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观是俄国民粹主义思想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方面,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民粹主义就是一种关于俄国社会特殊发展观点的历史哲学。自赫尔岑以来,俄国民粹主义虽然在认识论问题上倾向于唯物主义,但在历史观上则表现出明显的唯心主义倾向,也就是列宁所说的,“已经走到辩证唯物主义跟前,可是在历史唯物主义前面停住了”(《列宁选集》第2卷,第284页)。如前所述,俄国民粹主义倾向于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解释为合乎某种原则的演进,而非一个自然历史过程。他们把人类智力的进步和传播启蒙思想看作历史发展的原动力,“并没有完全摆脱形而上学思想方法的束缚,特别是在社会历史领域中基本上仍保留着唯心主义观点”(苗力田,第5页),这就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产生了根本矛盾。
赫尔岑认为,“人的使命不只在于逻辑,而且也在于社会历史的世界,精神自由和积极行动的世界中进行建设”。(赫尔岑,1962年,第86页)车尔尼雪夫斯基将社会进步的动因归于理性的发展,认为“人们的理性逐渐由他们的弱点和缺陷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并以理性的力量来使人们逐渐改进”(《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下卷,第479页)。拉甫罗夫在其代表作《历史信札》中虽然触及了唯物史观的门槛,提出利益集团的斗争推动了历史发展,却也止步于此,转而强调个体的需求是解释任何历史现象的必然出发点——“历史现象的一切因素都可以归结为个人的各种需求”(《俄国民粹派文选》,第80页)。到了自由主义民粹派,抱持唯心史观的米海洛夫斯基和沃龙佐夫等人,甚至将唯物史观歪曲为仅仅是某种历史必然性的理论,读过《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哲学的贫困》的米海洛夫斯基竟然声称不知道马克思在哪部著作里阐述了唯物主义历史观。民粹派在俄国革命者中造成的思想混乱,让很多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感到忧虑,然而限于理论修养不足,他们缺乏回击的理论武器。1894年,青年列宁在彼得堡的马克思主义小组中宣读其批判民粹派、阐释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作《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党人?》(以下简称《什么是“人民之友”?》)。这本绰号为“黄笔记本”的小册子在胶印出版后很快传播开来,引起了广泛讨论和强烈反响,被当时的俄国革命者视作“把革命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观点阐述得最好、最有力、最完满的一本书”(克鲁普斯卡娅,第7页)。
列宁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中指出,民粹主义的历史观“总是先验地臆造一些永远没有结果的一般理论”(《列宁全集》第1卷,第113页)。他坚决反对米海洛夫斯基给马克思主义扣上“说明人类的全部过去”的帽子。在列宁看来,唯物史观并不试图解释一切社会形态的一切历史,但作为说明历史的科学方法论,唯物史观“也必然适用于其余各种社会形态,虽然这些社会形态还没有经过专门的实际研究和详细分析”(同上,第115页)。相比于唯心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能够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现象中找到最本质、最基础的问题所在,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只有把社会关系归结于生产关系,把生产关系归结于生产力的水平,才能有可靠的根据把社会形态的发展看做自然历史过程”(《列宁全集》第1卷,第110页)。因此,唯物史观“并不像米海洛夫斯基先生所想的那样,‘多半是科学的历史观’,而是唯一科学的历史观”(同上,第112页)。
列宁强调,没有唯物史观就不会有社会科学,民粹主义历史观的问题在于,虽然承认历史规律,但仅仅关注人主观的社会思想和目的的作用,无法更进一步地看到物质生产的决定性作用,更不承认阶级作为社会历史发展客观因素的真实性。与之相反,马克思主义“把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影响归之于客观力量,主要是‘生产力’,而不归之于思想家个人的主观思想”(柯尔,第408页)。概言之,马克思主义推翻了那种把社会看作偶然的、机械的个人结合体,可以随个别人的意志改变而改变的观点,如列宁所说,马克思主义“探明了作为一定生产关系总和的社会经济形态这个概念,探明了这种形态的发展是自然历史过程,从而第一次把社会学放在科学的基础之上”(《列宁全集》第1卷,第111-112页)。对于民粹派将唯物史观简单化为一种历史必然性理论,列宁也给出了有力的反击。列宁认为,虽然民粹派也自称是社会主义者,但是他们对于社会主义何以可能、何以必然的问题无法作出科学回答。民粹主义从唯心主义出发,得到的只能是“只有社会主义制度才适合人的本性”(同上,第127页)这样的主观主义独断论。而与以往所有社会主义者不同的是,马克思“以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这种客观分析,证明了资本主义制度变为社会主义制度的必然性”(同上),从而使唯物史观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哲学,上升为一种历史科学。
俄国民粹主义倾向于认为,人民的真正利益是由少数知识分子所识别的,比如农民的声音就常常与他们“真正”的利益相冲突(cf.Copleston, p.139),而少数知识分子可以一呼百应地教育、领导人民参加革命。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其小说名著《怎么办?》中,将那些平民知识分子称作“典型的人们”,认为这些人有责任教育和引领那些尚待启蒙的俄国人民。拉甫罗夫也认为,是一些“单独的、进行斗争的个人”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他们在自己身上保存着未来的全部可能性。如果社会上没有这些人,任何历史进步就会马上中止”(《俄国民粹派文选》,第68页)。米海洛夫斯基则更进一步,对人类社会作“英雄”和“群氓”的二元划分:“英雄”是“以自己的榜样带动群众从善或行恶,去干最崇高的事或最卑鄙的事、合乎理性的事或毫无理性的事的人”(同上,第815页);“群氓”则是“能够被最崇高的或最卑鄙的,或者既不高尚也不卑鄙的榜样带动的人”(同上)。民粹主义英雄史观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民粹派基本提纲》中对知识分子近乎神圣化的描述——“他们超脱了个人私利或阶级利益,完全忠于劳动群众中潜在的真理思想”(同上,第554页)。这种英雄史观长期影响的后果就是,自“到民间去”运动偃旗息鼓后,民粹主义运动就越来越脱离群众,先是分化出了像特卡乔夫那样放弃组织动员群众的“夺权派”,后来又出现了“民意党”和社会革命党“战斗组织”等将推翻沙皇统治的民主革命目标诉诸恐怖暗杀手段的激进革命者。在胞兄亚历山大参与“民意党”刺杀沙皇行动未遂而遭处决后,青年列宁就认识到民粹派运动没有出路:“我们不走这条路,应当走的不是这条路。”(《列宁年谱》第1卷,第36页)
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曾说:“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87页)列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史观立场,针锋相对地批判了民粹派二元对立的英雄史观。针对米海洛夫斯基称唯物史观“忽视或不正确地阐述英雄和大众”,以及民粹派总是轻视其他社会阶级的力量,认为少数知识分子可以左右俄国发展道路的观点,列宁予以明确驳斥,并先后在《什么是“人民之友”?》和《我们拒绝什么遗产?》中阐释了唯物史观关于人民群众是历史推动者的核心观点:“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列宁全集》第1卷,第129页)“随着人们历史创造活动的扩大和深入,作为自觉的历史活动家的人民群众在数量上也必定增多起来。”(《列宁选集》第1卷,第127页)列宁指出,民粹派总是把群众看作采取措施的对象,“看做是应当听命走这一条或那一条道路的材料,而从来没有把各个居民阶级看做是在既定道路上独立的历史活动家”(《列宁选集》第1卷,第127-128页)。换言之,民粹派的英雄史观将人民群众对象化、工具化,进而消弥其主体性地位,而马克思主义将人民看作“独立的历史活动家”,从而将人民群众置于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地位。在列宁看来,这正是唯物史观最深刻、最重要的原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