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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胆小,孤僻,适应困难,但我没有那么需要被可怜

李松蔚  · 公众号  ·  · 2017-04-02 20:12

正文

因为职业的关系,时不时地要和一些别人眼里的「病人」打交道。有时候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人的想法,需要学习一些专门的理论和技术。但是学了这么多年,我越发认识到,比起理论和技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态度上的诚实。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次案例督导,一个中学女生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原因是她有一次在班上当众出丑之后,开始深信不疑全班每个同学都在背后取笑她。后来就不敢上学了,不得已转了校。转校之后略微好了几天,又开始认定别人从过去的同学那里获知了这件糗事,于是旧病复发。最严重的时候,她听见所有人此起彼伏地咳嗽。她认为咳嗽是在传递暗号:「嗨!你看你看,就是她!」

在督导现场,很多初学的心理咨询师都在讨论,要怎么样才能帮助这个不幸的女孩看清「现实」:别人没那么闲,不会把你的事记那么久……

「你确定所有人都在咳嗽吗?每一个人?」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只是嗓子不舒服,而不是在传递什么暗号?」

「你跟谁确认过他们的真实想法吗?」

督导老师是一个德国人。她听完了这些问法,说大家问得都很有道理,不过都是你们自己的道理,不是那个女孩的道理。换作是她,她会对女孩说:

如果你每天都感觉到那么多人都在针对你,那真是很辛苦。」

这个回应,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相比之下,我们的那些提问,很聪明,很正确,但其实也有点刻薄。我们是在给出判断,站在所谓「正常人」的立场上。我们认为某个人遭遇的那些所谓不幸,实在有点过分了,极端了,是正常经验范畴之外的事情,不应该存在于(我们眼中的)现实世界。因此,可以被判断为一种「病」。

把一个人的体验定性为一种「病」,是多数人经常对少数人实行的特别照顾,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蛮横。将这个人的体验病理化的同时,也消解了它的价值。她看什么想什么表达什么都不再重要,只是幻觉,是妄想,是疯话。

「你不应该这么难受,你只是病了。」

照顾的姿态,有时也是很傲慢的。

而那位督导老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完全放下了自己的立场,是在理解那个人。不管在别人(也许大多数人)看来是什么样,只要对你来说是这样的,好,那我知道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也许在你看来这个世界一团糟,那它就是一团糟。我们来看看,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一团糟的世界。

她真的是可以用这个人的眼睛看世界

你可以把它叫做尊重,或者平等,但我管这种态度叫诚实。诚实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经验一无所知,所以她采用最简单也最老实的一种态度。面对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事实就是,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在经历什么。但我们常常做的,就是假装自己有评判一切的资格。这些评判(当然在我们看来,是为了他好),本质上是在说,你这样是错的,我们才是对的,你要想活得好一点,就应该学会像我们一样生活,因为这样才是正常人。

我们恐怕是在用一种不够诚实的方式,抱团取暖。

 

今天是世界自闭症日,我想推荐一本有趣的小说:

深夜小狗神秘事件》。

这本书是用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孩子的口吻写的。这是自闭症谱系障碍里的一种亚型(参见《生活大爆炸》里的Sheldon)。我怀疑作者本人真的有这种障碍,因为描写得实在太传神了:信息的加工是淹没式的,海量的细节,无从筛选辨别,局限的人际关系,对陌生环境的恐慌,刻板的行为,怪僻的生活习惯,对数字和逻辑有异乎寻常的敏感……

不过这些还都不是重点。

在任何一本讲自闭症或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书上,都不难看到这些信息。但我注意到这本书的原因,不是因为写得有多传神,而是作者使用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视角。他就像那个德国督导老师,钻进孩子的头脑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世界呈现出的另一番图景:那并不是一个病态的世界,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通常讲自闭症的书,都是在教所谓「正常人」该如何跟「病人」打交道,无论是治疗(很可惜,这种病无法治疗)也好,护理也好,或是在日常生活中如何相处也好。这些知识当然也很重要。不过学习它们的时候,难免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好像正常人就要带着迁就的笑容,为「病人」格外付出一点什么一样。

但是,谁又有那么光荣伟大呢?

这本书展现的,则是所谓的「病人」如何认识「正常人」的世界。——准确说来,也不能就把他们叫做病人,也许用少数人和多数人的区分更好一点。

少数人眼中的世界,跟多数人不同。这也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大家看到的东西不一样。譬如,书中的主人公无法理解在多数人看来很容易的语言:别人吩咐他「安静」,又不说安静多长时间,这样的指令就让他很难办。他也不能理解多数人是怎么判断哪些规则必须遵守,哪些规则可以阳奉阴违?在他看来,别人有不少奇特之处:他们缺乏逻辑,自相矛盾,生活中充满了谎言和痛苦。

把后者定义为「病人」,也未尝不可。

这篇文章首发于Momself公号,那里的编辑给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她说:自闭群体可以把所谓「正常人」描述为「典型神经的人」:感官系统迟钝,专注力极差,满脑子是无休止的琐事,无法克制社交欲望,对世界怎样运转一无所知

——所以啊,谁又比谁正确多少呢?只是少数简单的人和多数更复杂的人,在同一个世界上遥相对望而已。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没有美化自闭症的意思。我知道他们的处境艰难,绝不会因为我们采取一个不一样的视角就会有所好转。我也知道在自闭症的谱系里,可以被诊断为阿斯伯格的症状已经算是难得的幸运。在《深夜小狗神秘事件》里,有很多浪漫的描述,乐观的想象,这些并不能用来削弱诊断背后的严重性。

但我也不赞成无谓的同情。

这些人在生活中,需要克服无法想象的困难,这是一回事;其他人不由分说地施予同情,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我们需要接受的,只是这个世界有人跟我们不一样。放下立场,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些。医学上怎样治疗是医学的事,在生活中,只是不同的人和人在彼此适应而已。当你忘掉有一方被定义为病人的时候,你看到的就只是两个人从认识开始,相互试探,反复磨合,最后一点一点接近对方。

这很不容易。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相互接触,对双方都是一个艰难而不失美妙的过程。人们往往只能看到自己的付出,其实对「少数人」来说,他们适应「多数人」的喜好,也同样可歌可泣。他们看到的世界,让他们既隔膜又困惑。他们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别人会在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高兴,也想不明白自己做同样的事,为什么有时被视为得体,有时又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深夜小狗神秘事件》中,我最喜欢这个细节:

这个特别的孩子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而他的父母惯于用拥抱来表达亲密。怎么解决?他们发展出一个折中的方式,就是张开手掌,五指呈扇形打开,两个人用指尖,轻轻地互相碰一碰,用这种最小接触的仪式表示「我爱你」。

指尖与指尖的碰触就像一个隐喻,象征着两个人之间一次轻柔的,互相体谅的妥协。孩子反感身体的接触,但他愿意换一个信号与父母交流。父母需要感情的表达和流通,又必须照顾到孩子的禁忌……

谁又能说得清,这是父母在抚慰孩子,还是孩子抚慰父母呢?

 

今天是世界自闭症日,从早上开始,就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很多关于这种疾病的言论。有一些言论无疑出自好心,但那个态度也有点缺乏诚实。我希望这个日子,是用来帮助我们接近一个不同星球的人,多一点认识,多一点兴趣,多一点理解,什么都好,但不仅仅是找一个由头,对他们再施予一次(口头上的)无谓的同情。

只有真正的平等,才能带来真正的尊重

平等的意思,就是既不低看,也不高抬。你有你的需求,我也有我的界限。不光是自闭症,在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中,给「病」赋予了太多特权,这其实有点伤人。不同个性的人原本可以相处,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而一旦某个人被定义为「病人」之后,他的每一段关系都会变得畏缩和闪躲,每一个人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保护他。

什么感受?试着从对方的眼睛看一看。

对病人的特殊需求,其他人给予必要的方便,这无可厚非。但照顾也要有合理的情由,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潜在的态度是:你有病,所以你要被我们当成一个特殊的东西。「正常」的一方以为这是一种善良,但双方都不舒服。

在家庭咨询中,我们有时候会教自闭症孩子的父母,如何坦诚一点,表达自己合理的需要,这常常让他们感到震惊。在这之前,他们只能听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任由孩子在家发号施令:「你在这里!你去那里!你,不许动!」,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咨询师教他们拒绝:「对不起,我跟你想要的不一样,虽然我理解你很不开心。」

就算因此大吵一架也好,大家是平等的。从孩子的眼睛来看,世界是远远不够慈悲,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循。最终,他们会慢慢学到用五指的指尖与人接触。

「可他是病人啊,」父母说,「也太可怜了吧?」

父母固然是善良,但孩子会接收到什么呢?

可怜或不可怜,这只是外人的观感。如果从孩子的眼睛里好好看一看,他们也许没有那么需要被可怜,他们需要的,是接触一个更真实完整的世界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Mom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