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指出的是,《乐府雅词》与《苕溪渔隐丛话》《能改斋漫录》《草堂诗余》诸本之间的差异,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先后问题。但在这里,笔者必须确立一个标准文本,这样才能与更早的唐五代北宋词进行文本对比。杨湜赞誉此词“风花莺燕动植之物曲尽之,此唐人语也,后之状物写情,不及之矣”,评价不可谓不高,既然判为“唐人语”,自然认为与唐词中的优秀作品有相类之处,而南宋初年人能读到的唐词,主要是《花间集》《尊前集》中的流行金曲。如果我们追问此词在刻石之前的文本形态为何,那么,在北宋后期以前的倚声世界中,其作为歌词的可能性依然是最大的。而在歌唱文本的生成、流通过程中,作为文本程式的常典和套句在所难免,即使柳永这样的金曲作家也不例外。笔者目力所及,至少有两首名家词需要我们着重留意,一是题名韦庄的《谒金门》: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 楼外翠帘高轴。
倚遍栏干几曲
。云淡水平烟树簇。
寸心千里目
。
【《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前集卷下,《景刊宋金元明本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23页。】
这首词的归属,不无可疑之处。就存世文献来说,首见于明洪武刻本《草堂诗余》前集卷下,未署作者姓氏,列于韦庄《谒金门》(空相忆)词后。后周瑛编《词学筌蹄》署作陈瓘词,自顾从敬编《类编草堂诗余》始录作韦庄词。今《全宋词》作无名氏词,《全唐五代词》作韦庄词。在这里,与其确认为韦庄词,不若视为一首时代不详的早期金曲。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闺人望远”传统,由诗及词,源远流长,温、韦词中皆有佳作。但笔者想要强调的,不止于文学主题的简单沿袭,更在具体语词的借用,及文本结构的照应。首先,较之其他的“闺人望远”词,此词中“倚遍阑干几曲”“寸心千里目”二句,与《鱼游春水》词“屈曲栏干遍倚”“寸心千里”二句有着清晰的对应关系。前句中的“屈曲倚栏”意象,较早可追溯至南朝《西洲曲》“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句,稍晚于出土时间的词作品则有张元干《念奴娇》“试问秦楼今夜里,愁到阑干几曲”
【张元干撰,曹济平笺注《芦川词笺注》卷上《念奴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页】
一句,而芦川正是《鱼游春水》出土后用其调的首位词人,其同调词中亦有“十二阑干慵遍倚”的呼应,实可建立起明确的受容关系。结句“寸心千里”,也是自南朝齐梁后在离别诗、寄赠诗中的常见表达,但唐诗中多用于表达友人之情,如果韦词成立的话,那么《谒金门》是第一首用来表达男女思念的词作品。后来柳永在《婆罗门令》中亦有类似的用法,以“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柳永撰,陶然、姚逸超校笺《乐章集校笺》卷中《婆罗门令》,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37页】
来表达“空床展转”之思,或与其变化前人旧句不无关系。
除了对特定语词的袭用外,这两首词的文本结构亦有相通之处。上片皆以时序元素引出词人对外在世界之颜色与温度变化的细微体察,然后由整体的春日远景移至具体的动植物近景。下片则聚焦女性人物及其仪态,作者的视角从高处自然过渡至远方,用外部的开阔空间制造出内在的孤独感。由此观之,作为意象、譬喻的“屈曲栏干遍倚”“寸心千里”同样有其作为叙事模块的功能,实不可少。考虑到学界将这种“上片布景、下片说情”结构方式视为“宋初体”
【施议对《论屯田家法》,《宋词四家论纲》,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86页】
,那么这首《谒金门》词即非韦庄所作,也反映的是宋初的作词技法。
以上略及柳永词中的语典情况,事实上,有些常见的意象与事境,到底属于用典还是套句,颇难区别。因为在柳永词的内部,同样存在相当数量的文本重复现象,其单篇传唱、分众传播的消费方式,有效地规避了文本重复可能对其作品流传造成的负面影响,这正是“听的文本”的一大特征
【
汪超《试论柳永词的文本重复及其传播效果》,《文学遗产》2022年第3期】
。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包括柳永在内的诸多词家,应有充裕的前文本可供学习,甚至有丰富的语料库可供调用。《乐章集》还有一首与《鱼游春水》关联性较高的作品《满朝欢》:
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
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
。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 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别来岁久,偶忆欢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
【柳永撰,陶然、姚逸超校笺《乐章集校笺》卷上《满朝欢》,第98-99页。】
我们同样分为语词袭用、文本结构两个层次来分析。首先是“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一句,从意象组合的常见度来说,如果说前面引证的“屈曲栏干遍倚”“寸心千里”两例还存在某种创作偶合的可能,那么,这一组意象有更明确且具指向性的承袭关系。在柳词中,莺依然啭于“上林”,鱼却未游于“春水”,而是变成了“灵沼”。我们固难判断柳词与《鱼游春水》词孰先孰后,但从柳词上片的“都门十二”“帝里风光”诸景,不难看出这是一首描写首都开封的城市词,他对“灵沼”的使用是符合情境的,即借《诗经·灵台》示意东京池苑为帝王恩泽所及之处,与典出《上林赋》的“上林”相应。从这个角度来说,《鱼游春水》到底源自“汴河石刻”还是“越州古碑”,两种说法中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开封自五代梁、晋、汉、周至北宋一直是中原政权的都城所在,《鱼游春水》中虽未出现“灵沼”字样,但这里的“春水”对仗“上林”,或有专指都城池苑之义。存世五代词的创作重心,固在后蜀、南唐两个南方地区,但文献记载“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契丹入夷门,号为曲子相公”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以歌词自娱”附“蜀相韦庄晋相和凝”条,中华书局,2002年,第135页】
,那么,开封在五代词的历史现场中同样重要。宋徽宗选取“春游春水”四字作为词调名,固然“喜其藻思绚丽”,但只要对照存世文献中“掘地得碑”的三个词例,另两例调作“忆仙姿”“后庭宴”,那么,“鱼游春水”之所以得到宋徽宗的欢心,恐怕还有宫廷或都城池苑意象的加成作用。
有关柳永词的都城文学话语,谢琰指出其创造力主要体现在“叙写天气”和“描述行走”的结构技巧上
【谢琰《制造汴京:柳永词与都城文学话语的新开展》,《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其中的“叙写天气”之法,在《谒金门》《满朝欢》《鱼游春水》三词的上片写作中颇为鲜明,都是先叙时序气象,再写动植之物。从这个角度来说,杨湜对《鱼游春水》词“风花莺燕动植之物曲尽之”的说法,与黄裳对《乐章集》“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动植咸若”
【黄裳《演山先生文集》卷三五《书乐章集后》,《四库提要著录丛书》集部第47册,第498页】
的评价,都是对动植物的欣荣书写,其最大的区别之处就在于城市空间及其市民气象的引入。当然,较之《谒金门》《鱼游春水》的较短篇幅,作为长调的《满朝欢》可以充分铺陈开来,其下片中出现了柳永擅长的“词中三段式”。这是此词较之早期同类作品的另一拓新之处,即采用了“现在-过去-现在”的竖叙之法
【施议对《论屯田家法》,《宋词四家论纲》,第95页】
,插入“往昔曾迷歌笑”“偶忆欢盟重到”等过去情境,用时间距离制造孤独感,较之另外两首词沿用“闺人望远”的传统,用空间距离制造孤独感,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从以上所论词文本结构的同异与创变来看,宋人认为《鱼游春水》近“唐人语”有其合理之处。杨宝霖主张非唐词,指出唐人词唯敦煌曲有长调,文人词皆小令,“盖民间创作于前,文人仿作于后”
【杨宝霖《词林纪事补正》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29页】
,不无道理。但这里的“唐人语”,不能用当代的眼光视之,而应放在两宋之际“雅词”的阅读视域下重其体性之别,大体为近《花间》中的端己一派、又有别于宋调风气的早期词作品。笔者倾向于创作在五代或北宋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