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这样一个长辈,长得德高望重,和年轻人聊天的时候更是高深莫测到令人发毛,前辈总是点一根烟把面目隐在烟雾中,眼睛斜着半开半闭。可想而知,坐在对面的人是多么的惶恐啊。小年轻们前倾着身体哇啦哇啦说个不停,简直要掏尽平生所学。若是讨好成功,这长辈就会沉吟良久,过了好半天才给出终极褒奖——“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
这是从他那里能得到的最高评价,妙就妙在这个句子是个半开放的命题,所有人都能自行意淫出后半句——“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有见识!”“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理想主义浪漫情操!”“我觉得你不像个80后,你这么天下兴亡为己任,出类拔萃百兽震惶!”
这个夸奖让所有被拽出80后团体的年轻人脚踩云端,得意四顾。我获此美誉,立刻骄矜又谄媚地连连点头:“确实确实,大家都这么说,80后,啧啧,哼哼……”这个万能百搭又高端的夸奖,甚至被我立刻现学现卖,转脸儿就德高望重地当做重礼转赠90后:“我觉得你简直不像个90后。”
后来和这位长辈接触多了,发现他逢人就夸对方不像80后,心下有些疑惑:80后成了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江湖上流传着它的传说,可谁都没见过,见迎面走来疑犯就只能仔细端倪辨认半天,才像海关安检一样挥手大赦:“这个不是。”
我1989年出生,年龄尴尬,代际模糊。只能写写我周围人的成长群像。
我高中之前一直待在湖北的一个二线城市,鸡犬相闻,和所有的同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世交关系。小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这几年我再回家,就觉得大家已经不太一样了。我的小学初中同学大都没离开过这小城,也再难离开。我们大多数都是铁路系统的子弟,他们的未来大抵也都拴在铁路上,他们所有的恐惧和自尊,和区区所有也都勾勾连连地捆绑在铁路制服里,从父辈的手上接过,在适当的时候传给下一代。这就是所有终极神话的壁画:一小块地,四壁之房,悬挂的铁黑色制服。
我假期回去和我小时候的同学聚会,他们中比较幸运、有背景有关系的一部分人已经工作了,谈到将来就是骂骂咧咧。我只能讪讪地劝他们知足为乐,先别考虑这么现实的问题,还是抓紧时间享受青春。我的同学给我很怪异而无言的眼神,我才觉得自己的虚伪,他们青春仅存的遗物只是戏谑冷笑的面孔,而内心已自视为泥土,早就把身体平摊成一块让人踩踏的土地。
我高中上的是所谓贵族高中,按一些老人家的说法是“自私狭隘消费主义”,按另一些不太老的人家的说法是“个性飞扬张扬自我”。他们从高中起就在研究围巾的101种系法,研究韩国人,而现在则研究美国的贝弗利山庄。有时候和他们聊天,当QQ表情用完的时候就是我们词穷的时候,他们对人的形容词贫乏到只有“范儿”这么一个音节。当然,也不是都没有文化,也有的是文艺女青年——口头禅是“我还是个孩子”“瘦不到80斤去死”。
有时候稍微聊到一些国事,我的同学会稍微有点埋怨:“你干嘛要聊这些不开心的事呢?”然后,又申辩自己并不是完全莫谈国事,自称一只草泥马,笑骂几句亚克西。
如果说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几乎没有过青春,那我高中的同学就一路撒丫子年轻,在青春的跑道上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跑完一轮另起一行从头再来,逃避着终将成熟这件事,拒绝进入更大的跑道。
我的大学同学,他们是心智生产和恶斗程序的胜出者,是教育的脑力工厂量产的产物,是即将同“板结社会”搏杀的新参赛选手。
我周围有同学从大一就开始看房价,每天一起床就像华尔街的巨头一样研究报纸,看房价走势,计算将来工作之后,日薪甚至时薪是多少,才能供得起一所房子。他四处展示算出来的骇然惨烈的数字,吓哭了许多人。
更多的同学没有那么胆小,他们是蚁族里也要争当蚁王的一群人。努力,上进,参加各种竞选,永争各种名额,推七搡八,抢来各种大大小小的粮食,屯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看管好,当做资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过程原来叫“奋斗”。
这就是奋斗?我们只能笑道:“好吧,这也算奋斗。”自然不能同五四相比了,从五四以来,几乎每个世代的成人礼,都是由时代完成的:天地玄黄,时代巨变,少年人或是被一把丢入,或是主动勇闯成年人的世界——一个凶残野蛮的世界,一个满是巨灵邪灵和国家机器的世界。
而如今,也许是史无前例的,稳定盛世下,没有时代替年轻人完成成人礼。三十而立,立的也不过是安身立命的立;全副武装,对抗的不过是不断攀升的房价走势。
古人说三十而立,说明三十岁已经是很关键决绝的岁数了。三十岁,已经决定了后半生定格的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人寿命短,所以生命周期都压缩加速,反正我周围的80后,都仍保持着“二十而蹲”的姿势,他们将立未立,下一个动作还暧昧未卜,不知道会昂然地顶天立地,还是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蒋方舟著作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