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来自我的一位老领导——龚曙光先生。龚先生是湖南出版控股投资集团董事长、潇湘晨报社长、第十二届中国经济年度人物。
多少人的童年与少年,如他一般,在小镇上度过,感受着绚烂而质朴的农事之美,浸淫着混沌而质本的生存之真,无拘无束地一天天长大。人愈大小镇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奔走世界,小镇便小得逸出了世界。当我们将世界几乎走遍,才发现这一辈子的奔走,仍没能走出那个童年和少年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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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君
以往·已往 ——记梦溪
文/龚曙光
梦溪不是一条水,是因水而生的一个小镇。
摊开分省地图,依稀可从湘鄂毗邻的区域,找到两条标示河流的细线,一称蛟河,一曰涔水,各自在山野丘陵盘桓百余里,于澧阳平原北端交汇。然后不急不缓,流淌过数十里沃野,经津市注入洞庭。坐落在两水交汇点上的那个小镇,便是梦溪。大约民国初年,政府设乡公所于此,后来乡区的名字,也便冠了梦溪。
第一次见到小镇,是在祖父的箩筐里。六十年代初,父母响应政府号召,从澧县一中下到乡镇,选择的便是父亲的故乡梦溪。祖父一担箩筐将我和妹妹挑回了祖籍。祖父从浓荫的桑陌爬上堤岸,登上一条旧得有些发黑的渡船。艄公粗粗地吼了一声,大约是乘客站稳的意思,便竹篙往堤上一撑,将船朝对岸划去。我从箩筐里站起来,望见对岸高高的大码头。大抵正值枯水季节,渡船行走在低低的河心,从水面一级一级看上去,码头似乎高到了云端。码头边耸立着的木房子,清一色悬在岸边,与高大墩实的码头一衬,飘飘浮浮显得轻灵。
船抵码头,我兴冲冲跳上岸去,沿着码头一级级往上爬,一口气爬到顶端。站在光溜溜的青石街头,回首望去,两条清悠悠的河水,一宽一窄,T字形交汇在码头边。窄的河上跨一座三拱石桥,连通北岸南岸,宽的河面上由渡船往来。河岸边远远近近泊着木排,还有晾着花花绿绿衣衫的乌蓬船。码头边则靠着好些摇摇晃晃的渔划子,渔妇们坐在自家的船头上,一面说笑一面补网。
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桑树林,苍苍翠翠地荫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似乎藏了好些秘密与乐趣……
我的童年与少年,就这样由祖父一箩筐担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小镇横跨涔水西岸、蛟河北堤,由西向东一条独街,因大堤西折东曲而蜿延,长约两三里,居二三百户人家。两厢房屋相向而构,中间夹一条青石街。石板已被踩光磨平,下雨天照得见行人的身影。没有一、二百年的人气与烟火,断然熏染不出石街这宜和温润的成色。
街道虽不长,却也分了好些街市。往西走的一段叫西堤,朝东去的一截叫河街,其间还有一步街等等,都只一袋烟的行程。居民的营生,大多相类而聚。正街上多百货匹头、五金日杂的店铺;河街则打渔行船、挑水扛货,吃水上饭的居多;西堤上也有些理发修脚、磨刀补锅的铺子,多数却是在街边上摆摊炸油货、蒸米糕的摊贩。无论住在哪段街上,居民大体各干各的,并不因眼红他人而改换行当,即便是祖上传下的生意与人重了,亦不会刻意地压价竞争,谁家是谁家的熟客,
彼此都守个界线。
街市上就这一些居民,只养得活这些商家,大家图个安安稳稳居家过日子,并无发财成贾的梦想。除却年节,平素的生意不兴隆亦不清淡,一日一日长流水的样子。
镇子热络的是大码头。上游下来的木材、桐油、山货,下游上来的布匹、洋油、海味,都在码头上搬上搬下。本地出产的稻米、菜油、棉花,也有运往上游下游的,亦在码头上装装卸卸。除了这些转运的生意,清晨打鱼上岸的渔民、担水送柴的脚夫、捣衣浣纱的妇人,把个码头弄得熙熙攘攘。黄昏时辰,码头则是孩子的天堂。放学未及回家,书包衣裤往码头上一扔,便一头扎进清澈的河水里,比谁的猛子扎得远,比谁的仰游时间长,比谁的狗爬速度快。如遇木排上哪个孟浪的排客脱光身子洗澡,逗惹得满河的孩子起哄吆喝,若不是家长责骂呼唤,没人记得起回家吃饭……
河水东逝,依地理小镇的龙头应在西堤,恰好西堤最西端,又是青砖青瓦的区公所。高高的白粉围墙,圈着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典型的民国风范。围墙上疏疏落落爬些野藤,小楼绿苔侵阶,斑驳中透着庄肃。因为经年,院墙内乔木拱矣,夏日浓荫沁人。楼前有两架葡萄,籽小汁浓,轻轻一吮甜到心尖,是暑期我与伙伴们最惦记的地方。看见偷摘葡萄的孩子,过往的干部也会喊一两声,却并不真的跑来驱赶,也就是吓唬吓唬。偷葡萄的也不真的惧怕,不紧不慢蜕下衣衫,蔸了偷摘的葡萄,一溜烟奔过大堤,扑嗵扑嗵跳进缓缓流淌的河水,边吃葡萄边打水仗,直到精疲力竭,才一步三摇地爬上开满野花的河岸。
区公所再往西,便是平坦的田畴。四时的农事,皆有农户耕作,田野的景致,亦因四季作物更替而变幻。春季是油菜和紫云英,早春碧绿碧绿一如辽阔的草场,低矮的农舍杂陈其间,无序而妥贴,看上去天生如此的样子。待到仲春,紫云英小小的花朵怒放,在田野上拉出一道一道紫红的色带。稍后成片的油菜花开,金黄的花畦在碧绿姹紫的田野上鲜亮得晃眼。
蓝天白云的苍穹很高很高,姹紫金黄的田野很远很远,天地间寥寂得只剩下嗡嗡的蜜蜂飞来飞云。
各种花朵的香味混在一起,甜甜地浓得粘稠。偶有布谷鸟空中飞过,唤醒田野上微薰的农人。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那才是春天的色彩与气息。
进入盛夏,无论丰年歉年,田野一派忙碌。抢收抢插加上抗旱,农民自当披星戴月,镇上的干部、教师、学生和居民,一例也会扛着旗帜到田头支农。打稻机的轰鸣混着犁田老农的吆喝,车水男人数槽的夜歌和着插秧农妇放浪的调笑,收获的欢愉与劳作的亢奋,充斥田野和小镇。每年打下的第一批稻谷,照例会早早地整成新米送往镇里的米肆,于是家家户户涮锅换盅,烹煮当年的新米。
收过秋稻,干爽的田畴上高高地垒起无数草堆。白日里除了赶着鸭群的牧鸭人,见不到其他人影。鸭子吃饱了散漫地卧在田里歇息,牧鸭人也斜躺在稻草堆上睡了。凉凉的秋风掠过,田野慵懒而静谥。
冬天平原上风烈,一宿呜呜的北风,早晨开门必是漫天皆白。远处的农舍被埋成小小的雪堆,近边的绿树也被积雪压得枝干弯曲。大人自然蜷在火炉边不肯出门,孩子们则不约而同地跑到白雪皑皑的田野上,堆雪人、打雪仗,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回家火上一烤,夜里便生出无数冻疮。
小镇的尾梢是家油坊,镇上人习惯叫油榨。小镇周边十里八乡的菜籽、棉籽都被送到这里。榨坊里有大小三四副榨,大的长约二三丈,用粗约两三人合抱的木头挖空而成,外面钉着粗粗的铁箍。菜籽棉籽要先炒熟,然后上榨榨油,因而一年四季,油坊里热气腾腾,即使是数九寒天,榨油佬也只穿一条油渍渍的短裤。榨油的木锤高悬在屋梁上,榨油时须两个壮汉将榨锤合力往后推,直至高过头顶,然后松手闪人,木锤重重地撞在油榨上,榨上的油饼,便汩汩地渗出油来。
新榨的油香,从榨坊飘出去,东北风一吹,满镇都浸在油香里。
油坊往东,便不再有街舍,只剩下一条宽宽的土堤伴河而下。大堤外侧河道甚宽,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就因了芦苇荡望不着边际,小镇人不称芦荡而称芦山。芦苇春天发笋,几场春雨便绿葱葱地长成青纱帐。芦山里沟港纵横,春水一发,河里的鲫鱼、桂鱼、鲶鱼逆水而上,游进芦山的沟港浅水处扳籽产卵,小镇人操柄鱼叉,在水边守上一晨,便能叉得满篓满篓的鲶鱼、鲤鱼,运气好了,一条便能上十斤。秋至霜降,芦叶黄苇花白,艳阳下的芦山似乎独占了满世界的秋意。赶在小镇周边的农民尚未进山砍伐芦苇,镇上的孩童便不分男女,一队一伙地钻进密匝匝的芦苇丛里,寻鸟蛋,捕雏鸟,追野兔,再不济也能在未及干涸的沟港里捉些小蟹小虾。
大堤的内侧,是一湖一湖的莲藕,夏天莲花盛开,白的红的艳得浓烈,远看如印象派大师的油画,浓得化不开,近观却又婷婷袅袅,不依不傍,各自风姿独领,其韵致非国画写意难以描状。然莲湖之于小镇少年,更难抵御的诱惑,还是褪尽了花瓣的嫩莲蓬。如能找到湖边的小船,自然是边采边吃,直到肚子胀得满满。如若找不到小船,便衣裤一脱,赤条条地下水。莲湖里除了莲蓬,还有嫩生生的新藕和菱角。等到将这些采齐上岸,身上已被荷杆和水草划出一道道血痕。
码头对岸的桑园,区划不属小镇,但对小镇的孩童与少年,却是割舍不去的一片乐土。因了这片桑园,镇上差不多每个孩子的书包里,都会藏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蚕宝宝和嫩嫩的桑叶。课堂上不论老师多么严苛,学生都会偷偷地打开盒子,看蚕宝宝吃没吃桑叶,有没有拉稀。课间则各自捧出盒子攀比,谁的蚕宝宝多,谁的蚕宝宝大,争着吵着,急了也会动手动脚,推搡中谁失手打翻谁的盒子,弄死了蚕宝宝,便会闹到老师那里。老师便将未被打翻的蚕宝宝一分为二,算是作个了结。
父母担心误了读书,对孩子养蚕并不支持,待到蚕宝宝一天天长大,便也觉得很可怜爱。于是偷偷摸摸变成名正言顺,蚕宝宝也由盒子藏着变为簸箕养着。春夏两季,好些人家的门口,都摆着一两个养蚕的簸箕,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以为养蚕是小镇的产业。蚕老结茧,孩子们并不拿去换钱,只是摆在那里等待破茧成蛾,产卵孵化新的蚕宝宝。一年两季,年复一年,孩子也便在这成蚕成茧的轮回中,不知不觉长成了少年。
桑园藏着的另一份惦记,是蜜甜的桑椹。初夏季节,翠绿肥大的桑叶里,星星点点的桑椹结出来,由青而红,由红而紫。骑在粗壮的枝叉上,一边采叶一边吃椹,浓稠的汁液染紫了嘴唇,也染紫了双手和脸颊。
码头的西侧,是横跨小河的石拱桥。桥的另一头,是叮叮当当的船厂。每至盛夏,便有一条条木船从河里拖上岸来,反扣在烈日下补漏塞缝上桐油。拱桥是麻石筑构的,工艺甚精细,民国以降的石匠难有这般手艺。以此考据,年代当在清中晚期,大抵也是小镇存世最老的建筑。石桥两端各踞一对石狮,神态颇肖,传说月圆的夜晚,会跑到对岸的麦田偷吃青青的麦草。
故事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连孩子也不信,然故事却照例一代一代往下传,这大概正是民间文学的可爱处。
街道北面的砣背堰,形若橄榄,长约二里。街市北厢的几十户人家,外加大戏园、肉食站等处所,皆在堰塘边上。堰很深,四季水位不变,传说水底有天坑暗河之类,故镇上再顽劣的男童亦不敢下堰游泳。
南河北堰,两水相夹,其间的街市便犯了风水。故小镇百十年里,既出不了权豪势要,也出不了富商巨贾。老辈人讲得多的,也就是谁家出过一名上校团长,但那时国军败局已定,顶个空衔,并未真的统领一彪人马。
相比风物,小镇的有趣更在人事。
小镇自是没有惊世骇俗的人物,也无惊天动地的事件。江山改姓,皇城易帜,小镇依旧是白昼开门迎客、夜晚闭门教子。民国以来隔三差五的社会变革,大多治标不治本、换汤不换药,到头来依然既壮不了小镇的体,也医不了小镇的病。真的能让小镇的日子起些动静、生些变故的,反倒是小镇居民的来去生死。小学里多了一位读过私塾的老师,卫生院里走了一个会推拿的医生,都是小镇人绕不过的大事,茶馆酒肆,乃至夫妻床头,会是好长一段日子的谈资。
故小镇的所谓有趣,无非是养家糊口上营生不循常轨、接人待物上脾性不入流俗。
起初相处难免讶异,彼此熟了也便相容相契,几日若是没能碰着,便会有一种隐隐的缺失,甚至挂记是否出了事由。
天长日久,这些人反倒成了镇上最被关注和惦记的人物。
正街上的戏院里,住着一个值更的老人,姓高,名讳不详,人称高伯啦。在小镇上,伯后面加上啦,便于亲呢中带了些许戏谑之意。高伯啦有多老,镇上似乎没人知晓,反正小镇上住着的人,记事起便听着他打更的嘡嘡锣声。戏院年久失修,慢慢不再有演艺事宜。高伯啦孤老一个,白天睡在戏院的舞台上,夜晚则一手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一手提着一柄敲得锃亮的铜锣,从街头敲到街尾。家家户户的灯光,从木板房子的缝隙里泄出来,在石板上泛着青光,细雨湿街,行人如魂。“各家各户,小心火烛呵。”——嘡!只有值更老人苍老的喊声和沉闷的锣声,醒里梦里夜夜守护着小镇。镇上的孩子,习惯了梦中隐约的铜锣声,大人则听着高伯啦的提醒查看灯火,然后脱衣上床。哪天没有锣声,必是高伯啦病了,街上好些人家定会误了上床睡觉的时辰。后来,接连好些天没听到高伯啦的铜锣声,才知道老人已经过世。镇上人埋葬时,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物件陪葬,便找来那柄铜锣,一并葬在了大堤上。至此,小镇没了值更老人,没了嘡嘡的铜锣声,也没了夜半三更听得见的那一份安妥与祥和……
与值更老人年龄相若的,是住在桥拱下的叫花子。叫花子云游四方,镇上人并不在意从何而来,以为也就是游乡串街三五日。直到他在石桥拱下安营扎寨,没有再走他乡的意思,便默认镇上又多了一位居民。
叫花子既不打喜道贺,也不沿街行乞,每日傍晚从乡下归来,自己生火烧饭。叫花子起得早,公鸡打鸣便背一根带木柄的铁钩、挎一个发黑的竹篓出镇,在十里八里的河岸下田坎边抠乌龟,捉王八,钓黑鱼,踩黄鳝,只要是水里游的鱼鳖虾蟹,没有他抓捕不到的。好多个周六周日的早晨,我跟着叫花子串乡,见识他抓鳖捕鱼的各种奇技:熹微的晨光里,他能从田坎边一行浅浅的脚印,判断是龟还是鳖,在洞里还是出洞觅食了,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洞穴,将铁钩伸进去一掏,便有龟或鳖仓皇出洞,大的捉来丢进竹篓,小的任其逃走。我要去抓,他会拦着说:
“小的也抓了,明年吃什么?做什么事都不可以绝代!”
晌午走到湖边,叫花子用钩子拨开一丛水草,看见水面上有若隐若现的油花,便认定是黑鱼孵卵的窝子,于是掏出一枚麻绳系着的钓钩,抓一只小青蛙钩上,在水面上轻轻摆动,不一会,便有一条黑鱼扑上来咬住青蛙,叫花子用劲一提,黑鱼便被钓上岸来。每个窝里都有公母两条黑鱼,叫花子从来只钓一条,说如果两条都钓了,刚孵出的小黑鱼没大鱼护着,会被青蛙或别的大鱼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