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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中国尚缺一个一以贯之的“故事”丨原子智库

原子智库-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 2018-12-05 18:51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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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为知名经济学者、香港大学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陈志武,围绕他近十年前发表的一篇极富预见性的文章展开。在那篇写于2009年、题为《从2049年看中国》的文章中,陈教授预言,只关注经济的“半边改革”将会造成体制与国民心态的扭曲,最终导致经济增长受阻,外部环境紧张。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的经贸和外交形势在很大程度上验证了他的观点。

基于对现实困境、普遍人性和历史趋势的研究,陈教授认为,未来30年,中国需要一场兼顾政经的,可称为“2.0版”的全面改革,也只有那样,中国才能营建前后一致的价值体系、制度体系和文化体系,讲述一个贯穿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国故事”。 本文一共7000字,需要阅读12分钟。


陈志武

华人著名经济学家

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经济学终身教授


以下为整理后的访谈全文:


口 述:陈志武

采 访: 王昉

来 源:FT中文网

问: 陈志武老师,您在十年前写的一篇文章《从2049年看中国》最近在中国互联网上再度广泛流传,读者们无不惊叹它强大的预见性。


在这篇写于2009年10月的文章中,您准确地预测到之后十年中国经济的大致走势,以及我们此时此刻会面临的一些困境。比方说,您认为当时的“四万亿”以及其后的一些政策,会让“国进民退”加剧,让国企垄断上升,而民企受到挤压,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会不断上升,而民间消费需求会不断下降。


您还预言,到2018年时,严格意义上的金融危机还没有发生,但是潜在的金融危机已经转变成了财政危机。记得当时“四万亿”推出时,大部分人是叫好的,认为它起码部分驱散了全球金融危机给中国经济带来的阴影。


您的观点在当时应当是少数派。能否先回忆一下这篇文章的写作过程?


陈志武: 2009年时,《中国企业家》杂志找我,请我写一篇《从2049年看中国》。我一开始拒绝了,因为自己从没写过这种科幻小说。但几天后我想,也许我可以借助未来,谈谈今天的中国应该做什么事。


当时我觉得,“四万亿”方案短期让中国渡过了危机,非但如此,中国更是利用危机,让自己大大地、快速地上升了一番,从表面看,大多数人会觉得是蛮好的事。但是,假如用人来做比喻,你该生病的时候,身体能发烧,说明你的身体在发挥作用,不发烧反而不好办。


社会和经济体也是这样:有时候发生一些危机,不是坏事,关键是怎么回应。最糟糕的是,危机发生后,不去做该做的结构性调整、体制性改革,反而变本加厉,把结构性的扭曲不平衡推到一个更高的高度,给潜在的更大的危机埋下种子。


我当时非常担心,中国那些关键的结构性改革,包括国有企业的改革、土地制度的改革、减少地方政府作为投资者和消费者的改革、制约地方政府的权力的改革,到最后都没有做。


所以我写这篇文章,是希望借助于“未来可能会出现危机”,来给决策层一些压力,让他们去正视这些必要的结构性改革。我的愿望是好的,但同时我也很清楚,人的本性决定了,你要是日子过得很好,而且越过越好,要自己主动地改变,给自己动一下手术,是很难的。


我在文章中,对2009年到2019年这10年的大致历程做了一个判断:根据人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本性,就知道,“国进民退”只会进一步强化,而到2018年左右,就会有点坚持不住了。


问: 这篇文章当时引发了怎样的反响?


陈志武: 反响还好。因为“四万亿”使得中国经济在2009年年末左右又开始欣欣向荣了,所以那时候没什么人把这当一回事儿。


最近这篇文章被重新翻出来之后,我感觉最有意思的,是哪些群体反应最强,而哪一些群体没有反应。最大的对比,是那些有决策权的,有影响力的,或者企业家这些精英阶层,反应最为强烈。


几乎所有做企业的朋友都给我发了短信表示佩服,因为他们心中的焦虑和我在九年前预测的是一样的。官员的反应也很强烈。而另一方面,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几乎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还不是老板,还不面对企业没有资金、发不出工资,到底是要继续活下去还是要转移或者关门这类难题。


问: 您在十年前就预测到今天中国会面对的很多困境,甚至包括与美国的贸易摩擦。在您文章中,2018年有很大的分量,也是一个时间上的转折点。 我们此刻正站在2018这个时间点上,您觉得和十年前您的预期相比,眼下的情况是更好一些,还是更糟一些?


陈志武: 基本上和预期差不多,因为我的文章主要还是根据人性本身来判断的。从十几年前开始,我的研究兴趣从纯粹的金融理论、金融实战,转移到用量化的方法研究历史。


我过去十几年接触了世界各地不同的历史学者,尤其是经济史学者,他们的研究让我更加认识到,中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欧洲人也好,非洲人也好,本质都是非常类似的,所以到了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国家既愿意像原来那样,让中国把那么多东西出口到他们国家,然后又愿意让中国在很多方面继续我行我素,不做真正的体制性改革就加入世界的大潮流。


这个局面,原来在中国很穷的时候,别人是可以接受的,一旦中国富有了,那么这时大家思考问题的价值取向、基本信念是不是比较接近,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我在和学界的,耶鲁、哈佛或者其他大学的朋友们讨论时,也越来越感觉到:今天在世界上发生的,叫它贸易战也好,冷战也好,其实是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在中国国内,我们没有一个“故事”。



问: 这个“故事”,是指我们这个国家对外的一套话语体系,一种国族目标以及与之配套的政策吗?


陈志武: 按照哈佛一位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教授的说法,中国缺乏一个统一的,贯穿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方方面面的ideology (意识形态)。而我觉得这不只是我们理解的狭义的意识形态,而是一种前后一致的价值体系、制度体系、文化体系。我把它说得比较中性一点,就叫做“故事”。


我们现在,经济上是一个故事,要推动市场经济;政治上,是另一个故事;社会层面呢,又要恢复儒家。这样一来,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故事,没有几个人能把不同领域的故事串通起来。


我们的古人就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就会碰到各种矛盾。今天中国跟美国在贸易层面谈判的时候,据我所知,一些官员谈得很辛苦,做出了超人的努力,在非常困难甚至不可能的情况下提出解决方案。


我认为他们之所以做得那么辛苦,那么难,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故事”。而在美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对内对外基本上是同一个“故事”。我们去跟美国人去谈判,就会非常难。


这种缺失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走在中国的街道上,你很难看见几个人,脸上的表情能体现他过着一种幸福、安逸、平和、让他满意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很烦躁。


按理说,我们中国人现在有钱了,有那么多房产财富,应该过着内心的幸福生活,也能表现出更多内涵,但我发现正好相反。当一个人的观念、经济生活、政治生活、家庭生活、社会生活都各成一体,相互打架的话,最后表现出来就会是这样。


问: 您的文章,是从1949年中共建政讲到2049年。您将这100年大致分成几个阶段:1949到1978年,跟官方的说法一样,是改革“前30年”;1978年到2008年,是改革的30年;从2008年到2018年,在您看来是迷失的10年、停滞的10年。


陈志武: 这10年是尽量按照老办法、软着陆的办法,不断硬撑的10年,企图在原来的基本体制保持不变的情况下尽量实现更多的增长,是失措、挣扎的10年。


问: 今年中国上下都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而在您看来,改革只进行了前30年。在那篇文章中,您对这30年的改革为何能成功,有过一段总结:“中国改革开放的成果恰恰是因为离原来的管制经济越远、离国有企业垄断越远、靠经济自由越近、靠民营经济越近所致,而不是因为国有经济比重很高所致。”这句话可否用四个字形容:国退民进?


陈志武: 对,是的。我知道很多同仁得出的结论是正好反过来的。他们认同所谓的“中国模式”,就是国家在经济里起了主导作用。


但这个道理其实满简单的。如果说政府管制、行政管制能够带来繁荣昌盛的话,那为什么从1949年到1978年这一点没有实现?


按理说,计划经济期间,特别是从1958年到1978年的20年,从生产到分配,全部由计委和其他国家部门管理着。如果说通过行政管制能够实现经济繁荣,为什么到了70年代中国社会活不下去了?又为什么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经济成就那么明显?


从80年代农村包产到户以后,把种什么、何时种、种多少,去哪卖、以多少价格卖这些决策权都给了农民以后,农业产出和农民收入迅速提高。从过度管制到放松管制,把人的活力都给解放了。


然后从80年代末一直到90年代初,我们再慢慢琢磨该怎么样去改工业、改城镇经济。特别是邓小平南巡以后,再进一步把城市的改革,特别是国有企业的改革进一步推到日程上面来。在朱镕基执政时期,很多国有企业和工业进行了改制,为后来中国成为世界的制造业基地奠定了基础。


我们一般都说,加入WTO使得中国经济腾飞,但实际上,在2001年中国入世之前,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中国政府在放松管制上做了很多具体的努力,让中国经济体从绝对的国有、集体企业垄断,慢慢地变成到2001年左右开始,民营企业可以大刀阔斧地发展。入世又使得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


所以,到底是政府管制创造了经济奇迹,还是反过来,是因为政府管制越来越放松,民营企业和民间个人的决策权越来越大,创造了经济奇迹?我觉得任何有正常理解能力、了解常识的人都很容易回答。


问: 我想再回到2008年这个非常关键的年份。究竟发生了什么,打断了前30年的、本来也许可以延续下去的改革进程?全球金融危机肯定是一个外因。是不是也有一些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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