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常磐橘暮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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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回到武汉,一是为了日语考试,再者就是为了在年末将横亘于两年之间的“谎言”了结。
「短夜半夏、嘘を眩むとぞ」
短夜半夏,虚晃谎言。怀疑与否,自省后得到的只有一个赤裸裸的小人。我信步来到修缮一新的黎黄陂路步行街上——一条位于俄租界旧址仅仅600米的街道。伴随着年底地铁6号线的运营,五国租界旧址也进入维护修缮阶段,而最先开街的便是这条路了。“派手”的装潢撑起了一座座从外往内方得一窥的咖啡屋,将所占用的鳞次栉比的旧时洋房并吞。
“Papayer,oranger,bananier et manguier.Pourmanger sans jamais rien payer.”
木瓜树、柳橙树、香蕉树、芒果树,吃掉了就要付钱。我加快了步伐。街角背阴处一处逼仄的门面,招牌上三个大字“禾末堂”——偏偏这家店吸引住了我。
三个月前,酷暑还未退去。我同旧时高中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友在英租界尽头的江汉路的某家桌游吧兴尽后,同行的mango邀我一同去江滩散步。跟mango正好回家顺路且会经过江滩,我便欣然同意。斜阳的衣角拉长了白昼的瞬息,我跟这个高二分班后就接触甚少的女孩顺着辽阔的江面天南海北,说不尽对大学四年即将落下帷幕的感慨,除此,便是我作为基佬和女孩间数不清的话题之一——各式各样的甜点。
江滩隔着沿江大道便是五国租界,恰好走到了黎黄陂路街口。蓝色围板已经将路口封住了,驻足的行人从围板外朝内探头,顶着灰过一下眼瘾,而内里的工人也正沿着他们的视线朝外走来。
隔着沿江大道这条柏油马路,mango指着对面那张被封住的“口”,饶有兴致地告诉我:“那儿有一家和菓子屋,叫‘禾末堂’。小小的一间店,生意好到下午四五点就打烊了。去晚了便没机会尝到他们家的日式点心呢。”
Mango还不忘翻出手机里的旧照让我欣赏那家店制作的各式各样精美的和菓子,犹以一盘三尾玲珑剔透的锦鲤形状的点心引人注目。我不禁感叹:“这哪里还舍得动口啊!”mango见我死死盯着“锦鲤”,便告诉我那是由海藻制成的,名叫“锦鲤寒天”。
“难怪你这么喜欢这家店。”我不禁记起去年的夏天,我和まめ一起在mango家做甜点和披萨的趣事。今天去桌游吧的活动也是まめ提议并组织的,倘若她跟我们同路,想必也会很期待在日后约好同伴一起去那家店吧。
“我下次要是再去这家店便叫上你们!”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直到九月底黎黄陂路开街时我也没有发现这家店的踪迹,期待中的三人坐在店内品尝着甜点的画面终究只是画面。我朝店内瞧去,诚如mango所言,室内狭小,勉强隔出了二楼,再加上今天是工作日,客人寥寥无几。
我掏出手机,将一小时前まめ发来的讯息翻出——她因为重感冒而无法前来。
我回复她的是:“出不来也无妨,你好好养病,身体为重。”
——“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你们一直都在,真好。”
——“是真有话想对你说,要不再找时间?”
——“大概关于啥?关于你还是关于我?”
——“心中有很多疑问。都有吧。”
——“打电话也可以的,主要是这两个星期我回家弄葬礼的事,把身体搞垮了。”
——“嗯,那我晚上联系你。”
我原本期待着今日面对面的对话,这是最好不过的。而手机那头敲出的文字,从收到第一句话开始,我也只能无奈地取消原计划。一丝猜疑都没有——从仲春到岁暮整整九个月,我时常担心着她,但有机会从长沙回到武汉,我首先便想着找到她叙旧,总会谈到再度掀起波澜的那则旧闻。まめ是否担心我会欺骗她而不敢前来?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便消散了——她若不信任我,又怎么会在那个男子找到她后第一时间联系上我并与我述说她的苦衷?而一直以来,我面对“聲聞”,纵使疑云密布,再将身份范围限定在同学和好友之间,总认为女子的声音比男子的声音似乎更可靠一些。我爱慕男子并不代表男人就比女人可信,我也曾被女孩子欺骗戏弄过,唯独父亲在自私的驱动下用不断的谎言摧毁了我母亲的精神支柱,以及父系亲属对父亲的纵容姑息像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中留下了抹消不去的伤痕。
中午午餐时,我正在高中看望班主任,有幸和班主任一同吃了午餐。后收到まめ的消息,心里也有底了,我便索性在母校多停留了一会儿。班主任向我问起同学们现在的情况,自然也问到了まめ。
“まめ是在行知学院吧。这么说来,上个月老J......”
我抢白道:“听说他服兵役期满,已经回武汉了。”
班主任点了点头:“是啊,他特地来学校看我了呢。只是他跟まめ......”老师挑了挑眉毛,又问我,“他这次回来是直接工作了吗?”
“不是,还是继续读书呢。老J在2014年入伍的吧,那时不才上大二嘛。学籍还保留着,当然是回来继续读书了。”
我见班主任似乎仍不太明白,便索性告诉她:“我起初也不太明白,可就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他来学校找我——巧得很——他入伍后分派的部队就在怀化,那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他仅仅在大一的时候,除了翘课挂科,其他的各种处分不断,学校里也难呆下去了,家里才想出送他去部队呆上两年,也好解决学籍档案上的麻烦。”
班主任点了点头,而话题自然也被引到我当年大二第一次考出18分的期末成绩这样的笑料上。上下唇蠕动之间,灵活的舌头将滚出的话语顺利潜藏在冬日呼出的热气之中。当我从学校走出时,行至德法租界的边界,再想起与班主任的对话,惊讶于自己已然将要说的话拿捏得恰到好处。哪里还有什么犹疑?我心里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自己也知道如何处理。虽然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被卷入到旧闻中,但现在我俨然一副“好事家”的面孔在距离旧闻中心更远的旁观者面前把玩着话语,隐去真相,自信满满地说出一部分无碍的内容。
萧公馆面前的中山大道和胜利街恰好成Y字形合拢在一处——典型的民国年间的街道。百年风雨之后,两三个月的租界整修也告一段落,平整后的马路上间杂着新栽种的林荫树,勉强扫去了脑袋中弥漫的尘土飞扬。我不知不觉过了马路,朝着黎黄陂路方向走去。
「分け登る麓の道は多くとも同じ高嶺の月を見るかな」
从山脚分道而行,最多也只能看到同一轮岭上的明月。无论旧城区如何翻新,公馆还是那座公馆,洋行还是那座洋行,哪怕领事馆变成了市政府,追本溯源它也只能是领事馆。眼前艳俗的粉刷取代不了原有的青灰色印象,室内无论怎么装潢,陈设的物件又是何等有趣,终归与房屋的历史搭不上边,充其量只能作为游客照片中的“旅游景点”。入不了“爱屋者”的法眼。
巴公房子被围了起来,里头的居民也应被迁走了吧。我路过俄国巡捕房,行经美国海军青年会,很快走完了这条街来到了沿江大道上。街的尽头最后一栋历史建筑是宋庆龄在汉口的故居。若从江滩往这头看,这栋建筑是相当显眼的,但我看到的也只是外壳而已。她高寿;她称得上母仪天下;她大胆同一个革命家私奔;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哪怕这些都是是支离破碎的形象,依旧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女人”,或是排列成一个女人真正的一生。
还是今年的夏天,在带着mango和菠萝两个女孩子去江滩的那家“浪漫一生”gay吧的路上,还未到江滩,仅仅是在从江汉路前往江汉关的路上,依旧是mango的一句话勾起了我的思绪。
那天晚餐是我们三人陪まめ和她的男友一起吃的。饭毕分别时,菠萝一如回到了高中时代,笑嘻嘻地伸手迅速摸了摸まめ的胸,まめ也嘻嘻哈哈地“回击”了她。打闹了一番分开后,菠萝有些感慨:“我还不知道她换了朋友,刚才闹归闹,她朋友却好像很警惕呢。她跟老J么时候分的啊,我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mango告诉我们,自己的老爸和老J的父亲曾是战友,但谁想到就在去年,老J的母亲还特地来委托她,希望她将老J的心意转告给まめ。
“我也没想到两人分手了。从高中到大学,三四年了吧......”
其实我又何曾想到过两人会分手。去年我20岁生日时,聚会时间没定好,最后只有まめ带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来为我庆生。晚饭吃的是铁板烧,席间,まめ调皮地拿我开玩笑:“赶紧再找个男友安定下来吧,少在外头野了。”
我笑道:“我哪有你的福气,你跟老J,从高中到现在,一直被我视作楷模啊。”谁知我话音刚落,まめ的笑意收住了,但很快嘴角轻巧地上扬,重新回了一个笑容给我,小声告诉我她跟老J已经分了。恰好这时服务生送来了火焰冰激凌,我便也不多问什么,三人继续开心地享受美味。
分手,在我当时看来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高中的恋爱跨不过大学这道坎,大学的恋爱跨不过毕业这道坎,时间问题而已。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享受初刻的舒适便会忘了鞋子的外观,靓丽的款式能博人眼球自然也令人顾不上鞋子的磨脚,久而久之问题才会一一暴露,积攒多了,一次性的火山喷发在所难免。
然而这些看似冠冕堂皇,无一不是我浮于表面的臆测。事发唐突,也不是我这个外人可以随意探问的。
我认识老J和まめ恰好是在因文理分科我转到他们班上的时候。这一对儿仅用一个词便足以概括——最萌身高差。老J许是全校个子最高的男生,身高1米92,,而まめ娇小玲珑,身高1米5多。两人并立一起,从身后看就觉得颇有趣味,反倒不会令旁人在意其他的事。
打架斗殴,仅此一项便可以将一名男生定义为大人眼中的坏学生。可J与其说是坏学生,不如说是不适合待在学校里的男子。出了这个校门,孰好孰坏、孰优孰劣可是轻言便说得明白的吗?他就是一个个子高大纤瘦的男生,再普通不过了。在我眼中,甚至他每天中午带着母亲送来的营养餐和まめ同吃的场景都不值得旁人惊讶羡慕的。恋爱中理所当然的事,难道不是吗?
在这个班上的一年很快过去了,年一过完,经过又一轮的分班后,五个文科班分出了三十多个女生并上五个男生组建了一个新的班级。因教室不够,一大群人被分到了荒僻的实验楼。从那时起,每天中午多出了一个身影来往于孤岛般的教室和楼下的喧嚣之间,这个大个子才越发显眼起来。
我跟まめ都被分到了新的班级。之前仅仅是点头之交,新班级虽面临着踏入高三的门槛,我却自然而然和包括まめ在内的一群女孩熟络起来。回想起来,老师虽然打心眼里视我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他们哪里知道高三每周半天的假,都被我用去和女孩子们泡KTV了。
在校外能见到老J的次数不多,有时候来到KTV,他多半只待一段时间便被父母催促着回家——我总会想到一个调皮的大个子和严厉的父母这样的家庭组合。我没见过他的母亲,但是高中三年经常能碰见他的父亲。高一高二相对轻松的早晨,下了地铁后,学生们还需要步行一段路程才能到达学校,恰是这一段路上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的身影成了大家眼里的风景。一高一矮,身形相当;一个穿着校服,一个套着Adidas的运动服;一个鼻梁上架着眼镜,一个山根上空空如也。两人再无他物在身。当瘦小的我突然注意到前方出现熟悉的背影,便不由自主地改变前进的方向,或穿过小巷,或转进便利店随意看看。时间一长,脑袋中也开始涌出一些趣味——老J的母亲应该很高吧。平日里听闻老J多是约男生去泡网吧,鲜见他打篮球,从营养和遗传来考虑的话,一个高大的带着眼镜的中年妇女的形象迅速成立了。
我因身高原因,一直以来不太愿意和高个子男生接触。倒不是我害怕他们,也不是在心中强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去俯视他们。我时常盯着高个男生的腿,被长长的校裤遮掩下的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倘若我无意中捕捉到这个人的腿型如萝卜,便不免嗤笑;若“光滑的肌理几近透析出纤细的骨架,脚踝和跟腱如雕琢后的美玉”,我便日复一日地惦念着自己还年轻,长高的机会还多着呢。
如此,老J纤长的身躯在那段日子里就像一根快速向前移动的旗杆,我并不追随他,只有那柄旗杆的映像在我心中一直朝前移动着,渐渐地,我也能够在碰见老J的时候主动和他打招呼了。
但是我对老J并不抱有十足的好感,即使我不会将厌恶他的神色直白地展出,但嫌恶终归是存在的。他得知我因第一次看GV而兴奋所表现出的不屑;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男的;他嬉皮笑脸地拿我和其他女生编排荤段子;他甚至当着女友まめ的面用自己的肢体拿我的身体开玩笑。譬如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他的胳膊伸到我裆下试图将我托起,而我惊吓之余本能地夹紧了双腿,他继而坏笑:“好紧啊!”
这些言行举动刚触发时,我几近吞了一只苍蝇,接着随着时间的消磨,就只剩时而逸散在嘴边的臭气了。直男对“弯仔”最初的态度大多都是这样,臭鼬一般的存在。像老J这样,施展独有的防御手段也不忘搞臭自己。身为男人,他将自己身上不具有的一切制作成标签,酌情粘贴在一个泥塑的男人身上,最后再拿出一个写着“基佬”的牌子挂在上面。即使男人平庸,什么也没有,但他也有最能彰显他性别的东西——裆下悬着的“小兄弟”。
「此の扉なら破れない」
“这扇大门,不会被推开。”“但是我只能选择一个入口啊。”
我不觉得直男不会对男人的屁股感兴趣,至少这世上有一部分像老J这样的人。毕竟那里就是一扇“门”,毕竟“弯仔”也是“带把儿”的存在。好奇心作祟,什么事都可以用“玩笑”一词轻描淡写。
而另一方面,也因为まめ在我出柜后的态度,我才不会刻意去针对老J而记恨他。
高三备考那年,我曾买过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中国古代房内考》,书中大篇幅地讲述中国古代性文化使这本书很快在班上被女生竞相传阅,以至于后来,甚至有任课老师在自习课上从我书箱中翻出这本书阅读。まめ是第一个找我借阅的女生,所以我大一对朋友出柜时,第一个告知的便是まめ。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反应是默然而冷漠的。她并非表现出很戏剧性的、强烈的排斥,可言语中流露出的遗憾、模糊就像是滴在那本暗红硬皮封面的《中国房内考》上的油渍。当然我宁可坚信她渐渐会了解我的,而不是徒然为之神伤。
有意思的是,まめ对我性取向的态度发生转变应该是她跟老J分手后的事了。她在我生日那天告诉我她分手的事实,与她送我的生日礼物搭配在一处,当时顿感违和,但如今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她开始转变的佐证吗。她将安全套和润滑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时,我死活都不肯接受。她佯装生气:“我是想你在外面对自己好一点。”我再不接受,她就吓唬我:“你敢拒收就绝交!”
她在转变的同时,我渐渐有些急躁了,生怕氤氲在我和她之间的“香氛”消散掉。当我第一次拿着我在性向上的苦恼找她倾诉时,她也对我述说了她和老J分手的原因——那是我生日之后第三周的事了。
她发来了几张她和老J的截图,聊天时间显示是去年年初腊月月末。我突然记起那一天我和家人中午在饭店里吃完团年饭后,莫名其妙被まめ邀请出来唱歌的事情。那天在KTV里,她似乎兴致不大,一个人盯着手机只顾着玩“武汉麻将”,而我却异常地兴奋,一首接着一首,末了连她起身,并轻声告知我她先走一步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莫非年前两人就出问题了?这也太快了吧。刚放寒假时,まめ还拖着我去火车站查询前往怀化的车票——老J所在的部队位于怀化下面的某个县——“我们一起去看老J吧,回来的路上还可以去凤凰玩玩。”
「蓮華の咲く頃、柑子は実らぬ」
莲花盛开的时候,柑橘还没结果。期待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还没出过远门的まめ哪里知道春运期间一票难求的事实。计划只得搁浅,我也只好安慰她:“还有机会可以去的,我也在长沙读大学,随时奉陪。”まめ只是笑笑:“有些事现在想做就赶紧去做,不怕以后没机会,而是担心再没有那个心思了。”
まめ曾在老J入伍那天一个人默默地跑到江滩去散步,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笑着眺望江面的吧。我看着聊天截图,层出不穷的意外荡空了心中所有的揣测——
老J:其实我就是这样的人,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两个女的上了床,很容易的事。
まめ:开玩笑要有个度啊。
老J:这是真的,你还不懂我吗?
まめ:我真是看错你了。
老J:我本来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まめ:天哪,我还是去百合算了!
我从截图上看到这些内容,忍不住问まめ:“你不觉得很怪吗?你信?”
“他敢这么说,我就敢信!”
之后端午节再见面的时候,我刻意去回避某些话题,可她却主动告诉——“我不久前刚答应另一个男生的追求。你去年应该见过的,他是我学长,一个动漫社的。”
“我见过?你指的是去年那次聚会吗?”我笑了笑。
那次聚会实际上是まめ所在社团的内部聚会,那天晚上我回武汉见我男友,刚下火车便收到了まめ的消息,她了解我的情况后,便建议我将我男友也带上。
但那次聚会并不愉快。可想而知,一直抖擞着华装丽服的孔雀,将求偶时的情热肆意释放出来,乃至喧宾夺主。说来可笑,之后不到半个月,我就跟我男友在“双十一”前分手,结束了第三段感情——就两个月。我都没心思把分手的事编成段子发在空间里——确实再没必要“昭告天下”——第三段结束后直到现在也确实是彻底结束了。
无论如何,我无法回忆起那次聚会上任何一张男人的面孔。似乎我在刻意地逃避,我们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太多。她只是告诉我一下她的近况,顺带再次劝我赶紧找个男友稳定下来,所以我也没必要特意去祝福,笑道:“我期待的是好莱坞黄金年代的绅士,当然是要找个白人。”
她笑道:“你到时可别打自己的脸!”
气体果然是不可能被攥在手心的,两个人之间的“香氛”带来的馥郁转淡直至消失,而我却无能为力。我除了抱有一丝好奇,能做的便是顺其自然,毕竟两人距离更近些的局面也未被打破。在去年夏天,我甚至将我偶然享受到的约炮的乐趣淡然地在她面前提起,她便调皮地戏谑我几句,而不是冷淡地去转移话题。
一个男人短暂地退出两个人的世界,另一个男人新近加入,虽未露脸,但终归会现身的。まめ为了安抚在那个夏天失去母亲的我,主动约我吃饭逛街,顺带捎上了那个神秘的男生。在宜家餐厅吃完饭后,まめ去了趟洗手间,我和那个男生便坐在卫生间外等候。两个人低着头看手机,我偶然会斜着眼睛迅速扫一下他的面容。又是一个高个子,但比起老J,面目清秀,皮肤也更白净。我盯着手机屏幕,尝试回想刚才一起吃饭时まめ称呼他的名字却又怎么也记不起。
他的着装与老J半斤八两,但缺了名字的话,都难以称之为“朋友的朋友”了。唯一的选择只有缄默。我随意发出一条动态,特意提到了まめ的新男友。
まめ还未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手机上却有了她的来电。她在电话那头急促地就一句话:“把那条动态删掉,快点!”便挂断了电话。我机械地按她的吩咐办了,也注意到那条动态下显示的点赞用户中有好几个是过去高中的同学。
旁边那位陌生的男子,还在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机。我心中不免发出冷笑。
在我今年21岁生日时,まめ和他前来为我庆生,我才得以知道他的名字。记下一个人的名字比获知一个人的名字容易得多。甚至没必要去询问,今年年初聚会时,有人打趣まめ为何不将男友带上,她只说了一句“还不到时候”。
怪诞是显而易见的,从她告诉我分手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但我暂且将猫腻存放在深处——直到另一个当事者——老J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自述了他在部队一年半的经历。
虽然まめ已经将自己和老J的联系方式删掉了,但我的微信及QQ的联系人中都还有他。まめ的那句话“他敢说,我就敢信”像玩具盒中蹦出的小丑,因太过突兀而趣味性甚重。我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你敢信,我还能说什么?”
今年三月中旬的时候,如往常一样,老J在QQ空间里发了一条动态——“要到长沙来了。来来来约起来!”
社交传媒的时代,我总是忍不住每天找到空隙手指滑动一下手机屏幕。看到这条动态时,我眼前仿佛又晃过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微微一笑,就像是对待那些来长沙找我玩的同学一样,随意在动态下方评论道:“来长沙耍居然不找我!”
他真来长沙了吗?不过我也确实听说在最艰苦的大半年过去后,新兵的行动便相对自由了。为此,当初在社交网络中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老J再次出现时,我也没大惊小怪。
他来长沙是因为部队里的公务吧,我脑海中不禁勾勒出他穿着军装的模样。他似乎没变太多,顶多黑了不少——我记起不久前他发在空间里的一张半裸照——黝黑而精壮的肉体。我能想到的仅此而已。对了,不免还要带这位客人去吃饭。
然而这只是我所想,当我第二天优哉游哉吃完午饭后,他发来讯息和一个颜文字→-→,我才知道他真的来了。我回复他让他在校门口等我,然后穿戴好衣物冲出了寝室。脑袋中虽没时间回顾勾勒出的形象,但等我到达目的地四处张望,穿着蓝色卫衣和牛仔裤的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不免惊呆了——他还是从一辆私家车上下来的。
老J冲我挥手打招呼,我冲他笑了笑,视线却绕过他纤长的腰杆,伸入到车窗内——驾驶座上是一个脑门锃亮且肚子被塞到方向盘下的中年男子。
“我还以为你会穿军装来呢。”
他笑了笑。我又说:“走,我带你吃饭去!”
他转身到车窗那儿,冲车内的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似乎冲着老J在问我是谁,还问老J估计在这儿多长时间,末了,便开着车扬长而去。
老J笑着告诉我,那个男的是他的上司,家就在长沙——“上司回家看病,点名要我陪他。”
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你真来了,我已经吃过饭了。”
我带着他去了一家冒菜店,他拿菜的时候,又问我:“你真不吃啊?”
我笑笑:“我真吃了出来的,我没想到你真会来。”
他多要了一块面饼。店老板烹煮冒菜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拿出一包Marlboro,蓝色的包装那种,问我抽不抽。
我有些受宠若惊,故作潇洒地点点头。接过烟,我又在他的指示下将香烟四分之一位置内的硬物捏碎。在他给我点火时,我又尴尬地笑道:“我没抽过......”
“没事!这个烟不冲。”
我想象着曾经见到过的抽烟的男子,眼睛盯着开始燃烧的烟头,含着烟蒂吸了一口,然后轻吐烟雾——除了苦涩还有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薄荷冰珠的。”他吞云吐雾间,烟灰已经积累起来。我看着他弹指之间便掸掉了烟灰,便依葫芦画瓢,再吸时却发现吸了好几口都没动静。他笑着再次帮我点着。看着香烟“死灰复燃”,我“嘿嘿”笑了笑。
他突然说道:“你知道我这次是为了什么来找你吧。为了まめ。”
我眨了眨眼睛,随即点了点头。
“所以,你发那条动态......就是希望我看到然后联系你?”
“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没有回复动态,我也会主动联系你的。”
我笑道:“我猜准了。”又问,“你还是放心不下まめ吧。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去年把你们的事跟我说了。我觉得好奇怪,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他点了点头。这时店员将煮好的冒菜送了上来,热气腾腾并搅合着浓烈的蒜香很快将他鼻梁上的眼镜模糊掉。当老J操起筷子划破雾气开动时,我才意识到他入伍前的那个暑假早就做了激光手术而摘掉了眼镜。
“你根本不知道这一年多我是怎么过来的。”
老J问我是不是以为部队里的生活就是每天拉练然后管理严苛。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刚入伍的严苛训练将新兵的锐气杀掉后,接下来的生活会怎样全看被下放的连队如何。老J当初的入伍志愿是火箭导弹兵种,每天的生活基本上与拉练无缘。他描述着自己和战友每天要穿过的那个山洞,深邃而幽暗。他们每天将导弹沿着山洞中铺设的轨道运输到发射地点,然后便轮班坐在发射车间操作,你来我往,一坐可能就是一天,直到晚上才跺着酸麻的腿脚钻进灯火闪烁的“大口”,原路返回。当然他们也经常入夜后还要被军号唤起,再度猫进山洞,去执行夜间任务。
他大笑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生活,你信不,这样的连队里,胖子一个也不少。你别看我瘦了黑了,大部分人每天就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除此之外就是吃喝拉撒,怎么可能不胖!”
他接着开始绘声绘色地描摹同一个排的胖子,然后一边吸着冒菜里的鸡蛋面,一边又讲起部队里环境的恶劣——“潮得要死,有一次阴雨不断,我的鞋子一周都没干!”
我问老J当初怎么选择了这样的兵种。他告诉了我他当年入伍的原因——“家里人也没办法,送我入伍也好‘将功折罪’。结果在选兵钟的时候,我问我妈什么是火箭导弹兵种,我妈说是可以操纵电脑的,我就选了这个。”
老J吃得热火朝天,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鼻梁和眼眶上也是——汗水仿佛汇成了一副镜框——我突然记起大人们常说“进了部队后你会改变的”之类的话,现在看来,这种话疑窦丛生,并不十分靠谱。
老J将菜吃了,扒了几口面后望着碗里另一块面团,不禁摇摇头。
“吃不下了?”
他笑了笑,小小的眼睛突然聚光在我的脸上,然后压低声音问我:“你跟男人做的感觉怎么样?”
我眨了眨眼睛,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四周——快一点的时候餐厅里是没什么人的。
“什么?”
“我就是问你和男人上床的事,你肯定做过吧。”
“是啊。”我有些迷惑,“你问这个干什么,搞得像你也做过一样。”
“是啊,我是做过。”
我看着老J的眼睛——当然看不出什么。我却权当真话,在彼此静默了片刻后,我直接问他:“刚才那个人不是你上司吗?”
“没错他是我上司啊,但这跟我说的也不矛盾吧。”
我浅笑道:“怎么会......”
老J又点了一支烟,也问我要不要再来一只。我摇摇头,调整了有些僵硬的坐姿,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个中年男人是他上司,自然可以凭私事带老J出来;他是上司,与下属新兵发生性关系也没什么可疑之处——类似的风闻也并不少——毕竟军队就是一个由单一性别构成的“独立王国”。
老J说出了这种事原本是自己没料到的。那时他刚被分到怀化,一次部队里举行联欢会,他凭借吹长笛的特长单独被某个管理文工团的军官选中了。哪里猜得到后续的老J就稀里糊涂得上了那个军官的床。原本这支连队里的日子虽减少了新兵们肉体上的损耗,但上司对老J的“青睐”使得他在单调的日子里额外获得了一丝乐趣——但凡每天要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便被上头以各种理由叫到办公室去享受网络。几个月后,这支连队又换了新的领导,原以为可以缓口气的老J再一次被领导挑中......待遇照旧。
“待遇照旧。反正我战友也不知道,我也不用担心被他们眼红,毕竟在部队里能上网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啊。”
“就是今天的那个男人吗。”我刚说完这句话,左腿又开始发麻起来,边轻轻地用手捶打着大腿。
“是啊。”他又凑近我,“你有没有跟那种胖子......”
“怎么可能!”
“你哪里能想象到两百多斤的胖子压过来时是怎样的。”他笑着用手比划,“两边的肉‘啪嗒啪嗒’像沙袋一样堆在我身上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