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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166米,完全封闭的洞穴,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死去|绝命深潜

雷斯林  · 公众号  · 时评  · 2017-03-20 11:46

正文


洞穴潜水一直都是死亡率最高的运动之一,而这次,在水下166米的封闭洞穴里,他看着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本文转自ONE实验室公众号(ID:oneinlab),已经过事实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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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166米,完全封闭的洞穴,当意外频发,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死去,一个人的身体和大脑会将他 引向何方?



绝命深潜

文 |  葛佳男  编辑 | 林珊珊

事实核查 | 刘洋


危险正是他们所渴望的

34岁的王远可以像水一样潜入水底,是中国最出色的潜水员之一。第一次洞潜王远就被迷住了。那是广东佛山一个叫做西樵山的地方,人工开采和雨水侵蚀 在山体中间形成了巨大的空洞。潜水灯打出去,光束径直照到四五十米以外的幽深之处,光束之外是彻底的黑暗,仿佛悬浮在时光隧道中。听着水滴连续不绝的声响,“哒、哒、哒”,他缓慢地呼吸着,一切是那么奇妙、壮观。


从此往后,王远就痴迷于探索各种人迹罕至的处女洞,有一回还发现了好几具被铁链锁住脖颈和手脚的人类骸骨。洞穴之中总有东西在吸引着他,这种引力甚至在某些时候大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时候根本没有‘害怕’两个字”,王远说起大部分事情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或者也可以理解成无所谓的神情,让人很容易就会忘记,洞潜其实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之一。然而这个高瘦强壮的男人着实喜欢冒险,他对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充满自信,而且对朋友永远怀有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能力照顾好每一个人。这让他饱受欢迎——毕竟潜水从来不是一项个人运动。

洞穴潜水原则第一条:绝对不要独自下潜,永远跟你的潜伴保持同步。

在水下,潜伴之间的命运紧密相关,一旦危险发生,除了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之外,潜伴是你活命的唯一指望。寻找生命托付之人绝非易事,但王涛在课堂上认识了老师王远不久后,他们便幸运地确认了彼此。

王涛很快就成了王远最默契的潜伴,他只跟王涛一个人做超过100米的大深度潜水;王远则是王涛唯一的潜伴,他从不参加任何没有王远在的潜水活动。“他们俩就是砣离不了秤,秤离不了砣。”两人的一位共同朋友形容,他们有时在水中甚至不需要靠手势沟通,只要面镜后面的一个眼神,立刻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多年以来,他们结伴四处探索,为之痴狂。2009年,为了“去洞穴潜水的发源地佛罗里达看一看”,王远告诉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决定卖掉深圳的房子。4年以后他干脆辞掉了警察的工作。而王涛最投入的那一阵子,拿了家里原本准备用来做药店运营的钱去潜水。弟弟许博完全不理解哥哥为什么会喜欢洞穴潜水这样的东西,他们家来自陕西渭南的一个小村庄,天性里好像没什么冒险基因。王涛刚读完高中就为了供弟弟上学离家打工,常年漂泊在外,他喜欢摇滚。许博是个理工科宅男,只跟王涛去听过一回摇滚乐,他看到哥哥特别开心,特别放松,“特别没有任何顾忌的”,“我感觉吧,他就是喜欢那种释放。”他猜测,王涛痴迷潜水的原因应该也与此类似。

当王远得知法国前世界深潜纪录保持者和他的潜伴在九墩那个洞穴中潜到160米,大大超过了他们之前122米的深度时,他第一时间告诉了王涛。

自两人开始在国内探洞以来,九墩洞穴是他们的发现中最为璀璨的一颗珍珠。它位于广西都安大兴县澄江之源头,洞穴通道幽长,能见度好的时候可以达到15米,而且好像永远看不到洞底在何处,具有极大的探索价值。法国潜水员的新纪录说明,在人类到访的范围之外,它依旧很深很深。

“我们应该、必须要再深。”王远对王涛说。

不久后,王涛便接到了邀约电话。“我想放松一下”,王远只是这么在电话里说,并没有多提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一场打击。尽管王远提前了他们要下“再深”的计划,尽管他一下子把这个深度加深到了170米,尽管他自己哪怕在开放水域也没有试过150米以上的深度,但王涛也什么都没问,立刻答应下来。

去都安的路上,王远接到了另一个朋友周沛的电话。周沛在圈子里出了名的谨慎,他给自己定了界限,绝对不下超过50米的大深度。得知只有他俩同行,也没有水面支援潜水员,周沛有些放心不下,“连个看车的人都没有?那我来吧。”


王涛(左)和王远(右)

丢失“生命线”

2014年4月18日,中午,天空低垂着阴沉的云。九墩大部分时间相当清澈、甚至蓝到发绿的潭水,在今天呈现出一种接近浊黑的颜色。自从2010年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个洞穴以来,今天的潜水几乎是在这里所遇到过自然条件最差劲的一回。

但王远和王涛没觉得是什么问题。他们已经来过这里15次以上,对引导绳的位置如掌心纹路那般熟悉——作为全世界率先潜入这个洞穴的人类,从洞口到120米的那段主绳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

洞穴潜水原则第二条:引导绳就是生命线。

它通常是一条纤细却坚韧的尼龙绳索,在下潜的过程中通过打绳结固定在岩壁上,用于在封闭的环境中指示方向。永久性引导绳最早应用于1988年,美国弗罗里达州莫里森泉洞穴区,此前,曾有超过45名的潜水员由于迷路导致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超过气体供应极限,最终死在了里面。

两盏主灯照着岩壁,王远和王涛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两样东西:墙、墙、墙,绳、绳、绳。尽管如此,两个人都保持着放松和兴奋。黑暗的水下世界显现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诡异美感,随着通过水肺的调节器呼吸着被压缩过的干燥空气,呼出的二氧化碳所产生的气泡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类似沸腾的开水一般的咕噜声。这是水下所能听到唯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密集起来,气泡打到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在他们的身体四周咕噜噜噜破碎,这说明烟囱状的洞穴正变得越来越窄。

洞穴之中50多米、相当于十五六层楼深度的水下,他们的视觉感官几乎失效。能见度不到2米,潜水灯只够照亮眼前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看上去像是两点虚弱无力的冷白。王涛处在略高于王远、伸手就能够得到他的高度,两人的后背和左侧各背着两支22升的钢瓶,里面装满了用200个大气压(即200bar)压缩进去、以不同比例混合的氧气、氮气和氦气。狭窄的通道和所携带的装备让他们无法采用更为稳妥的双人并排队形,不得不保持一上一下的位置。洞穴最窄处直径不超过5米,但他们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岩壁,这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并非身在洞中,而是正顺着一面垂直的悬崖下潜,陡峭且没有尽头。

下潜到75米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潜水电脑表显示,时间刚刚过去12分钟。他们按计划在这里停下来,切换到氧气比例较低的气体进行呼吸——如果接下来的探索顺利,随着深度的增加,他们所承受的最大水压将会达到海平面气压的17倍(想象一下躺在地上,身上压了接近1300个成年男子),过浓的氧气在此时会变成引发神经紊乱的毒药。糟糕的能见度使这个过程进行得比平常稍微久了一点,这时候,王涛发现,王远刚换好的气瓶正在漏气。气泡不间断地从气瓶和呼吸调节器的接口处冒出来,而王远在下方背对着他,显然还对此毫无察觉。

王涛立刻向王远晃灯。大概花了一秒钟时间,王远反应过来,关闭气瓶,重新拧紧一级头,然后再次打开。漏气停止了。后来回想,虽然在实战中极少碰到漏气的情况,但是他们在那个时刻完全没有感觉到紧张,“感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非常有信心。”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好运气在这个时候已经用光了。

通道在水下90米的地方拐了一个接近直角的弯,继续斜向下延伸。大约又过了8分钟,电脑表的深度读数跳到了130米。两人终于来到了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

气压表的指针快速从右侧偏向左侧,看起来像是有人把弹簧给弄坏了一样。在这个深度,耗气速度是水面的14倍以上,一瓶200bar的满瓶气体不到几分钟就会被用光。为节省气量、下得更深,在制定潜水计划的时候,王远和王涛就决定做几个略为冒险的选择:第一,不再检查法国同行布下的引导绳;第二,在深处切换气瓶的时候不再进行交叉检查,同步自行切换。交叉检查需要花掉他们至少1分钟时间,对于大深度潜水来说太久了。

气压表度数迅速下降,当显示气量剩余20bar时,王远已经感觉无法吸出气体。此时他刚刚到达150多米,接近法国潜水员所布置主绳的终点,尚未到达计划切换的深度,但是他决定切换气瓶。王涛同步开始切换。接着,他们用新气瓶继续下潜了一小段,气压表显示,剩余气量已经达到了返回所需计划气量的下限——166米,目标并未完成,但他们必须走了。两人掉头开始上升,既没有太高兴,也不怎么懊丧。毕竟,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再次到达这里呢。

能见度并没有因为是回途而变得好起来。到达130米时,能见度下降到两米,此时王远突然看到,主灯照射的引导绳在这里没有了延续,下面的绳索消失了。大深度,低能见度,意外丢失主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就像你开着车,突然有个车从你旁边窜出来,或者突然间走着走着上面掉个东西,砸在你面前。”

紧张让人呼吸加速,更快地消耗着所剩不多的气量。留给他们处理危机的时间越来越少。洞穴潜水原则第三条:洞穴不会宽恕任何的失误与恐慌。有太多关于恐慌潜水员所引发的连锁效应的故事,他们有很大几率会害死团队中的所有人。

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的,引导绳断了,没关系,它一定会垂在某个地方。通道不大,难以找寻只是因为能见度不好——理论上,螺旋形贴着墙壁绕圈上升是有可能找到主绳的最快办法。

冷静救了他们。谢天谢地,两分钟之后,位于前面的王远在LED灯冷调的光晕里看到了一截软绵绵的、垂在水里的白线。“生命线”找到了。


王远和王涛准备下潜

伙伴从头顶上飘走

经历过无数磨难的保守老潜水教练常常劝告年轻的学生们,为了避免危险,应该“时刻聆听心中的声音”。教出了国内超过三成持证活跃洞穴潜水员的王远,在自己编写的洞潜教材中这样写道:“直觉是第六感官,它可能是决策最可靠的指南。一个安全的洞穴潜水员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使之对即将发生的任何问题有一种内在的预警。”

事实上,在此次探险的过程中,王远并没有完全这么做。他向他的同伴们隐瞒了一些状况。

比如到达广西的当天晚上,跟王涛吐槽完他电话里没有多说的那个令人沮丧的事件(在菲律宾跟合伙开潜水店的好友闹翻了)之后,他整晚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他们先到九墩洞穴做了一次测试潜水,下到70米左右,王远感到身体出现了不适反应,有些微的不清醒。经过长期警察特训的王远身体素质非常好,在这个深度就出现气体迷醉征兆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因为不严重,他将之归咎于睡眠不足的副作用,选择性进行了忽视,没有告诉任何人。然后那天半夜他就开始拉肚子,原因不明,但相当严重,几乎整个夜晚都在跑厕所。他并没有叫醒王涛,一方面是不希望好友无谓担心——早年刚对潜水着迷的时候,王远经常跟同事换班凑假,连续48个小时不睡紧接着飞去国外深潜,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信心十足。另一方面,前一天,他们和周沛已经在洞里铺好了全部备用气瓶和减压气瓶,“等于你把弓已经都拉好了,就等着放手”。他不愿意让任何事情影响他们创造新纪录的计划。

再比如,就在刚刚,到达此次潜水最大深度166米的时候,气体迷醉的症状又出现了。一边绑绳结,王远一边感觉到一种恍惚感像四周安静的水一样,从身体深处漫了上来。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好像全身的神经飘走了一会儿,身体的反应和动作都慢了下来。

在压力成倍增加的水下,高分压气体对人神经系统的影响因人而异,并且不可预测。有人表现为莫名其妙地兴奋,也有人像喝醉了酒一样思维断片。王涛的体质对气体迷醉天然耐受性极高,大家从来没听他说自己氮醉过。

然而这里是水下166米,压力接近海平面的17倍。放眼世界,曾在封闭洞穴中到达这个深度的人类比攀上珠穆朗玛峰的人类还要少。一切都难以预测。事后推测,在那个深度,王涛应该也发生了跟王远相似的症状,但或许是出于对潜伴心理的保护,也有可能是觉得这点恍惚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示意对方。在这种情况下,王涛犯了一个当时看起来并不大,但后来被证明后果严重的错误。而平时总是密切注意潜伴的王远,这一次完全没有察觉。

寻回主绳之后,两人都心有余悸。一连串的意外让王远呼吸有些加速,提前用尽了第二个阶段气瓶,切换回主气瓶继续上升。游了10米左右,他忽然感觉到有灯光在晃,低头查看,只见紧随他上升的王涛位于一块突出的岩石下,正用灯对准自己的脖子做出左右切割的动作。他在告诉王远,自己没气了。

王远大吃一惊。

虽然从开始潜水以来,王远大概模拟过超过一万次潜伴没气的场景,但是“在真实潜水中间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突然没有气”。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想不出,究竟会有什么原因让王涛这样的潜水员如此之快地耗光了气体。

没有时间让他思考了。按照王远后来的说法,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带领他转身,解下绕放在脖子上的长喉塞进王涛嘴里,开始与王涛共同使用自己的气瓶,共生呼吸。然后他才想起来去看深度,120米,再看自己的气压表,只有130bar。

滞后于身体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转。他快速估算了一下深度、气量,只够支撑两个高度紧张的潜水员3到4分钟。第一组备用气瓶放置在75米处,离他们还有40多米,他们必须立刻上升,而且要快。他半握拳头、拇指向上示意上升,王涛冷静比出OK的手势。于是他把气压表放到胸前,抓住王涛的装备,开始带领他快速向上游动。

110米。100米。低能见度迫使王远一直贴着内侧岩壁,一边紧盯引导绳一边密切关注气压,同时注意王涛的状况。

90米。气压剩余40bar,他们又回到那个拐弯的折角。

突然之间,王远听到一声巨响——“咚”——他的气瓶撞上折角突出的岩石,一时动弹不得。然而王涛还在继续上升。

“就一秒钟。就是一秒钟,我们两个一起上,我‘咚’一下撞在那儿,他‘咚’一下上去了。”王远回头,王涛的灯光已经看不见了,手中主灯的照射范围内只有他的脚,从自己的头顶飘了上去。他本能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王涛,然而水从指缝中穿过,他什么都没有抓到。调节器从黑暗的潭水中掉落下来,紧接着,他的耳边就传来了那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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