“可是我学的专业和老师靠不上边啦，而且我还是想继续多读几年书。”积攒在我内心的不适快要爆发了，我终于还是以最符合家族里小辈的语气还了一句嘴。可没想到更让人沉默的还在后面。
“读太多书小心嫁不出去哦。”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没再说话，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埋下头装作正在吃菜。
我像是被针戳了的气球，怒气慢慢地从那个小孔里无力地放走。我微小的叛逆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又怎能松动某些根深蒂固的结构。
我妈坐在我旁边，轻轻地握了下我餐桌下的手，我又看到她因浸水太久而起皱的指腹。
我的话题被男人们又开始的关于国际政治的高谈阔论一笔带过，我得以空闲来梳理这短短几小时内我感受到的不适。
大家一起过年，女人们做饭，男人们打牌。这种分工模式被包裹在“女人更细心”的糖衣里，形成了奇特的守恒定律：男性长辈越是在外炫耀自己从不进厨房，家族里的女性就越需要透支体力维系这份体面。
对婶婶的调侃和玩笑。明明是努力为大家做出这一桌佳肴的人，不仅要辛苦更久后上桌，还要坐在一桌夹不到几个菜的角落，还要接受自己丈夫以自以为是的熟稔发起的调笑，连带着亲戚们的笑声附和。
女人要早点嫁人，男人可以先打拼事业。这种双重标准像无形的量尺，丈量着女性不断贬值的青春，甚至现在社会上还有了要求女性要“内外兼修”，同时在事业和家庭上做到完美的“大女人”标准。
女人要找份稳定的工作才能顾家，书读多了嫁不出去，这都是为了你好。他们用“稳定”这个词织成温柔的茧，却看不见这些稳定的工作本身拥有远大于“稳定”这一词的价值。所谓的“为你好”，也实则是用整个家族的力量维护既有的性别秩序，当然不能读太多书，读太多书就会懂得比他们还多了。
站在新旧交替的门槛上，我忽然看清了年俗中那些刺眼的不适感从何而来。近年来，女性意识觉醒的浪潮循环往复，我也身处其中并阅读了不少有关的新闻与书籍。
我其实不是个爱阅读的人，直到我意识到这些文字它们不仅是文字，它们化作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各类事例与我们息息相关。在这个除夕夜，它们不是简单的“传统”二字可以遮掩的性别压迫，而是千百年父权制在家族血脉里刻下的集体无意识。
但我很庆幸，我还看到了许多让我充满希望的瞬间：在我用言语顶回他们对我未来的点评时表姐向我投来的认可的眼神，在电视里演着“巾帼何须让须眉”小侄女鼓起的掌声，在看到社交平台上越来越多女性意识到不适并愿意反抗这种不适的瞬间。
所以我仍然期许，或许未来的某天，我们投进去的石子能够真的撼动池内沉重的窠臼，我们能在真正的团圆里，让每个灵魂都完整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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