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小姑命苦，在她13岁的时候，相依为命的母亲领着她来到了松花江这片陌生的土地寻找父亲。可是不久，在一次随逃荒人流逃亡中，母亲被空袭的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小姑的双手也被炸的血肉模糊。
小姑简单地包上了伤口，掩埋了母亲，便茫然地向着北山口走去。
傍晚，她走进了一片果树林子里，树上的果子叫她精神了许多，尽管还没有熟，饥饿的她再也等不及了，手疼，她就用手臂勾住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然后用嘴去啃吊在树枝上的果子。一口一口地，果被她不完整地啃了乱七八糟。
吃饱了，她就到不远处的河边去喝水。她感到有了安顿，至少不能饿死了，树上的果子树立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几天后，小姑的手开始化脓了，腥臭的血水不住的流出来，然后慢慢变黑变干了，没有了疼痛和直觉。又是几天后，小姑的十根手指头终于烂掉了，美丽的小姑成了无手之人。
这天，当她刚要爬上树时，从旁边的树后就出来一个人。这就是我的二爷闫广录，二爷问道，小姑娘，你为什么偷我的果子？
小姑下了一跳，说自己是孤儿，在13岁那年母亲去世了，流浪到这里，要饿死了。小姑向二爷深深鞠了一躬。
二爷看小姑受伤，就收留了她。
从此，小姑有了安身之地，二爷对小姑也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每天都给她及时糊药，小姑化脓的伤口渐渐地好了起来。
二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转年春，二爷的儿子我的堂叔玉眼，在城里学业有成，有了工作，便回来接二爷去城里。
夜幕降临了。堂叔说明天一早就要带二爷进城。
二爷问，眼儿，那姑娘咋办？堂叔眼儿说，要不我们带她一起走吧。二爷道，是个好姑娘啊，也很可怜的，可惜那双手了！当初你妈被小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后，我不续弦，领着你进了大山，就为这儿！
半天，爷俩再没有吱声。
西屋里的小姑把东屋里爷俩的话都听到了，她无比感激，又顿觉愧疚。
转天一早，小姑还是跟着二爷和堂叔眼儿进了城，住在城北的一套四合院里。堂叔眼儿先是在当地的一个部门打杂，由于他接触的人较多，加之那个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有学问的人不多，后来在一位隐士的引介下，堂叔眼儿到一个部门作了秘书。半年后，堂叔眼儿又飞黄腾达了，做了主管。主管管什么，堂叔眼儿从来不说，只是做官后的堂叔眼儿很忙，回家的时候少了，大概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常常吃住在外边。
一天，堂叔眼儿终于回来了，二爷就劝堂叔眼儿和小姑成亲。堂叔眼儿没有吱声。咋？嫌弃那双手？二爷问。爹，不是，我是说，刚刚安顿好，等日子再好点也不迟。堂叔眼儿说。
她是好姑娘，又懂事又孝敬！二爷道，这都是缘分啊，要不咱怎么能碰上她，她也不会跟咱进城啊？
是啊，也不知她咋想的，还是以后再说吧。堂叔眼儿说。
小姑虽然没有双手，但也能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照料着年迈的二爷。
1949年初的一天，堂叔眼儿连同他工作的单位就在这座城里消失了，小姑搀扶着二爷找了好几天也没消息。小姑后来听说，堂叔眼儿的部门是搞情报的，被调往南部的一个大城市去了。小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二爷，只是对他说，眼儿出远门发展去了，等回来就会做更大的官了。二爷没有反应，两眼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一天，二爷突然对小姑说，没个名分咋行？你就先做我的闺女吧。小姑深情地注视着二爷，说，那我就叫您爹了。好，早晚都得叫！二爷笑道，先做闺女，再做儿媳！小姑就脸红红地不再言语了。从此，我就有了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
三
进入五十年代，正值我国困难时期，生活极为窘迫，人们每天都要饿着肚子，供应的那点粮食已经不够吃了，小姑去郊外的农田地里去捡稻谷，虽然有时会空手而归，但总是有收获的。那天，小姑在稻谷地里发现了田鼠洞，小姑急忙找来木棍子，用两只胳膊夹着木棍，一点点挖起田鼠洞。半个小时后，挖到了田鼠的老巢，看到了黄灿灿的稻谷粒子，小姑乐了。回到家，小姑用稻谷粒子熬粥吃，二爷和小姑就有了救济。转天，小姑又去稻谷地挖田鼠洞，刚到地头，她隐隐约约听到地头坡里有小孩子的哭啼声。她有些莫名其妙，这山脚野外的哪来的孩子哭声？
小姑便小心翼翼地向哭声走去。就在土坡处，她看到了一件红花小被包裹着一个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咋会在这里？一定是遗弃的吧？小姑把孩子抱回了家。
孩子是女孩，只有喘息没有知觉了。二爷就陪着小姑抱着孩子到了医院，经过抢救，孩子脱离了危险。医生嘱咐，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十岁前做手术时机最好，千万别错过了时机，否则，手术风险太大。
小姑为了给孩子治病，小姑就去捡破烂，一天能卖一块多钱。后来，听说血可以卖钱，而且能卖很多钱，小姑就到医院去卖血。二爷知道了小姑卖血的事，就把祖传的一副金镯子交给了小姑，说这原本是祖上传给儿媳的，可眼下太需要钱了，先拿去当了，等眼儿回来有钱了，再赎回来。小姑含着泪收下了这副沉甸甸的镯子，也收下了一份承诺和等待。
孩子终于做了手术，很成功，这也了却了小姑的心病。
没过几天，一位陌生女人走进了二爷的家。二爷和小姑都不认识这个女人，小姑就上下打量着她。来人自我介绍说姓邵，丈夫患了痨病，就是现在的肺结核病，说已经咯血了，快不行了，说要见见孩子。二爷和小姑都莫名其妙，眼睁睁的看着来人。女人说，你们家捡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得知孩子患了先天性心脏病，心里焦急万分，可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折磨，为救孩子命，孩子他爹就把她抱到北山，放在了稻谷地头，等着路人捡去，好救孩子一命。二爷和小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弄蒙了，就闷闷地喘着粗气。邵女人为了证明孩子是自己的，说孩子的小肚子左侧有块红痣。
小姑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邵女人的请求。说，既然这样了，应该看看。邵女人说，住一宿就把孩子送回来。然后留下地址，深深鞠躬致谢后，就抱着孩子走了。
孩子被生母抱回去已经有两天了，小姑不安的去找，才知邵女人带着孩子回了山东的老家。
小姑被骗了，可她想，不管到哪里，孩子的病治好了，能在亲身母亲的照料下，不会受苦遭罪的。想到这些，小姑就不生气，就会安慰许多的。
四
1966年的初春，二爷患了中风，整日瘫在床上了，再也没起来过，小姑就无微不至的照料着。
那天，二爷病情加重，小姑请来医生。医生对小姑说，没几天了，准备后事吧。
小姑扑通一声跪在了二爷床前，哭诉起来，爹，您不该扔下我啊！我还没有报答完您的救命之恩呢！就让我为您尽孝吧！
二爷两眼滚出了热泪。
爹，我有话对您说，我瞒了你几十年了，我有愧啊！其实，我是日本人，您不该救我啊！小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二爷没有太大的反应，突然含糊不清的说道，我知道，记住，不要离开这老房子，等眼儿回来，你就有家了……
三日后，二爷终于带着未了的心愿和期盼离去了。堂叔眼儿仍没回。孤独的小姑的鬓发也有些灰白了，她没有离开这座老房子，她就一个人独挺着活下来，渐渐地所有积蓄花光了，小姑的困境更艰难了，白天，她不得不去街上拾荒或乞讨了，夜晚，她就坐在土炕上糊纸盒换几吊钱，虽没有大富大贵，可也饿不死了。好心的邻居经常过来帮帮她，也有的人劝小姑别等了，走一步，找个依靠。小姑不干，说眼儿会回来的。
邻居就劝，说，你们又没同房，眼儿还不是你丈夫，还是早早找个人家吧！
在小姑的心里，这里就是她永远的家，这里有她等待的亲人。
从此，小姑就彻夜未眠、泪眼朦胧地守着四处透风的老屋，独自一人品尝着相思的煎熬。这一等又是十几年。
后来，早年去香港的人回来说，1949年末，堂叔眼儿随着国民党兵逃亡台湾了。小姑听到后立马就坐不住了，她开始蹒跚地走出了老屋，四处打听去台湾怎么走，要多少盘缠。
现在大陆与台湾都通航了，眼儿如果还活着肯定早回来了！有人劝道。
他活着！小姑坚持道。
活着咋不回？变心了！一定早在台湾娶了老婆成了家！大家七言八语议论着。
瞎说！他不是那种人！小姑仍坚持道，他认得家的！
您不能出去，一是岁数大了不方便，二是眼儿真的有那么一天回来了，上哪儿找你去！邻居劝着。
听到这话，小姑不再张罗去台湾了，也再没有离开老屋半步。
五
转眼十几年又过去了，堂叔眼儿没有回来，小姑也渐渐老了。
我们去接小姑，让她和我们一起生活。小姑说啥不干，说，堂叔眼儿回来会找不到她的。一天，我们去看小姑，小姑一把抓住我们的手说，昨晚堂叔眼儿回来了，他长得还那么年轻。我们说，那是梦。小姑就生气地不再理我们了。小姑老了，小姑真的老了。
这天，有几位西装革履的人找上门来，来人说他们是日本厚生劳动省派来的调查组，按照日本的政策，小姑可以回国。来人还告诉小姑，说她的父亲川岛文雄在1940年战死在中国，日本有个姑姑还建在，如果她要求回国，他们会帮忙办理手续的。
小姑坚定的说，这就是我的家啊！
您叫川岛惠子，您毕竟是日本人啊！日本才是您的家！来人劝道。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小姑道，出生的地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这里，我才熟悉啊！
已经有7000多日本人回去了，这里已经没有您的亲人了，还是回到自己的国家吧。来人仍然在劝道。
有自己国家的飞机炸死自己同胞的吗？小姑愤怒了，这里不是我的国家，可这里的人对我很好，虽说这里我没什么血缘上的亲人了，可这里有我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他们，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几位日本人终于走了。
那天，小姑的老屋又来了一帮人，说是地方政府的，要给小姑安排新的住处，让小姑享受天伦之乐。小姑摇头，说，多谢关照了，可我不能走啊，离开了家，眼儿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政府人员无奈，只好提出要为小姑修缮一下屋子。小姑立马又不许，说，房子变样了，眼儿回来会不认得家的！
六
从此，小姑就在老屋里一直等下去，每天都会趴在窗沿边，痴盼的目光，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每日，看到小姑那孤独痴盼的身影，我们也都心酸落泪。
又到了春暖花开时，小姑在屋前房后忙碌起来，她把花盆里的黄菊栽在了窗沿下，黄菊已经开花了，看到黄菊花，小姑仿佛心中有了期盼，小姑就久久地凝视着淡淡的黄菊凝思。
堂叔眼儿喜欢黄菊。在山上果园时，堂叔眼儿在屋前房后就栽满了野黄菊，到了八月份，蜡黄蜡黄的菊花开始吐蕊绽放，顿时，满院子菊香弥漫。然后，堂叔眼儿就面对着那片黄菊，深情吟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小姑听不懂，就听堂叔眼儿朗诵的好听。那天，小姑问堂叔眼儿，这是什么意思啊？堂叔眼儿就说，这是李清照的《醉花阴》词，写的是思亲的主题，是通过描述了重阳佳节作者把酒赏菊的情景，展现了一种泪眼朦胧、凄凉寂寥的思念场景，更是表达了作者思念丈夫的寂寞与孤寂的心情。词中用了叙事的方式，表达出深深的思亲的愁苦，句句显的很沉重和深情，词中以花喻人瘦的比喻让人心碎。
于是，堂叔眼儿走后，小姑就会如期栽满黄菊，花开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独自静静赏花，观赏着花中蝴蝶翩翩飞舞，深深汲满芬芳的花香，伴着花香回想着过去的那段充足的时光，每每想到这些，小姑就会渐渐陶醉在黄菊的憧憬中……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与快乐，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艳丽的黄菊。
入冬前，小姑特意从外边把黄菊小心翼翼挖来栽在花盆里，看到了黄菊，身边仿佛就看到了堂叔眼儿，也只有黄菊才能伴小姑走过这寒冷的冬天。每天小姑都让菊花喝饱水、晒足阳光，黄菊就会常开不败，弥漫出阵阵芳香。傍晚，小姑会把菊花摆放到床头，伴着淡淡的清香，吟诗而睡，只有这个时候，堂叔眼儿才能回到她的身边，让她与他相聚。也只有这时，她才能重温以往的温情和幸福感。
于是，每晚，小姑都会凝视着那盆黄菊。也会像堂叔眼儿一样，自言自语的轻轻吟起李清照的《醉花阴》来：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2008年，白发苍苍的小姑带着她心中的遗愿，告别了相濡以沫的老屋，清清寡寡地永远的离去了。我们按照当地的习俗厚葬了小姑。
几年后，小姑的坟前就有人立了个碑，又多了一簇簇黄色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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