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母过世后,我成为了谁?
成为某个人的小孩,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事实,因为自此我们有了生命!
我们的名字,是我们对自己最确实的认知基础。每当我们做自我介绍时,都会不经意地说出“我是某某人的小孩”。
我们的名字告诉别人:“我是真实的。我与某个家庭有关联,我有祖先、有传统,有一个共同生活的团体。 ”
就在父母去世后,我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从此自己不再是某某人的小孩,因为我们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事实的改变,使我们陷入一种认知上迷失及困惑的转变,大多数的人都会暂时感到有所失落。
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小孩了。
那么,现在我又是谁呢?
第一次冒出“我是个孤儿”的念头时,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过了一星期再回到父母的屋子时,这个想法第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回去那里,屋内不再灯火明亮,没有人从另一个房间出来迎接我。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熟悉的饭菜香,而仅感觉到一股霉味。虽然家具仍在,但那个地方却令人感到空虚。
唯一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呼吸,只要我屏息,便寂静无声。
我穿梭于每一个房间,指尖划过家具,在满是灰尘的表面留下一道道手指划过的痕迹。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好过一些。
东西都没被动过,但是它们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我有些紧张地试坐每一张椅子,打开了每一个衣橱及抽屉,但里面的东西我却连看都没看。
通往二楼的陡梯,似乎比想象中来得狭窄了些。我走进了自己以前的房间,在我那老衣橱中,仍然存放着一些我小时候的玩具和旧衣服。
在这里,我找到了早已变得陌生的“自己的痕迹”。
我靠着墙蹲下来,试着想从我原来摆床的角度望向窗外,却意外地发现了后院里,那棵我小时候种的树,几年下来竟已长成了大树。
2.
孤儿?
下楼来到厨房,我习惯性地打开冰箱,里面摆放着母亲生病前所放的肉块和冷冻面包。我顺手各拿出一些,放到小时候全家人吃肉时用的红色餐桌上,坐了下来。
我一点都不饿,只是好奇地想着,这些东西现在不属于任何人了,那么,谁能够允许我拥有其中的某一部分?
我纳闷地想,什么东西是在拥有者去世后没有被丢弃而被留下来的?那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孤儿。
我也像肉块、盘子,以及其他在我身边的东西一样,被留了下来。我不再像小孩理所当然属于父母那样,属于任何人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儿。
孤儿?
我才不要变成孤儿!《孤儿泪》里的奥利佛是个孤儿,我怎么可能是个孤儿?我又不是小孩。
然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称我为他们的小孩了。
也没有人会来参加我的生日,看着我踏出第一步,听我说出第一个字,上学的第一天带我去学校,或是为我铺地板,当我头一回借用家里的车子时紧张万分。
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活细节及家庭过去的一切,因为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孩子了。
3.
“我失去了那面镜子”
我并不特别“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并没有刻意地去感觉自己“像”什么。我只是感到害怕而已。
但是,这一点却让人迷惑。为何我要感到害怕?为何我如此莫名地觉得没有安全感?
从青春期开始,我就有能力照顾自己,父母已经好久没有供给和保护我了。
事实上,早在六七年前,他们还要我替他们做决定并打理一切呢!
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感到不安。
以前我的生活中也曾发生过改变。从一年级升入二年级时,似乎没什么特别混乱的感觉。
我也一定做好了中学毕业的准备,因为真的毕业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后来结了婚,考了驾照,也都不是什么太特别的转变。
然而,“我是个孤儿”这件事,与我以往所知的任何改变都不一样。
一生中,我们对自己的认知不断地成形、组织、再组织。
起初,我们的认知、兴趣和喜好,可以说完全受父母的态度、嗜好以及传统所影响。
后来到了各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时,我们的认知、兴趣、喜好,则与父母的意见与信仰背道而驰。
“我跟他们一样”,已经被“我跟他们不一样”所取代。
再后来,通常是已届成年时,我们有了自己的认知,某些方面与父母一样,有些地方则与他们截然不同。
在我们成年后,父母就像汽车的后视镜一样,让我们可以安全地开车上路,每当我们迷路时,只要看一眼镜子就能了解自己身在何处,并做出正确的选择。
父母去世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在熟悉的地方找不到那面镜子,而是从镜子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一个人在不知前路又少了后盾时,该如何走下去呢?
缺少了这些,我们要如何完成“我是……”这个句子呢?
4.
“我孤身一人,失去了与世界的连接”
父母在世,给人一种“有人会比我先走”的假象。而这个假象与这种有人保护的感觉,随着父母的去世而消逝无踪。
也正因为意识到生命有限,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时间的意义。
父母仍在世时,时间对我们而言只是“经过的一段岁月”,但是一旦父母去世,生命短暂的本质瞬间化为事实。
我认识一位女士,她的母亲四十岁时寿终正寝,于是她不仅察觉到母亲去世时还算年轻,并且当自己快到四十岁时,开始想到自己也将面临死亡的命运。
双亲死亡时的年龄,是生命死亡顺序的一种强力隐喻,有许多人会据此估算自己的可能寿命。
一旦这种关于寿命的认知形成了,时间便被认定为“剩余的岁月”。
也就是表面我们会想到的:“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我的年纪太大,无法生小孩了”“不久之后,我得换辆新车了”诸如此类。
这些念头引发了紧迫和孤立的感觉,而这种感受会使得自己与他人疏离,对事情的看法及想法也有了改变。
我们可能会变得无法与别人相处,就连原先很熟识的人也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们可能会觉得维持与他人的接触变得吃力了,这种变成陌生人的孤立感,正是一种认知发展改变的开端。
在父母尚未去世之前,孩子无论年纪大小,至少仍然能透过他们与世上的其他部分相连。
而一旦他们不在了,那份紧紧的牵系消失了,遗留下的孩子顿时得面临一种未曾经历过的孤独,生命中的一个新的开始于是展开。
5.
中年危机?
人们可能会把这种行为以及形式上的改变,归咎于一种普遍的说法“中年危机”,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在想,许多报道里所谓的“中年危机”,尤其是人们刻意语带贬义谈论的那些例子,或许也是父母过世后,子女在心中重新成形的另一种自我认知。
也许可以用这样的想法加以归纳:“我终于自由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的看法会影响我了!我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就算他们不喜欢我的所作所为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们会去告诉我爸妈吗?”
父母过世这件大事,足以激发一个人的成熟与创意,或是让自己回归到那一段未完结的青少年时期。
或许父母的过世,对中年人来说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
就某个程度上来说,若一个人到了中年遭遇父母过世,的确会引发他认知上的危机,撇开别的不说,拥有双亲的人,生活确实与父母已过世的不同。而两者之间的不一样,关系着成年人如何来完成“我是……”这个句子。
- The End -
作者亚历山大·李维,美籍犹太心理医生,从事临床心理治疗工作已逾四十年。即使身为资深心理学家,面对父母相继离世的巨变,李维医生同样经历了无比失落与沉重的哀伤,甚至一度无力从哀痛中脱离。其间,他遍寻指引,却发现人们对于“成年丧亲”竟是如此回避。经过一段长久的自我疗愈之旅后,他将自己走过哀伤的所有体悟与方法,全部写入《成年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