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来自我的一位老领导——龚曙光先生。龚先生是湖南出版控股投资集团董事长、潇湘晨报社长、第十二届中国经济年度人物。
多少人的童年与少年,如他一般,在小镇上度过,感受着绚烂而质朴的农事之美,浸淫着混沌而质本的生存之真,无拘无束地一天天长大。人愈大小镇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奔走世界,小镇便小得逸出了世界。当我们将世界几乎走遍,才发现这一辈子的奔走,仍没能走出那个童年和少年的小镇。特此推荐。
——鹿鸣君
以往·已往 ——记梦溪
文/龚曙光
梦溪不是一条水,是因水而生的一个小镇。
摊开分省地图,依稀可从湘鄂毗邻的区域,找到两条标示河流的细线,一称蛟河,一曰涔水,各自在山野丘陵盘桓百余里,于澧阳平原北端交汇。然后不急不缓,流淌过数十里沃野,经津市注入洞庭。坐落在两水交汇点上的那个小镇,便是梦溪。大约民国初年,政府设乡公所于此,后来乡区的名字,也便冠了梦溪。
第一次见到小镇,是在祖父的箩筐里。六十年代初,父母响应政府号召,从澧县一中下到乡镇,选择的便是父亲的故乡梦溪。祖父一担箩筐将我和妹妹挑回了祖籍。祖父从浓荫的桑陌爬上堤岸,登上一条旧得有些发黑的渡船。艄公粗粗地吼了一声,大约是乘客站稳的意思,便竹篙往堤上一撑,将船朝对岸划去。我从箩筐里站起来,望见对岸高高的大码头。大抵正值枯水季节,渡船行走在低低的河心,从水面一级一级看上去,码头似乎高到了云端。码头边耸立着的木房子,清一色悬在岸边,与高大墩实的码头一衬,飘飘浮浮显得轻灵。
船抵码头,我兴冲冲跳上岸去,沿着码头一级级往上爬,一口气爬到顶端。站在光溜溜的青石街头,回首望去,两条清悠悠的河水,一宽一窄,T字形交汇在码头边。窄的河上跨一座三拱石桥,连通北岸南岸,宽的河面上由渡船往来。河岸边远远近近泊着木排,还有晾着花花绿绿衣衫的乌蓬船。码头边则靠着好些摇摇晃晃的渔划子,渔妇们坐在自家的船头上,一面说笑一面补网。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桑树林,苍苍翠翠地荫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似乎藏了好些秘密与乐趣……
我的童年与少年,就这样由祖父一箩筐担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小镇横跨涔水西岸、蛟河北堤,由西向东一条独街,因大堤西折东曲而蜿延,长约两三里,居二三百户人家。两厢房屋相向而构,中间夹一条青石街。石板已被踩光磨平,下雨天照得见行人的身影。没有一、二百年的人气与烟火,断然熏染不出石街这宜和温润的成色。
街道虽不长,却也分了好些街市。往西走的一段叫西堤,朝东去的一截叫河街,其间还有一步街等等,都只一袋烟的行程。居民的营生,大多相类而聚。正街上多百货匹头、五金日杂的店铺;河街则打渔行船、挑水扛货,吃水上饭的居多;西堤上也有些理发修脚、磨刀补锅的铺子,多数却是在街边上摆摊炸油货、蒸米糕的摊贩。无论住在哪段街上,居民大体各干各的,并不因眼红他人而改换行当,即便是祖上传下的生意与人重了,亦不会刻意地压价竞争,谁家是谁家的熟客,彼此都守个界线。街市上就这一些居民,只养得活这些商家,大家图个安安稳稳居家过日子,并无发财成贾的梦想。除却年节,平素的生意不兴隆亦不清淡,一日一日长流水的样子。
镇子热络的是大码头。上游下来的木材、桐油、山货,下游上来的布匹、洋油、海味,都在码头上搬上搬下。本地出产的稻米、菜油、棉花,也有运往上游下游的,亦在码头上装装卸卸。除了这些转运的生意,清晨打鱼上岸的渔民、担水送柴的脚夫、捣衣浣纱的妇人,把个码头弄得熙熙攘攘。黄昏时辰,码头则是孩子的天堂。放学未及回家,书包衣裤往码头上一扔,便一头扎进清澈的河水里,比谁的猛子扎得远,比谁的仰游时间长,比谁的狗爬速度快。如遇木排上哪个孟浪的排客脱光身子洗澡,逗惹得满河的孩子起哄吆喝,若不是家长责骂呼唤,没人记得起回家吃饭……
河水东逝,依地理小镇的龙头应在西堤,恰好西堤最西端,又是青砖青瓦的区公所。高高的白粉围墙,圈着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典型的民国风范。围墙上疏疏落落爬些野藤,小楼绿苔侵阶,斑驳中透着庄肃。因为经年,院墙内乔木拱矣,夏日浓荫沁人。楼前有两架葡萄,籽小汁浓,轻轻一吮甜到心尖,是暑期我与伙伴们最惦记的地方。看见偷摘葡萄的孩子,过往的干部也会喊一两声,却并不真的跑来驱赶,也就是吓唬吓唬。偷葡萄的也不真的惧怕,不紧不慢蜕下衣衫,蔸了偷摘的葡萄,一溜烟奔过大堤,扑嗵扑嗵跳进缓缓流淌的河水,边吃葡萄边打水仗,直到精疲力竭,才一步三摇地爬上开满野花的河岸。
区公所再往西,便是平坦的田畴。四时的农事,皆有农户耕作,田野的景致,亦因四季作物更替而变幻。春季是油菜和紫云英,早春碧绿碧绿一如辽阔的草场,低矮的农舍杂陈其间,无序而妥贴,看上去天生如此的样子。待到仲春,紫云英小小的花朵怒放,在田野上拉出一道一道紫红的色带。稍后成片的油菜花开,金黄的花畦在碧绿姹紫的田野上鲜亮得晃眼。蓝天白云的苍穹很高很高,姹紫金黄的田野很远很远,天地间寥寂得只剩下嗡嗡的蜜蜂飞来飞云。各种花朵的香味混在一起,甜甜地浓得粘稠。偶有布谷鸟空中飞过,唤醒田野上微薰的农人。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那才是春天的色彩与气息。
进入盛夏,无论丰年歉年,田野一派忙碌。抢收抢插加上抗旱,农民自当披星戴月,镇上的干部、教师、学生和居民,一例也会扛着旗帜到田头支农。打稻机的轰鸣混着犁田老农的吆喝,车水男人数槽的夜歌和着插秧农妇放浪的调笑,收获的欢愉与劳作的亢奋,充斥田野和小镇。每年打下的第一批稻谷,照例会早早地整成新米送往镇里的米肆,于是家家户户涮锅换盅,烹煮当年的新米。
收过秋稻,干爽的田畴上高高地垒起无数草堆。白日里除了赶着鸭群的牧鸭人,见不到其他人影。鸭子吃饱了散漫地卧在田里歇息,牧鸭人也斜躺在稻草堆上睡了。凉凉的秋风掠过,田野慵懒而静谥。
冬天平原上风烈,一宿呜呜的北风,早晨开门必是漫天皆白。远处的农舍被埋成小小的雪堆,近边的绿树也被积雪压得枝干弯曲。大人自然蜷在火炉边不肯出门,孩子们则不约而同地跑到白雪皑皑的田野上,堆雪人、打雪仗,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回家火上一烤,夜里便生出无数冻疮。
小镇的尾梢是家油坊,镇上人习惯叫油榨。小镇周边十里八乡的菜籽、棉籽都被送到这里。榨坊里有大小三四副榨,大的长约二三丈,用粗约两三人合抱的木头挖空而成,外面钉着粗粗的铁箍。菜籽棉籽要先炒熟,然后上榨榨油,因而一年四季,油坊里热气腾腾,即使是数九寒天,榨油佬也只穿一条油渍渍的短裤。榨油的木锤高悬在屋梁上,榨油时须两个壮汉将榨锤合力往后推,直至高过头顶,然后松手闪人,木锤重重地撞在油榨上,榨上的油饼,便汩汩地渗出油来。新榨的油香,从榨坊飘出去,东北风一吹,满镇都浸在油香里。
油坊往东,便不再有街舍,只剩下一条宽宽的土堤伴河而下。大堤外侧河道甚宽,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就因了芦苇荡望不着边际,小镇人不称芦荡而称芦山。芦苇春天发笋,几场春雨便绿葱葱地长成青纱帐。芦山里沟港纵横,春水一发,河里的鲫鱼、桂鱼、鲶鱼逆水而上,游进芦山的沟港浅水处扳籽产卵,小镇人操柄鱼叉,在水边守上一晨,便能叉得满篓满篓的鲶鱼、鲤鱼,运气好了,一条便能上十斤。秋至霜降,芦叶黄苇花白,艳阳下的芦山似乎独占了满世界的秋意。赶在小镇周边的农民尚未进山砍伐芦苇,镇上的孩童便不分男女,一队一伙地钻进密匝匝的芦苇丛里,寻鸟蛋,捕雏鸟,追野兔,再不济也能在未及干涸的沟港里捉些小蟹小虾。
大堤的内侧,是一湖一湖的莲藕,夏天莲花盛开,白的红的艳得浓烈,远看如印象派大师的油画,浓得化不开,近观却又婷婷袅袅,不依不傍,各自风姿独领,其韵致非国画写意难以描状。然莲湖之于小镇少年,更难抵御的诱惑,还是褪尽了花瓣的嫩莲蓬。如能找到湖边的小船,自然是边采边吃,直到肚子胀得满满。如若找不到小船,便衣裤一脱,赤条条地下水。莲湖里除了莲蓬,还有嫩生生的新藕和菱角。等到将这些采齐上岸,身上已被荷杆和水草划出一道道血痕。
码头对岸的桑园,区划不属小镇,但对小镇的孩童与少年,却是割舍不去的一片乐土。因了这片桑园,镇上差不多每个孩子的书包里,都会藏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蚕宝宝和嫩嫩的桑叶。课堂上不论老师多么严苛,学生都会偷偷地打开盒子,看蚕宝宝吃没吃桑叶,有没有拉稀。课间则各自捧出盒子攀比,谁的蚕宝宝多,谁的蚕宝宝大,争着吵着,急了也会动手动脚,推搡中谁失手打翻谁的盒子,弄死了蚕宝宝,便会闹到老师那里。老师便将未被打翻的蚕宝宝一分为二,算是作个了结。
父母担心误了读书,对孩子养蚕并不支持,待到蚕宝宝一天天长大,便也觉得很可怜爱。于是偷偷摸摸变成名正言顺,蚕宝宝也由盒子藏着变为簸箕养着。春夏两季,好些人家的门口,都摆着一两个养蚕的簸箕,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以为养蚕是小镇的产业。蚕老结茧,孩子们并不拿去换钱,只是摆在那里等待破茧成蛾,产卵孵化新的蚕宝宝。一年两季,年复一年,孩子也便在这成蚕成茧的轮回中,不知不觉长成了少年。
桑园藏着的另一份惦记,是蜜甜的桑椹。初夏季节,翠绿肥大的桑叶里,星星点点的桑椹结出来,由青而红,由红而紫。骑在粗壮的枝叉上,一边采叶一边吃椹,浓稠的汁液染紫了嘴唇,也染紫了双手和脸颊。
码头的西侧,是横跨小河的石拱桥。桥的另一头,是叮叮当当的船厂。每至盛夏,便有一条条木船从河里拖上岸来,反扣在烈日下补漏塞缝上桐油。拱桥是麻石筑构的,工艺甚精细,民国以降的石匠难有这般手艺。以此考据,年代当在清中晚期,大抵也是小镇存世最老的建筑。石桥两端各踞一对石狮,神态颇肖,传说月圆的夜晚,会跑到对岸的麦田偷吃青青的麦草。故事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连孩子也不信,然故事却照例一代一代往下传,这大概正是民间文学的可爱处。
街道北面的砣背堰,形若橄榄,长约二里。街市北厢的几十户人家,外加大戏园、肉食站等处所,皆在堰塘边上。堰很深,四季水位不变,传说水底有天坑暗河之类,故镇上再顽劣的男童亦不敢下堰游泳。
南河北堰,两水相夹,其间的街市便犯了风水。故小镇百十年里,既出不了权豪势要,也出不了富商巨贾。老辈人讲得多的,也就是谁家出过一名上校团长,但那时国军败局已定,顶个空衔,并未真的统领一彪人马。
相比风物,小镇的有趣更在人事。
小镇自是没有惊世骇俗的人物,也无惊天动地的事件。江山改姓,皇城易帜,小镇依旧是白昼开门迎客、夜晚闭门教子。民国以来隔三差五的社会变革,大多治标不治本、换汤不换药,到头来依然既壮不了小镇的体,也医不了小镇的病。真的能让小镇的日子起些动静、生些变故的,反倒是小镇居民的来去生死。小学里多了一位读过私塾的老师,卫生院里走了一个会推拿的医生,都是小镇人绕不过的大事,茶馆酒肆,乃至夫妻床头,会是好长一段日子的谈资。
故小镇的所谓有趣,无非是养家糊口上营生不循常轨、接人待物上脾性不入流俗。起初相处难免讶异,彼此熟了也便相容相契,几日若是没能碰着,便会有一种隐隐的缺失,甚至挂记是否出了事由。天长日久,这些人反倒成了镇上最被关注和惦记的人物。
正街上的戏院里,住着一个值更的老人,姓高,名讳不详,人称高伯啦。在小镇上,伯后面加上啦,便于亲呢中带了些许戏谑之意。高伯啦有多老,镇上似乎没人知晓,反正小镇上住着的人,记事起便听着他打更的嘡嘡锣声。戏院年久失修,慢慢不再有演艺事宜。高伯啦孤老一个,白天睡在戏院的舞台上,夜晚则一手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一手提着一柄敲得锃亮的铜锣,从街头敲到街尾。家家户户的灯光,从木板房子的缝隙里泄出来,在石板上泛着青光,细雨湿街,行人如魂。“各家各户,小心火烛呵。”——嘡!只有值更老人苍老的喊声和沉闷的锣声,醒里梦里夜夜守护着小镇。镇上的孩子,习惯了梦中隐约的铜锣声,大人则听着高伯啦的提醒查看灯火,然后脱衣上床。哪天没有锣声,必是高伯啦病了,街上好些人家定会误了上床睡觉的时辰。后来,接连好些天没听到高伯啦的铜锣声,才知道老人已经过世。镇上人埋葬时,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物件陪葬,便找来那柄铜锣,一并葬在了大堤上。至此,小镇没了值更老人,没了嘡嘡的铜锣声,也没了夜半三更听得见的那一份安妥与祥和……
与值更老人年龄相若的,是住在桥拱下的叫花子。叫花子云游四方,镇上人并不在意从何而来,以为也就是游乡串街三五日。直到他在石桥拱下安营扎寨,没有再走他乡的意思,便默认镇上又多了一位居民。
叫花子既不打喜道贺,也不沿街行乞,每日傍晚从乡下归来,自己生火烧饭。叫花子起得早,公鸡打鸣便背一根带木柄的铁钩、挎一个发黑的竹篓出镇,在十里八里的河岸下田坎边抠乌龟,捉王八,钓黑鱼,踩黄鳝,只要是水里游的鱼鳖虾蟹,没有他抓捕不到的。好多个周六周日的早晨,我跟着叫花子串乡,见识他抓鳖捕鱼的各种奇技:熹微的晨光里,他能从田坎边一行浅浅的脚印,判断是龟还是鳖,在洞里还是出洞觅食了,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洞穴,将铁钩伸进去一掏,便有龟或鳖仓皇出洞,大的捉来丢进竹篓,小的任其逃走。我要去抓,他会拦着说:“小的也抓了,明年吃什么?做什么事都不可以绝代!”晌午走到湖边,叫花子用钩子拨开一丛水草,看见水面上有若隐若现的油花,便认定是黑鱼孵卵的窝子,于是掏出一枚麻绳系着的钓钩,抓一只小青蛙钩上,在水面上轻轻摆动,不一会,便有一条黑鱼扑上来咬住青蛙,叫花子用劲一提,黑鱼便被钓上岸来。每个窝里都有公母两条黑鱼,叫花子从来只钓一条,说如果两条都钓了,刚孵出的小黑鱼没大鱼护着,会被青蛙或别的大鱼吃掉。
那时节小镇人还不吃龟鳖,一是因为龟鳖乃灵性之物,吃了损德折寿,二是因为其味腥骚,如同狗肉上不了正席。小镇人甚至连鲶鱼、黄辣丁一类的无鳞鱼都不吃,觉得既为游鱼,无鳞当属异类。叫花子捉回的龟鳖之类,大多卖给了食品站,运往大城市出口。食品站打下来的,便背回家自食。回到桥拱下,叫花子三下两下将龟鳖内脏收拾干净,拿出一个黑乎乎的砂罐,在河里舀一罐清水,将龟或鳖放进去,架在石头堆垒的灶上慢炖。不一会便香气扑鼻,弥漫一道河岸。孩子们闻着嘴馋,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叫花子,叫花子便说:“这东西吃了损阴德呢!”孩子们仍是不肯散去。时间久了,叫花子便由了孩子们你一口我一口的喝汤吃肉,自己站在一旁嘿嘿地笑。
父亲担心我“跟狐狸学妖精”,长大了立志当个叫花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甚至扔给我一床被子一个碗,让我跟叫花子过去。我背了被子往外走,三天没回家。父亲见激将不起作用,便跑到桥洞里找了叫花子。不知父亲和叫花子说了什么,反正他们由此成了朋友。叫花子不仅把我送回了家,还隔三差五往我家送乌龟。叫花子每回只到校门外,将乌龟交给我,似乎是害怕别人看不起,或许是怕别人笑话我们家。父亲按叫花子教授的方法,将那些三两重的公乌龟从两侧敲开,扔掉肠肚,然后填塞佐料,和血用荷叶一层一层包裹,再将草纸浸湿包上三层,最后用稻草糊泥巴,裹成一个大泥球,放在木柴火上烤干,再在火灰里埋上一天一晚。待到敲开泥巴剥去荷叶,便是又香又嫩、热气腾腾的绝世美味。一年半载,常年生病的父亲竟硬朗起来。父亲是小镇上的名师,他的现身说法,不经意使叫花子成了镇上的传奇。叫花子却并不为之改变,依旧早起晚归,依旧抠龟捉鳖,不同的是每晚回来时,会有好些人等在码头或桥头边,买他的乌龟或老鳖回家。
叫花子后来还是离开了小镇,何时何故,仍旧无人说得清。上完大学回家,我曾向父亲问起,父亲半是回答半是感叹:“云游天下的人,应天之约,席地为家啊!”
小镇上另一个忘不去的人是青敏。
青敏是下江人,随夫嫁到小镇,住在河街的吊脚楼里。其夫毕业于陆军大学,是驻扎南京某王牌师的一个连长,与在女校读书的青敏因联谊相识,不久便订亲完婚。镇上上年纪的女人,说起青敏当年乘船回小镇的情形,无不绘声绘色。青敏夫妇从木船登上码头,男的一身笔挺的美式军装,眉目清朗,英气勃勃。身边搀着的夫人,一袭湖蓝的短旗袍,一把粉红的油纸伞,明眸皓齿,微颦时一对浅浅的酒窝。脸上的稚气尚未褪尽,身材却凹凸有致,丰腴妖娆。小镇女人只在洋片上见过都市女人的时髦,如今却见青敏顾盼生辉、婷婷款款地从身边走过,差点没羡艳得跌下眼珠来。
军人度完假便乘船走了,说是前方战事吃紧。青敏送到码头,望着木船远去的下游,呆呆地坐到值更的锣声响起。之后每天傍晚,无论晴雨,青敏都会站在码头上,看千帆过尽,数三更五更。再后来听说年轻的军官来过一封信,大意是部队即将撤往台湾,嘱青敏返回下江另觅人家。青敏捧着那封信,大约半月未出家门。待到再从吊脚楼里走出,青敏一脸浓妆,嘴里哼着小镇人听不懂的下江俚曲,直径径地走到码头边,对着河水一遍一遍地洗头发。邻居叫她,只是嘿嘿一笑,然后不再理睬。小镇人不禁叹息:作孽啊,青敏疯了!
年长的女人一起商议,青敏是犯了花痴,只要再找个男人,病便好了,于是张罗着给青敏作媒。青敏长得好看,愿意娶她的成群结队,只是每回保媒的和青敏说起,青敏便嘿嘿一笑,坚定地直摇头,神情十分清醒。青敏不允,作媒的事便不再有人提及。只是家中做了什么好菜,女人们会盛上一小碗,让孩子们送到吊脚楼去。假期孩子们无聊,看见青敏化了浓妆去码头,便跟在后面“疯子疯子”地喊,谁家女人听见,必定拉开木门将起哄的孩子赶开。文革开始那年,县里来的红卫兵将青敏捆绑了,挂上破鞋拉去游街,河街的几个女人看见,一边死拉硬拽将青敏抢出来,一边破口大骂:“她是疯子呢!你们作践疯子,缺德呢!作孽呢!要绝代的呢!”
若论镇上有权势称得上人物的,只有韩麻子。文革中后期,韩麻子是公社的书记。
韩麻子出身甚苦,儿时犯天花家贫失治,落下一脸豆大的麻子。解放时干部找到他,是在东家的牛棚里。韩麻子大字不识一个,参加革命后,在扫盲班呆了三个月,还是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后来当了领导签字,多是公社的文书代劳。那时节不识字的南下干部多,官也比他大,因而只要工作拿得下,并不遭人嫌弃。韩麻子记性奇好,领导的报告听一遍,回来传达几乎一字不漏。韩麻子能说会道,上头的精神他能用方言俗语说得神采飞扬,听的人也津津有味。他让下面的人工作各自负责,便说“这点卵事不要推三搡四呵,狗子舔鸡巴,各舔各”,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韩麻子不肯呆在办公室,赤脚一打便到乡下转,车水便车水,插禾便插禾,冬季担土筑堤,韩麻子挑得比民工还多。红卫兵跑到镇里闹革命,他叫上民兵一顿驱赶:“抓革命抓革命抓你娘的鸡巴,老子只促生产不抓革命。”韩麻子根太正苗太红,这话传到上头终究没人将他怎样。
韩麻子最起劲的是冬修水利,农闲的三四个月,吃住几乎都在堤上。他执政的几年,大堤一层层垫高,一遍遍夯实。谁要偷工减料被他发现,便是一顿臭骂:“狗日的懒东西,现在持奸把滑磨洋工,明年大水来,把你的狗窝冲个精卵光!”
小镇地处洞庭湖冲积平原,原本十年九涝,决堤溃垸是家常便饭。打韩麻子筑堤之后,小镇近边的大堤,真就再未溃决。也有水大的年份,洪水从涔水蛟河漫过小镇的街道,大堤却岿然不动。镇上最恨韩麻子的石伯啦和吴伯啦私下也说,“狗操的麻子骂死人,但这堤要不是他个哈卵,只怕还是年年修年年垮!”
石伯啦和吴伯啦,祖上都是开杂货铺的,公私合营后都到供镇社卖货。有祖上传下的生意经,把个门市部打理光鲜顺当。凭票供应的糖烟酒,他们总能匀出些份额给自已看重的人家。每回我去买烟或糖,不管他们谁在,总会多卖一些给我,并嘱咐吃完了再来。韩麻子烟瘾大,烟抽完了,想找他们开点后门,这俩老头偏不给面子,因为每年冬季修水利时,大家都要上堤,石伯啦和吴伯啦想开后门溜个号,总被韩麻子骂个半死。
石伯啦又瘦又矮,一脸的尖酸刻薄,待人却和气热络;吴伯啦胖胖敦敦,脸上一团和气,举止却甚是谨慎,说话有一句没二句。两人脾性虽殊,相处倒也融洽,各自往来多的,还是当年自己开店时的熟客,谁给自己的熟客多一点糖烟,另一个装作没有看见,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间唯一的竞争,便是比谁家孩子生得多,你一个我一个,谁也不让谁,最后每家都生了十来个,而且儿女花胎,终究没个输赢。
镇上的人家将生育这事看得重,只要没被抓去扎了,躲躲藏藏也要生出一窝来。生得少的只有食品站的范麻子,还有鱼行里镶金牙的谢伯。范麻子也是一脸麻子,只是颗粒比韩麻子小,成婚没多久,老公便跑了,生了个女儿却如花似玉,公认的小镇一枝花。饶舌的妇人们凑在一起,总说这女儿不像范麻子的,应该是河街上青敏的。
谢伯骨胳粗壮,声音也嘹亮,谁家的鱼卖了几斤几两,她在码头边的鱼行唱报,河街西堤都听得到。鱼行里的伙计驼背,被她呼来唤去的如使家奴。谢伯也只生了一个女儿,是我小学的同桌。她家就在鱼行背后,买鱼时常去她家玩,从未见过家里的男人,班上同学便讪笑驼背是她爸。谢伯知道了,跑到学校破口大骂,金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到头来还是没说明白孩子她爹究竟是谁。
初到小镇的外乡人,但凡沾点文墨的,都会问及梦溪地名的由来,以为与沈括的《梦溪笔谈》能扯上点关系。镇上知道沈括的人原本不多,说得清地名由来的当然更少,即使老辈人,也只知道小镇原名梦溪寺,大约此地有过一座颇有名气的寺庙,只是谁也没见过寺庙的半砖片瓦,寺庙的遗址在哪里,亦不可确定,究竟古寺因小镇而名,还是小镇因古寺而名,更是无人考究。
小镇人之不关注历史,一如其不关心未来。有点文化的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没文化的说“麻绳打草鞋,一代(带)管一代(带)”。镇上人家能生多少生多少,生下来后怎么生活、如何发达,其实没人操那么远的心。“日子不都是这么过呵”,小镇人永远活在当下。沈从文“使人乐生而各遂其生”的社会理想,于小镇确乎是一种原生的生存意愿和混沌的生活信仰。
洞庭湖冲积而成的澧阳平原上,如梦溪一般的乡村小镇何只一个两个,保河堤、曾家河、如东铺……在平坦的田野上,任意朝哪个方向走上二、三十里,都能遇上一个依水而筑、竹木葱笼的小市镇。单单的一条石板街,百十栋前店后院的木板房,母鸡带着雏鸡在街上觅食,肥猪在屋后的槄田里滚了一身泥巴,大摇大摆地从青石板上走回家。聚居的街市与散落的农家隔田相望,鸡犬之声相闻,童叟皆有往来。得田土物产而市,因官商行旅而驿,居街市而近村落,行商贾而忧丰歉。在农耕中国的结构中,小镇是天然的经济运行单元;在权利中国的体制里,小镇是厚实的政治缓冲垫层;在科举中国的传承下,小镇是丰富的人才资源储备。星罗棋布的乡下小镇,是中华大地上最本色的审美元素、最自主的经济细胞、最恒定而温情的社会微生态。
在常与变角力的社会演进中,小镇是守常的力量。春秋代序,守四时农事之常;甲子轮回,守生老病死之常。不以丰盈而恣乐,不因亏歉而颓唐。人生的酸甜苦辣,被小镇人在乡野的日晒雨淋中酿成了一缸酱,无论天顺地利,还是天灾地荒,年景虽异,生活却一例是简朴平淡的味道。春茶再苦亦回甘,腊酒再淡也醉年,添丁添喜亦添忧,逝老是悲也是福。以物喜亦以己喜,以物悲亦以己悲,喧嚣世事淡漠看,无常人生守常过。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说迷糊小镇的日子是真迷糊,说清白小镇的日子也是真清白。
有多少人的童年与少年,如我一般在小镇上度过,感受着绚烂而质朴的农事之美,浸淫着混沌而质本的生存之真,无拘无束地一天天长大。人愈大小镇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奔走世界,小镇便小得逸出了世界。当我们将世界几乎走遍,才发现这一辈子的奔走,仍没能走出那个童年和少年的小镇。
再回梦溪,岁月以往,小镇已往。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本属天道,只是仅数十年光阴,延绵千百年的乡村小镇便物不是、人已非,仍不禁令人惶恐与悲悯。小镇之于耕读传家的国人,是审美的生命记忆,是生存的文化基因。梦溪小镇的消殒,于我是一种童年与少年生活的伤逝,是个体生命的不绝隐痛,而千万个梦溪似的小镇的消殒,于后代则是一个人种生命基因的缺损、一个民族文化血脉的断裂,是苍茫乡土之殇,是芸芸众生之殇。
我当然也知道,不仅乡村与小镇,这世界到处都在变,变得与记忆不同。我所希望的只是,这不同是更加有趣和美好!
梦溪不是一条水,是我生命中以往的一段童年和少年;梦溪不是因水而生的一个小镇,是大地上千万个小镇已往的一个缩影和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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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千字:不逼自己一把,还真不知道我们有多优秀
端木赐:野草长成了苍天大树
龚曙光:怎样成为不可替代的员工?
鹿鸣君:曾是潇湘晨报记者、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传媒执行主编,现任职于红星美凯龙互联网集团。
点燃火炬、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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