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郭若虚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宣告了仕女画的衰落,米芾则是从基本原则上否定了这个画科的艺术和思想价值。他的《画史》包括以下一段文字,可说是北宋文人对女性题材绘画最极端的否定:
鉴阅佛像、故事图,有以劝戒为上。其次山水,有无穷之趣,尤是烟云雾景为佳。其次竹木水石。其次花草。至于仕女翎毛,贵游戏阅,不入清玩。
这段话虽短但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与《图画见闻志》作一比较更可看到北宋文人运动中坚人士对仕女画的态度。与郭若虚类似,米芾也把绘画分成若干科,其所说的“佛像”“故事”“山水”“竹木水石”“花草”“仕女”“翎毛”与郭若虚的八类基本重合。但与后者不同的是,他根据意识形态和社会功能对这些画科做了等级的排行:宗教画和劝诫画由于其教喻功能而名列首位,山水画亦居前列是因为它们含有文人赞赏的“无穷之趣”,女性和动物形象既不含宗教教喻又无诗情画意因而被排在最后。对于女性题材绘画来说,这个分类的实际意义是首次对仕女画的社会性做了明确规定:这种绘画虽然在现实中存在,但只是贵人游戏观赏的对象,而非值得文人欣赏的东西。
宋代出现的这个观念为后代女性题材绘画的实践和书写确立了新的起点。从绘画实践看,米芾和郭若虚的论述助长了文人画家重视自然山水而把仕女看作“低等”题材的态度,从而将后者的创作推入商业绘画和宫廷绘画的领域。流风所及,“仕女画家”或隶属于这职业机构,或成为唐寅、陈洪绶这类仕途坎坷、卖画为生的独立画家的画题;正统文人画家对仕女仅是偶尔为之。一些文献透露,对女性题材的爱好甚至会影响到画家的仕途:如乾隆朝进士余集(1738—1823)官拜翰林院侍读,人们认为以其才华可以夺魁。但结果却是乾隆皇帝“以(其)善画美人,故抑之”。有意思的是,如本书第十章所论,美人题材在乾隆朝宫廷画中极其盛行,明显得到皇帝本人的首肯。但这些由宫廷画师制作的美人画只是帝王私下玩赏的“行乐图”,如果一名状元以此为好则不免暴露出他作为士人楷模的缺陷。
仕女画画科的出现也给宋以后的画史写作和艺术评论带来极大影响。这些写作多出于文人和文人画家之手,自然习惯以山水画为重心,将其作为中国绘画史的主线甚至全部。董其昌(1555—1636)的“南北宗”论是这类历史叙事的代表,所建立的中国绘画的两条主线完全立足于山水画的表现模式和笔法之上。画论中偶尔见到的有关仕女画的书写,也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跟随了郭若虚和米芾的观点和态度。如元代的汤垕(活动于14世纪早期)跟随米芾的说法,认为“仕女画之工在于得闺阁之态”。而清初的张庚(1685—1760)则呼应郭若虚仕女画“近不如古”的议论,在《国朝画征录》中评论说:“古人尽士女立体,或坐或行或立或卧,皆质朴而神韵自然妩媚。今之画者务求新艳,妄极弯环罄折之姿,何异梨园弟子登场演剧与倡女媚人也,直令人见之作呕。”考虑到商业美人画在清代的盛行,张庚的指责并非没有根据,但他所作的古今对比反映出文人的固定化视角,抹杀了近代仕女画中的任何创新因素。
最后,近现代美术史研究者在其研究“仕女画”的专著和文章中往往笼统囊括描绘女性形象的各种作品,诸如叙事画、风俗画、肖像画、教喻画、装饰画等等。这种归纳不可避免地重新定义了原始画作的性质。但这种转化是潜在的,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了人们观看作品的眼光和研究的重心。举例来说,传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是一幅思想性极强的宣扬儒家伦理的作品,其中每一场景都包括若干人物,或描绘历史故事、或宣扬抽象道德,书写于各段右侧的箴文更与图像发生了复杂的互动(见第二章中的讨论)。但一旦将这件作品重新定位为“仕女画”代表作,研究者的注意力就自然地集中到单个女性形象上;她们所代表的“婀娜修长”的女性类型和画家使用的“春蚕吐丝”的线描随即成为无休无止的赞赏亮点。而这幅画的其他重要因素,如复杂的空间构成、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文字和图像在多层次上的互动,都悄悄地退到了观看和解释的背景之中,成为理解这幅“仕女画杰作”可有可无的部分。概而观之,这种研究的基本方向是把单独女像从不同历史作品中“抽取”出来,以之为基础建立女性图像的发展史。这种历史无疑有它的特殊价值和用途,如作为服饰史和审美变化的参考。
但我们需要认识到这种书写带来的牺牲很大,包括每幅作品的构图、氛围和目的,也就是每个女性形象的原始语境和含义都被忽视了。这种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主导着目前对女性题材绘画的研究,这也就是为什么本书提出离开“仕女画”和“美人画”这两个传统范畴,通过引进“女性空间”这一概念把研究者的目光重新聚集到作品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