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回到故乡,你看到最初的自己。
那时夏天的河流涨水,小伙伴们连游泳都中止了,娘会说,谁家的孩子淹死在何处,尸体在下游的哪里被找到。
那时芦苇荡里的白鹭产下很多的蛋,不懂事的我们残酷地搜索一个一个鸟窝,有时会连鸟窝也会端掉。
那时我们在荷塘里采莲蓬、抓鱼、逮螃蟹,在村小学的雪地里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偷隔壁王大爷家的西瓜......
我在诗作《献给母亲的72行》中写道:“你把最好吃的东西留下来奖赏/尽管是几块饼干,或者一个鸡蛋/煎饼,咸菜/日子穷得像清凌凌的汶河之水/虽冷但是甘甜/男孩的成长,是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寄托”
右一三表哥刘培志,右二村支书姚乐良,右五红河镇中学姚立福老师。三人皆是读库君发小。
苦于民生的凋敝,村民们拒绝贫穷,追求体面的生活,这无疑是没错的。然而,当在追求现代文明的路途上奔跑了三四十年,我们悲哀地发现:物质生活或许已经较为富足,但此前很多美好的东西也日渐消失。
湖北女检察官文静说,农村已经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了。过年,也越来越没有往日的温情与怀念。有时候很困惑,究竟是发展了还是倒退了。她说,刚刚参加工作时写了一篇文章《流泪的母亲河》,那个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环境污染得厉害,20年过去,更不忍卒睹,原来的长寿村,离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环境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村民之间那种淳朴的链接也变异了。
我的故乡和她的故乡何其相似也。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说,中国乡土社会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是一种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下,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结成网络。这就像把一块石头扔到湖水里,以这个石头(个人)为中心点,在四周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的远近可以标示社会关系的亲疏。围绕这一人际关系的“差序格局”,在乡土社会衍生出的一系列礼节和习俗,建构出了农耕时代的社会图景。
远处是隐约的养水站,现在都已经废弃不用。因为水库已经没水。
我们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初年,先人是一位画家,率族人从河北真定府枣强县迁至渠邑田庄村(今安丘市大盛镇田庄村)。我的太爷爷或者更早的先人后来跨过村北的汶河,定居至今天的昌乐县鄌郚镇姚家庄村。村里共有六七姓氏,族群大的有姚、王、唐等,赵姓仅有两三个分支。
爷爷奶奶生育了六子二女,到我们孙辈一代足足有20人。爷爷有五个妹妹,奶奶有五个哥哥。每年爷爷九月初六生日这天,小院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每逢春节,走亲串户的匆匆脚步几乎能持续一整个正月。
时代的变迁,随着城镇化对乡村文化的割裂,原有的“差序格局”已经崩塌。从我爷爷这一赵姓分支族群的变迁,也能清晰地看出原有礼俗秩序的解体。父辈兄弟姐妹8人中,除了四叔还坚守农村,其他人(父亲一代、我们一代、我们的下一代)或南或北地四散奔走,再也没有一个大家庭聚会的机会。我村户籍人口400多人,30年来走出150名左右的大学生,目前生活在村里的仅有180多人。
正是这样壮烈的出走,让这个村子成了真正的“空心村”。
我上小学时,周围每个村子几乎都有村小,春风化雨的教育备受尊崇,乡中学的老师广受尊敬,发愤读书是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主要路径。然而今天,乡村教育的凋零已是不争事实,乡村文脉几近中断。
职务和金钱是大家春节返乡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当然也是多数人刷存在感的前提。美国社会学家默顿所言“参照群体”理论说,群体的幸福感取决于自己所处的参照系,大家不是以参照群体个体本身作为榜样,而是将参照群体的行为规范作为学习模仿的对象。
我村在汶河岸边,这些年挖掘河沙的车辆隆隆驶过,河床遭到破坏,水位逐年下降。上游的鸭厂污染了饮用水源,村里老人多发癌症。前任村支书甚至把村公墓附近的沙地打包出售,有乡亲说挖沙人把全村百年的风水挖断。
河道满目疮痍。这是我少年时戏水的河流吗?
乡村物质条件的改善,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幸福感和满足感,更多的是心理的不平衡。谁家小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开玛莎拉蒂,谁家女儿在部队成长为师职干部,谁家男孩在北京做房地产每年挣三个亿?
我的朋友武斯托罗夫斯基说,55%的人转移到城市了,你村落实中央城镇化的方针很到位。你又是怎样的心情?
问题一针见血。
春节前,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意见在“中华人文精神”章节中阐述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多样、珍贵的精神财富,如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处世方法,文以载道、以文化人的教化思想,形神兼备、情景交融的美学追求,俭约自守、中和泰和的生活理念等,是中国人民思想观念、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情感样式的集中表达,滋养了独特丰富的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人文学术,至今仍然具有深刻影响。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要大力弘扬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鼓励人们向上向善的思想文化内容。关于农村,意见指出:加强“美丽乡村”文化建设,发掘和保护一批处处有历史、步步有文化的小镇和村庄。
其实,感念过往时光的美好,并不是希望我的故乡回到过去。毕竟那时,乡亲们的日子太穷了。
在我撰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的二表哥、昌乐县统计局长刘培臣的话语重深长,他说:“如你所看到的,乡土和谐秩序土崩瓦解,资本撕裂农村大地,教育虚弱难再培养优秀少年。这些问题在眼下的中国农村多是相同的,你可以和其他回乡的人一样表述这些普遍问题,然而,最紧要的是,你有什么解决方案?”
是啊。你有什么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