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之前，宁水仙有足够的预感，她似乎会很快迎接死亡。
云门寺修建在云门山最高的那处山峰上，一共前中后庭分为三处，以一条宽阔的白石台阶贯穿，前庭是供香客祈福的地方，中庭是僧侣居士们平时禅修学习所在，后庭则是供人日常居住的禅房，又分为左中右三处独立庭院。满山的绿荫与雀鸟密密实实地围绕着它，若要下山，寺院与外界山峰之间只有一条铁锁木桥相链。
在云门寺后庭左院厢房，宁水仙在此禅修小住时可独居一间。傍晚时，寺中小沙弥前来为床榻换上干草松软的稻草，又用艾草火绳点燃放在厢房廊下驱赶蚊虫。岭南夏季多是潮湿闷热，今日却逐渐狂风大作，千层乌云在头顶乱叠，暴雨随时将至。
是佛诞节前夕，因此婢女朱伶将房中宽大的浴盆中放满热汤，加入寺中僧侣调制的麝香水，一旁架子上搭着牙白绵绸澡巾，又在浴盆木案上的越窑瓷碟中放好澡豆。
“去吧，今晚不要再来打扰我。”宁水仙摒退婢女，在褪去衣服前，还检查了门闩，门外无人。同样也检查了窗户，后庭厢房建在云门山顶，厢房的窗外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她见到有白羽惊鸟从沉甸甸的云雾中拍翅掠过。
现在她终于觉得安心了一些，进而又觉得是自己过于多疑。半个月前她独自带着婢女离开府，来这云门寺长住禅修，宁府每年捐赠云门寺黄金百两，她在此处吃住用度都是享受云门寺中最好的。但自从来了这山顶之后，她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云门寺左庭只招待朝廷要员及亲眷，此刻明明只有她一人居住。
宁水仙褪下发上满翠金钗，放在镜柜前；又褪下身上白色丝绸宽袍，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佛诞节来临，按例寺中所有人都要香汤沐浴，而她是云门寺中最尊贵的客人，自然享有在房中独自沐浴的优待。
突然间，窗外闪电如白鸽掠过，顿时惊雷阵阵，白亮的光照亮禅房，也照亮铜镜中宁水仙的酮体。床旁似乎有个人影，女子心中一惊，捂住胸口大吼：“是谁？”一阵颤栗过去，又才看清楚那不过是挂在床榻旁暗处的一副褪色的观音像，观音在暗影中一手持宝瓶，一手暗翠柳枝，偏头垂目微笑。
女人心中的石头这才落地，不免又在心中笑是自己荒唐，云顶山峰此刻寺门紧闭，何来的暗处眼睛。被热水环抱着的宁水仙，先前所有的紧张与疑虑都一扫而空，她闭上眼睛，聆听禅房外雷声阵阵。
宁水仙在摽梅之年，贵为岭南节度使夫人，除了有巨富的娘家撑腰之外，才貌品性在外人眼中都是一流。此刻她的心情在馥郁热汤的熏染下愈发愉悦，和小时候炎夏时与嬷嬷婢女们在溪边玩水一样，她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都埋入水中，在温热的水里耳中只有混沌的声响，那是来自于窗外的雷声与风声。
因而，极为自然地，她错过了门闩抽动的声音，也错过门轴转动时极其轻微的那一声吱呀。
宁水仙憋着气，静静躺在水底，乌发如水藻一般游荡开。突然间她感觉水面被阴影笼罩。不祥的预感重新涌上心头，她睁开眼睛，水面之外只有昏暗的光影，记得只点了床边的一盏蜡烛，在水底向外看竟然如此明亮。
大约又是自己多心了。
她伸出双臂，抓住浴盆边缘，打算浮出水面换气。
就在此刻，骤然水面上出现一个人影。
那蒙脸的人隔着浑浊的热汤与她对视！
宁水仙顿时耳中轰鸣，只觉得心跳加快，身体中血液翻涌，她双手向上抓住浴盆的边缘想要将头撑住浴盆，热水在狭小的范围内剧烈荡漾，将水花一阵阵泼洒到地板上，她起不来！
“让我起来！”她张开嘴想要说话，热水涌进嗓子，这诱发了她喉咙剧烈的抽搐，她真的快要死了，宁水仙想到，她的手臂终于扣牢了浴盆的边缘，用力，撑起来，空气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上方，只需要一口气，一口就好。
努努力，撑起来——
于是一双苍白的手伸了下来，他有复杂的掌纹和细长的手指，皮肤冰凉，按住宁水仙的肩膀，仿佛只是轻轻向下然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按住，死死按住。
宁水仙疯狂挣扎，双手伸出水面，抓挠着黑衣蒙面人的双臂，她像一只咬了钩的鱼，疯狂挣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她想要坐起来，她必须坐起来，可她失败了，她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水一波一波地震荡到禅房地板上，也碰翻了一旁的澡豆，那人脚下有些打滑，险些磕到地上。他重新站稳，在手臂注入新的力量，将刚刚露出头没来得及吸半口气的宁水仙又按回水底。
正在此时，那重新被闩的木门外传来敲门声：“夫人，你没事吧夫人？”
女人开始浑身止不住地抽搐，每一块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在收紧，放松，收紧，再放松。
“夫人？你说话呀？你没事吧？”
“我没事，滚开！”黑色的面罩中传来尖细的声音：“不过喝了几口洗澡水罢了，休得再来烦我。”
她的双眼始终睁开，直愣愣地望向水面。大约是隔着水，那美丽的杏眼似乎睁得比往日更大。
“是。”门外的声音低沉下去，隐约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终于，宁水仙的手不动了，最后她纤细的脚踝做出几个蹬脚的动作也安静了下来，水中只剩下如云的乌发在余波中纠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