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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威尔斯说,时光机救不了中国人 | 科幻春晚

不存在  · 公众号  ·  · 2020-01-25 12:41

正文

编者按


迅哥儿、 孔乙己、 祥林嫂 ...鲁迅笔下的人物,一直都是近现代中国的生动画像。 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是某种“同人”,作者宝树让鲁迅宇宙和威尔斯宇宙进行了一次互动: 中国留学生将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带回了绍兴,试图改变近代中国的命运,却发现......百年前,两位大文豪笔下的世界轰然碰撞。 鲁镇的新年,有了别样的味道。



时光的祝福

作者 | 宝树


科幻作家,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等四部长篇小说,于《科幻世界》《银河边缘》《小说界》《花城》等刊物发表数十篇作品,并多次结集出版。屡获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的主要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日、西、意等外文发表。

全文约 17000 字,预计阅读时间 25 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暂寓在鲁四叔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大骂新党。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

第二天我起得迟,家中正在准备着明晚的“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中的好运气。杀鸡,宰鹅,买猪肉,细细洗,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拜完仍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午饭之后,我去镇东头看一位朋友。行到河边,快到朋友住所时,却遇到了另一位旧识——祥林嫂。

上次见她已是五年之前,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哪里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人。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空的破碗;一手支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迅哥!”这时候听到有人叫我,原来是朋友看到我来了,已经在门口迎接。我趁机跟祥林嫂说了声“再见”,不等回答,迈步便走,很快来到朋友吕纬甫面前。

纬甫是外县人,但因为我们父亲的同年关系,自幼便经常往来,我和他同庚,一起进的新学堂读书,交情也较一般同学为深厚。前清末年,他去了西洋学数理,我却去了东洋学医,后来十多年一直未再相见。此番忽然得到他的来信,说在鲁镇暂住,我才回来故乡。

纬甫的面容颇有些改变,头上也添了几根白发,但也一见便认识。我们相见欢喜,寒暄了几句,他问我刚才那老妪是谁,我告诉他,是祥林嫂。

纬甫一度露出困惑的表情:“祥林嫂?祥林……啊,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来鲁镇做客,她在你四叔家里做女工,手脚勤快得像个男人,对我们也很热情。那次镇上几个大孩子欺负我,祥林嫂路过见到,拿起扁担把他们赶跑,还帮我洗了衣服。可惜后来再来鲁镇,说她已经嫁人走了。”

我叹息说:“哪里是嫁人呢?是她婆婆忽然找人绑了她回去,又卖到深山里,嫁给一家姓贺的。”

“对的,记得你也提过。说她当时寻死觅活,绝不肯嫁,但后来倒也还好,丈夫能干,她生了孩子,人也白胖了,再以后我去了英国,就不知晓近况了……但算起来也就四十出头,怎么老成那个样子?”

“一言难尽……”我回想着说,“没几年,她丈夫得了伤寒,吃了一碗冷饭死了;她儿子更惨,被一头狼叼去,发现的时候肚子都被狼掏空了……她无家可归,回到四叔家里,手脚便没有以前灵活,记性也坏了许多。还逢人絮叨孩子的事,最初女人们还为她掉几滴眼泪,后来也便麻木,只觉得她神神叨叨。四叔四婶也觉得她克死两个丈夫不吉利,不让她碰祭祀用品,几年前还把她赶出去了,如今更是沦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丐妇。”

“哎,说来我在街头似乎也遇到过她一两次,只是认不出来,实在不该。”纬甫叹息几声,又问我:“说到这个,你还记得孔乙己么?听说他断了腿以后也变得如乞丐一般。咸亨酒店的老板跟我说,他早不见了,还欠了店里十九个钱。”

“我也多年未见,大约他的确死了……”我说,觉得话题过于沉重,便转过了话头说,“别尽说乡人的事了,还没说你近况如何?听说你去那牛津还是康桥的大学堂里拿了洋博士……”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他房里踱步,这应该是他租赁的屋子,只里外两间。外间是书房,架子上放着好些英文书,大抵都是格致的书籍,内容似懂非懂,有一部开本很大的德文书十分醒目,标题长长的看不懂,作者叫什么阿伯特艾因斯坦,近来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全世界能懂他的学问的不超过十个人。我好奇地打开翻了翻,自然是看不懂的,但页边上密密麻麻是纬甫写的中西文批注,不由肃然起敬。

纬甫却说:“一言难尽,我在伦敦是听了几门功课,博士也读过,但是出了变故,没有读下去……”

我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问,说:“学到了真本事就好,你这样好的学问,应该到北京上海的大学里高就,推动中国的科学进步,怎反到这小镇上闲住呢?”一边说,一边看到书架上有一部War of the Worlds,记得是英伦文豪H.G.Wells所著的科学小说,便取下来随手翻阅。

“这个确有苦衷……”纬甫仍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就算去做事,也不过是谋一口饭吃,中国的大学生有几个知道‘赛先生’为何方神圣,大学里资金器械无不匮乏,加上兵火连年,饿殍遍野,等到科学昌明真不知何年何月。”

“如此说来,我们的救国大业竟都失败了。”我苦笑着说。当年我们年轻气盛,痛感时局沉沦,纬甫主张理学救国,我主张医学救国,经常争论,但最终也都一事无成。正如两只小飞虫一样,远远近近绕了一圈,仍飞回原处。

“我当时想法是太幼稚了,”纬甫说,“若单单推动常规的科学工业之发展,见效极慢,何况外国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们一等,即如民国今日的枪弹炮舰,或者可以敌过道咸年间的英国战船,但现在西洋又出来了飞机坦克,把我们甩得更远了。”

“是啊,正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我抚着手中的书说,“便如这部《世界大战》中所言,西洋今日的科学虽发达,在宇宙其他种族看来,又不堪一击了。”

纬甫奇道:“原来你也读过威尔士的小说?”

我忆起往事,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又涌起几分感伤:“我在东京闲来也爱读科学小说,还翻过Verna氏的《月界旅行》,鼓吹科学小说救国……那时年轻幼稚,如今梦早已醒了,在教育部谋了个闲职,每日便是抄抄古碑,消磨余生。”

“但你一定是能懂我的,”纬甫热切地说,“其实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这部书你可读过?”

他从桌上又拿起一本英文小书来,书名是Time Machine,我翻了翻才想起来:“这不是威尔士的《时光机》么?我当年曾找日本人的译本读过,不过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那就够了!”纬甫断然说,“此书所述之事玄妙绝伦,闭塞的国人很难明白,但你既然懂得这概念,我不妨直说,只要得到时光机之助力,就能送我回到过去,更改历史,此乃救国的奇策!”


他这几句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我虽读过此书,不过是当成消遣的故事和警世的寓言,哪里会当真呢!纬甫却来了兴致,一个劲地说下去:

“我们中国人原不比西洋人差,今日之所以落后,无非是过去阴差阳错,走错了路。譬如始皇帝焚书坑儒,多少科学的根苗也就被扼杀;又如宋灭于蒙古,明亡于满洲……泱泱文明之国,遂为野蛮之墟,我们就比西洋落后了几百年;再如甲午之败以至庚子之祸,更是一蹶不振……若是溯时间而上,回到历史分叉之处,改变方向,一切自然便随之而变了!”

我听得咋舌不下,心想好好一个人,怎么竟迷了心智!好不容易等他稍停,说:“这‘时光机救国’的理想是极好的,但是有一个难处,世间焉有什么时光机呢!不过是小说家言而已。”

纬甫摇头,一脸郑重地说:“迅哥,你有所不知,时光机是的确有的,不过并非此时的学者智士所能发明,而是数百年后未来人的造物。那年未来人乘坐此机器前来,出现在威尔士的宅里,本来按他们的法条,时光旅行应当极度保密,以免混乱时空,改变正史。不料消息泄露出去,闹得伦敦城满城风雨,威翁灵机一动,以此题材写了一篇小说,三真七假,托于说部。众人读后都以为是小说家的虚构,传言也就平息了。”

我仍是不信:“此事既然是机密,你又怎知道了?”

“说来也巧,我在伦敦读书时,指导教授与威翁相识,正好他要做一部有关中国的小说,想了解中国的史事,教授便举荐我去帮忙。一来二去,我与威翁便熟悉起来。你知道他是风流成性的人,女人方面的麻烦事多,一日他有不如意,在酒馆里喝得烂醉,我正好遇到他,便送他回家。

“不料他醉中打开话匣,说那时光机真有其物,当年未来人乘此到来后,去查一个伦敦的采花大盗,诨号‘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此案是史上有名的奇案,是以未来人专门来此查明真相,他等到那杰克作案的时辰出现,抓获了此人,但不料歹人狡狯,假意投降,却忽然一刀刺中了未来人逃去!他倒地后奄奄一息,眼看熬不到回去,便嘱托威翁将时光机深埋起来,切勿开启。”

我心想纬甫编小说倒是也头头是道,且看他能扯到哪里去,问:“然后呢?威翁使用那部机器了没有?他莫非真的去了千百万年之后,见到了小说中的奇景?”

“威翁说,他倒是也起了使用时光机的念头,但那机器上的指示十分晦涩,他研究了许久,始终无法启动,所以还是遵照遗嘱将它埋起来。却另写一部小说,以纪念此事。”

我拊掌笑道:“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威翁逗你的玩笑话,全凭他如何说,也没有实证。”

纬甫摇头:“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说他是醉话,威翁却大发脾气,指示给我庭院中埋藏的地点,说要挖出来给我见识一下,却又醉了睡去。我动了好奇心,趁他夜里熟睡,去那地方一挖,吓,终于让我挖出一个箱子来!里面的确用油纸包着一部古怪的机器,一看就绝非此世的人所能制造。我一颗心怦怦乱跳,头脑一热,便抱了这台机器连夜走了。”

我“啊”地一声:“你把时光机偷走了?”

纬甫露出尴尬的神色:“救国救民的事,怎么能叫做偷……不过怎么叫都好,我的确是想要用来做一番大事。我知道威尔士一旦发现我偷走了此物,必然会设法寻我,所以也不敢回国,抱了这部机器去了德国,很快就发生欧洲大战,我在德国乡间躲起来研究了好几年,虽有些进展,但其中关键处难以索解,那日读到艾因斯坦博士的论文,才恍然大悟。这部机器的原理是艾氏所说的相对时空,质量与时空互为表里。因此时空产生曲率,须循此原理来在时间中进退,便如上下山坡要调整步姿。威翁未参透此节,只按牛顿的时空观念去操作,却是缘木求鱼了。”

这些话高深莫测,我丝毫听不明白,纬甫又说:“弄通那相对理论后,我逐渐明白这机器的用法,做了一些小小实验,譬如从早晨跳到晚上,又如将一只老鼠送到三天后……无不称心如意,当然其中种种玄奇怪诞之处,是一言难尽了。这时正当欧战结束,我就回到上海,想干一番大事,然而却发现被人跟踪,原来威翁一直在重金悬赏寻我,他是参与创建国联的大人物,就算在中国也可能被他查到,所以我仓皇逃走,想到曾在鲁镇住过,这种小地方威翁定不会知道,便来到此间暂住。迅哥,你精通国故,正好帮我参详一番,看去什么时代,如何改变历史,才能救国。”

我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免将信将疑,问道:“那么那部时光机到底在何处呢?”

纬甫做了个手势,请我到卧房之中。我进门一看,房室空荡荡的,也只有床帐桌椅等寻常家具,哪有什么神奇的机器?心想,果然是他发了狂症异想天开,亏我还险些相信!然而他到床上拿起枕头,去掉绣花的枕套,取出里面一块金属物,长约二尺,色泽暗黄,上面有些细密的纹路,但很是袖珍,与威尔士笔下的时光机毫无共同之处。

我正感狐疑,他将那枕芯放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在上面不知什么地方拉了一下,那物便如折纸般翻开,令我大吃一惊。那东西仿佛是活的,自动地一层层打开又支起来,再翻出更内部的结构,令人眼花缭乱。最后变成了一部庞大而精巧的机器,上有座位和顶盖,形如黄包车,但下面没有轮子,而是复杂精密的机械装置,面前又有许多黑色、白色和透明的操纵杆。真不知从一个小方块中如何变出这许多东西!

我呆了许久,方结结巴巴问:“原来……是真的……那你有什么打算?”

纬甫说:“我也想过,若贸然去古时候,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多有不同,不易融入行事;所以首选是去甲午战前,送去日本人的军事情报,让北洋水师大破日本海军,再设法相助康梁诸公,让维新变法成功……不过,有关的知识我了解尚很肤浅,你在日本留学多年,又精通朝野掌故,一定可以帮我。”

我不意拜会一位故人,竟然卷入了如此怪异的宏图伟业,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妥,但也手心冒汗,期期艾艾地说:“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出了差错可非同小可。比如虽战胜日本而引来列强的猜忌,反无法遏制俄国人并吞东北;又比如西太后被废,可能引发内战,诸国干涉,瓜分十八省……以时局的错综复杂,这绝非不可能的,那我们就百死莫赎了。”

纬甫踌躇说:“这种事当然谁也无法打包票,但总不能因此而畏首畏尾。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良机,万不可错过了。”

我们商议了许久,暂时没有结论。眼看天色已晚,我嘱咐他切莫着急行事,等我明日再来,商议妥当后再着手进行。


当晚我又哪里睡得着觉,心里不知多少个念头七上八下。一会儿是诸国大战血流成河,一会儿又是未来人狰狞恐怖,形如火星怪客,直到天明才朦胧睡去,起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我梳洗方毕,听到门外四叔且走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好容易待到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昨日见到她后,随即卷入时光机的疑云,早已将祥林嫂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昨天才见到,今天已经……
我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没有看我便出去了。
午饭时见到四叔,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
下午,我去赴与纬甫的约会,心中仍沉甸甸的。他见我面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祥林嫂已经过世,他感叹几句,仍说他那改变历史的大计该当如何进行。我心中忽然一动,打断道:“纬甫,你若能改变历史,能否回到过去,改变祥林嫂的命运,让她过上好日子呢?”
纬甫一怔,回答说:“我自然想要救她,但这部机器,是用来救四万万中国同胞于水火的,如若中国的运势从头改变,劳苦大众就都能安居乐业,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明白,但我想或许你可以做一个实验,先改变一下祥林嫂的命运看看,如若成功,便可用在更大的方面。若是出了差错,我们再研究问题在何处,将来真正着手改变国族的命运时,也好有个参照。”
纬甫笑道:“想来你还不信这神器的妙用,想给我出个难题。能逆转时空,解救一个乡下妇人,又有何难?好,就看我为你演示一番。”
于是我们按自己的所知,在一张纸上写下祥林嫂大概的“年谱”:
丧夫(26岁)
私逃来鲁四叔家中帮佣(26岁)
被婆婆用船绑走(27岁)
卖到山里嫁给贺老六(27岁)
生下儿子阿毛(28岁)
贺老六因伤寒去世(29岁)
孩子被狼叼走(31岁)
回到四叔家(33岁)
因碰到祝福酒杯,不久后被赶回卫老婆子处(36岁)
去世(41岁)
我们又尽可能推断和写下各个事件所发生的确切时间,好在祥林嫂这些年逢人就诉苦,讲述生平的不幸,许多重要的时日,我倒是都记得,当然需要从旧历转到西洋历法。
我们越写也越是悲凉,不想命运的诸多不公,都加在一个苦命女人身上,实在非人所能承受。纬甫最初还抱着实验的心态,但后来也是忍不住双目含泪,摩拳擦掌,要快点去救人了。
我们得出共识,最适合介入改变的事件,是狼叼走阿毛那件事,此事时间地点俱全,而且任务也比较简单:到贺家屋前去赶走——最好打死——那头恶狼,救下她的儿子阿毛。想这事也是祥林嫂内心最大的痛楚,最希望挽回的不幸……
时光机只能改变时间坐标而不能改变空间位置,如果在家中进行时间旅行,可能会遇到多年之前的屋主,那会引起很多麻烦。所以我们把时光机带到镇外去,找到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一个野山洞,在山洞里清出一块平整地面,打开时光机。纬甫坐上那机器的鞍座,设定好了时间——十年前,在狼叼走阿毛之前二天。他戴上一条准备好的假辫子(因为要回到前清末年),对我做了一个表胜利的手势,深吸一口气,便拉下启动杆。我睁大眼睛看着,只见那时光机的外壳缓缓旋转起来,然后越转越快,便如同化为一个诸色杂糅的漩涡,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最后甚至变得透明,几乎要化为乌有。
我看得心摇神驰,以为它会马上消失,但它又渐渐变得颜色鲜明,形体凸显,旋转开始变慢,最后停了下来,纬甫仍然坐在那里,看似没有什么不同。
我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出了什么岔子?”纬甫不解地说,“我已经回去了,办完了事情啊……哦,想必是我回来的时间点和去的时间点相同,所以在你看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其实,我已经在过去呆了三天。怎么样?祥林嫂的命运改变了么?”
我想了想,摇头:“我没感觉什么不同。”
“没事,我们下山去问问就知道。”纬甫说,收起时光机,和我并肩下山,一边走一边说:“这次还算顺利,不过祥林嫂所在的那山坳实在太偏远,我探路时险些跌下山崖,你看,这腿上都跌脏了。”果然,我见他裤腿上有一些污迹,上山的时候还没有。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耽误了点功夫,到的时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我拼命跑上山,到了贺家坳时,正巧看到那头狼钻出来,跑向阿毛,我赶紧过去阻止,那狼还要逞凶,惊动了祥林嫂,她那时候还挺年轻的,我都忘了她年轻时的模样——她急了,疯虎一样扑上去跟狼拼命,狼也害怕,夹着尾巴逃走了。祥林嫂跟我千恩万谢,还留我吃了一顿饭——”
“你在说什么呀?”
我见他越说越不成话,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阿毛那孩子不是被山洪冲走的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是要回到那天,阻止他不要去将被山洪冲过的地方玩呀!”

纬甫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晌:“你是说真的?”
“那还有假么!”我越发不满,“鲁镇上人人都知道,你莫开玩笑了。”
“你……对了,”纬甫似乎想起一事,“我们刚才是不是在一张纸上写下过祥林嫂的生平大事?”
“对呀。”我便把那字条给他,先看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某年月日,阿毛在某山谷中被山洪冲走”。
纬甫接过来看了,半天一言不发。我也觉得蹊跷,纬甫照理不会和我开这种无稽的玩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纬甫声音颤抖着说:“迅哥,我想……我已经改变了历史,在本来的时空中,阿毛是被狼叼走的,我救下他后再回来,便成了被山洪冲走了,时间也在遇狼之后一年多。只是你们的记忆也跟着改变了,没有察觉。”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我想了半晌,才大约明白,说:“这、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曾经阿毛是被狼叼走的么?我只知道他已经被洪水冲走许多年了。”
“并不是‘曾经’,整个过去都改变了。对你来讲,这事在你的生平中从未发生过……但你告诉我,祥林嫂还是死了么?”
“是啊,昨晚病死了,否则我也不会今天找你了,”我说,“我想起来了,祥林嫂依稀提过,那年曾有个好心人帮她赶跑了一头想吃阿毛的狼,看来你说得不错,那人其实是你!可是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纬甫露出迷茫的表情:“我……我心里很乱,要想想再说。”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苦思了许久,才说:“看来这世界是抗拒被改变的,虽然我们改变了原来的时空,但一切仍然尽量回到原来的轨道,不过没关系,我再回去一趟就是了!”
“你还要打山洪中救出阿毛?”我问。
纬甫摇了摇头:“那个孩子在荒山野岭中生活,危险多如牛毛,就算从山洪中救出来,或者会被蛇咬,或者又掉下山崖……再回去救多少次怕也不够。时光机本身也未必经得起这么多实验,让我想想……”
“有了!”他想到一点,“我们要回到上一个节点,也就是她男人死之前,如果能救回她的男人,那么他们一家人安然过下去的几率就大得多了。不是说她男人是吃了一碗冷饭死的?这点没有变化罢?”
“这个……”我也思忖着说,“伤寒本来凶险,病情反复多变,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碗饭有关系。再者,按你刚才所说,即便救回了她男人,过几年,如果又得了什么病死掉,还是一样的。”
“这也是,”纬甫挠头说,“那该当如何?让我再看看那纸条上的记载……有了!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我忙问端的,纬甫说:“我设法让她丈夫带她出山来做事情,不就好了?就算贺老六依旧死了,祥林嫂在镇上有活做,也不至于回到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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