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孩子的人生观：人生就是诸多苦的集合

笔记的标题是《名人传记故事：玄奘》。

按照通常的中文百科知识： 玄奘被世界人民誉为中外文化交流的杰出使者，其爱国及护持佛法的精神和巨大贡献，被鲁迅誉为“中华民族的脊梁”，世界和平使者。

所以中小学的推荐读物里玄奘是一个重要代表人物。另外一本专门写给中小学生的玄奘故事，《中小学课本里的名人传记丛书:玄奘》是这样的写作思路：

一个出身乱世的少年，带着一腔对知识的渴求进入佛门，凭借着不俗的慧根令中原所有名僧为之折服，在研究完中原所有佛教典籍之后，他立志要到佛的故乡——印度去学法求经。一路披荆斩棘，他完成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旅行，晚年又将自己所学带回祖国，弘扬了佛法，开创了中国佛学的唯识宗。

这本书的目的是，“使青少年读者体会到玄奘对知识的执着追求及为了理想而坚持不懈的精神”。

那么这样的写作目的能否达成呢？孩子的读书笔记是最好的答案。

在“感想”这栏，这位小朋友写道：

玄奘（ 602 年 ~664 年），本名陈祎（ y ī），洛州缑（ gou ）氏（今河南洛阳偃师市）人。唐代著名高僧，法相宗创始人。玄奘西行 5 万里， 经受挫折，但他不放弃，因为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 ，著有《大唐西域记》几卷。从这本书中我知道了古代为了避讳，所以皇上名字中任何一个字，都不能起，所以 “观世音菩萨”在李世民当政时就变成了“观音菩萨”。

显然，这位小朋友抓住了玄奘精神的核心。“经受挫折，但他不放弃，因为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正是“勇敢坚毅 / 坚持不懈”的意思。

但是，有些成年人看到这段“感想”，会觉得别扭：这哪里是感想，大部分都是陈述事实嘛。

但这恰恰是孩子思维的宝贵之处。显然，在这位小朋友眼里，感想无法跟事实分离，而且感想必须要有足够的事实支撑，一个感想必须有一大堆事实相伴。这种思维，在许多成年人那里已经退化了。许多成年人习惯了大谈特谈观点，而罔顾事实。许多成年人，一天到晚都被许多感想所困，甚至为了某个不堪一击的观点或者感想以命相搏。

比如，成年人经常会以这样的语气说话，“我觉得谈感想，就应该主要说感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感想。许多父母和老师，就是按照自己的种种“感想”来批评、要求孩子的“感想”的。他们从未深思自己种种“感想”的事实依据究竟是什么，究竟有多大的可靠度，与其让感想经受事实考验变得不堪一击造成心理恐惧，简单粗暴的坚持己见最省心省力。其结果是造成各种各样的悲剧，比如亲子关系不和，师生关系紧张，以及孩子的发展受挫、甚至停滞。

认真读过这篇笔记。我要求自己记住孩子笔记中的一句话， “玄奘西行 5 万里， 经受挫折，但他不放弃，因为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 ，著有《大唐西域记》几卷（十二卷）。 ”特别是其中两个重要事实，玄奘的西行 5 万里，以及 12 卷《大唐西域记》。

我猜想，人人都知道的“坚持就是胜利”在孩子心目中不是枯燥抽象的，而是带着丰富的形象与特定的情感。例如，坚持是与 5 万里相联系的，而胜利与历尽艰辛终于达成目的相关，但胜利更意味着历尽艰辛仍然不放弃。

“好句”一栏，这位小朋友后写道：

欲无止境，苦海无涯。人生的一切苦都来自欲望，有欲望就有行动，有行动就有造业，善恶因果报应无穷。

你还是先听我讲 “四谛”吧，也就是我们佛门四个道理。第一是“苦谛”。人生共有八苦，除了生、老、病、死，还有怨憎会苦，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在一起，不得不干自己讨厌的事，岂不是苦；爱别离苦，就是不得不和自己喜欢的人与事分开之苦；求不得苦，自己的追求得不到满足，当然是苦；最后是五盛阴苦，人生自身就是诸多苦的集合。

如果一个孩子果真持有这样的人生观，那么，我们大概不能确定究竟跟她聊什么了。因为，我们说出来的许多话，在她看来都是幼稚的，甚至是荒唐的。还因为，我们的心思太容易被她看穿了。说不定，我们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小心思”了。

如果一个孩子果真持有这样的人生观，那么，我们大概可以跟她畅快的聊天了。因为，我们的苦楚她都懂。理解一个人的苦，才是理解一个人的终极判据。理解人的苦，是理解人的终极判据。

孩子的心里世界是一个谜。我们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偏偏从书中摘抄了这样两个段落。可能因为这两段话“不明觉厉”，例如劈头盖脸的第一句“欲无止境，苦海无涯”，其中有大气磅礴、有悲天悯人，能引发人的无限感慨、无限联想、以及无限思绪。也许是因为，即便十来岁的年纪，也已经对人生之苦深有感触。

除非我们跟孩子聊天，除非与她自由顺畅的沟通，否则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两段内容。而这就是跟孩子相处的最大乐趣之一。你总能发现意想不到的新奇。

我们没有必要去追究这“四谛”究竟有多正确，也没有必要期待孩子拥有这样的人生观。

如果日后，她对这段话多少有些印象，那么她的生活会增加一些维度和深度，更重要的是，她会有新的选择空间。

例如她玩手机或者 PAD 正上瘾的时候，忽然手里的东西被剥夺了。她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大哭大闹，大吵大叫。因为，“ 人生的一切苦都来自欲望 ”。她也许会认为，手机被夺走的痛苦，可能不应该责怪父母，那毕竟是外因，更根本的原因可能是自己想要玩手机的欲望。因为，如果没有这欲望，那么即便手机被夺走也不会感到痛苦的。这理解会让她的心绪宁静，心智澄澈。

例如在她无奈的时候。坐在教室的黑板前面课桌后面，一坐就是十几年。有时会无聊有时会无奈，但在她看来或许都算不上苦，当无聊无奈涌上心头的时候，她或许能想起那个西行5万里的玄奘，以及玄奘的西行 5 万里，这就是坐标。

例如当她很想考很高的分数却遭遇挫折的时候，当她遇到复杂的题目与知识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当她从事各种体育活动锻炼身体遭遇疲惫与伤痛的时候，她可能会想起，这挫折是否能比得上那西行 5 万里路上的艰难险阻。也许她还会想起，“ 人生的一切苦都来自欲望 ”。在遭遇一起不如意，一切苦闷难受的时候，她都有可能想起这句话，以及联想起人生许多不可避免的种种苦，“ 人生自身就是诸多苦的集合 ”。

也许有一天，她终于会想到，既然许多苦都不可避免，既然横竖都得吃苦，那么做什么事情才是值得的？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她必须把所有读过的书，哪怕万卷书，都召集在心智空间，她必须忆起自己全部的人生过往，以及经历过的所有事、见识过的所有人，她必须仔细盘点一一分辨。最终她可能会发现，纵然吃苦，纵然苦到极处，仍然有些事情是值得做的。例如，保护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保护那些应该保护的人，例如追求知识追求真相像玄奘那样，例如实现某个伟大的成就，就像《大唐西域记》重建了历史，让印度这样的国家免于失忆。等等。

于是，她可能会获得一种力量，勇猛精进的力量，纵千万人吾往矣的力量。这力量会让她经历更多更大的痛苦，于是她会取得与之相匹配的成就，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对宇宙人生的感触与领悟，还有与之匹配的真欢乐、大欢乐。

心同此心，理同此理，也许最终她会对一切生命生出同情和怜悯。这是生命的神圣与庄严。

那么这位三年级的孩子究竟持有怎样的人生观呢？谁也不知道。但确定的是，读历史、读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有助于孩子形成稳定宏大的人生观，这是人生大厦的根基。

我从这篇孩子的笔记中读到了无限。

因为，每个孩子都是无限，都是神秘的。

每个人都是无限。

这是人的基本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