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剧照
补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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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大概就是高考制度的恢复。高考制度的恢复,打开的,是阶层流动的大门,这个门一开,个人改变命运的激情就再也不能阻止。所谓的自我意识,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它和利益有关,和阶层流动有关。
《人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只是,这个阶层流动体现在城乡之间,但它的本质,仍然是阶层流动。因为在城乡差异的背后,仍然是阶层差异。
严格来说,阶层流动这个说法不是太严谨。什么叫阶层流动?向上,还是往下?往下的阶层流动,一直有。别的不说,1960—1970年代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就是往下的阶层流动。往下的阶层流动,很多人是不满意的。所以,1980年代的阶层流动,应该说是阶层上升。这是阶层流动的本质。
社会主义,也有阶层,而且,还在生产自己的阶层差异,否则,也不会有“三大差别”一说。有阶层差异,又要克服阶层差异,但是怎么克服,就是个问题。1950—1970年代,依靠两点,一是规训,二是往下。首当其冲,就是知识青年。这里面,有时代因素。
1950年代,强调“识字”,但是“识字以后”会怎样?这是个问题。随着中等教育的普及,逐渐生产出了“知识青年”这一新的人口形态,尤其是农村知识青年,何去何从,是进城,还是回乡?这成了问题。这里,也有两个因素,一是城市能否吸纳这些农村知识青年;二是知识青年离乡以后,农村怎么办?时至今天,第一个问题随着城市的扩张,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却没有解决。这就是《人生》高加林问题的历史由来。
1980年代,阶层的向下受到了批评,知识青年开始回城。但农村知识青年怎么办?这是《人生》中高加林问题的现实原因。
可是,《人生》的意义远远越出了高加林具体的身份,它在阅读中获得广泛的共鸣,这个意义指向的就是阶层上升。1950—1970年代,阶层向上的通道是相对狭窄的,这就造成了阶层的固化。1960年代最恶劣的政治口号是所谓的“血统论”,这个“血统论”和当时阶层固化的现状有关系,只是以一种极端的等级论的语言表现出来而已。
1977年,高考只是一个引子,引发出阶层上升的愿望。高加林高考失败了,但他想做“上等人”的愿望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因了现实的恶劣更加强烈。
但是在1980年代,所谓阶层,表现出来的是个人。这个“个人”,和启蒙有关系,但更和利益有关,个人的脱颖而出,要求离开,这个离开是广义的。对于平民子弟来说,就是要求离开自己所属的阶层,而跃向另一个更高的等级。这就是阶层跃迁。所以,个人主义一旦进入底层,就不仅仅是精神的,而是物质化的。
什么叫社会活力,进入个人的世界,这个活力就是野心和欲望,表现出来的,就是阶层流动(上升)。不承认这一点,就是掩耳盗铃。
1977年,在北京,参加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青年正在认真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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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讲述的是小资产阶级的故事,而且都和官僚阶层有关。小资产阶级被描述为一种文明类型,但是这个小资产阶级也是有阶层归属的,这个阶层就是文化阶层。《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演绎了这两个阶层之间的战争,预示了未来社会领导权的争夺。《波动》的态度非常决绝,在官僚阶层和文化阶层之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文化阶层这一边,也就是小资产阶级这一边。《晚霞消失的时候》则相对暧昧,希望的是两个阶层的和解,从而“共治天下”。后来,礼平在回忆“血统论”的时候说,这个口号就是冲着小资产阶级去的,“既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五类’,既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工农兵党政’”。又说,当时这个口号“选错了对象,惹翻了一个强大的社会群体,最后使我们很丢脸地被人家从‘文革’的戏场上扫地出门”。这就是1970年代开的花,开在新贵族和旧贵族的战场上。这些花和平民阶层并没有多大关系。
1980年代继承了1970年代的思想遗产,但是并没有完全按照1970年代的剧本上演。猜到了开头,未必猜得到结尾。有一条线索,改写了1970年代的剧本,这就是围绕“生计”的叙事。在“生计”叙事中,平民登场。这并不是说,1970年代就此偃旗息鼓,所有关于个人、文明、精神、审美等的叙事,都成了“启蒙”,而把“启蒙主义”和“出人头地”合二为一的,就是《人生》。高加林“进城”就是对等级社会新的战争宣言,这是一场关于“上等人”的战争。寒门子弟加入了“上等人”的战争。所谓的阶层上升,必然遭遇阻力,哪里来的一路坦荡。
但是,这场战争的剧本仍然是“上等人”的,仍然是1970年代排定的。1980年代,不存在什么阶层冲突,阶层冲突首先要有阶层意识。1980年代只有个人意识,没有阶层意识。因此,阶层冲突只能转化为个人和个人之间的冲突,只能以个人主义的形式表现出来。在个人的背后,还是阶层。
但是,阶层的命运早已决定,个人从自己所属的阶层中脱颖而出,渴望的,不是为自己所属的阶层奋斗,而是跃升到新的阶层,“上等人”的阶层。在那跃升的一瞬间,他就注定要离开自己的阶层,所以,离开的真正含义,就是脱离他的原生阶层。谈不上背叛,却是真正的逃离。
高加林的结局,只是一个偶然,并不是1980年代的必然。1980年代毕竟为寒门子弟打开了阶层向上的可能,这也是许多人怀念1980年代的原因。但是,高加林“回乡”,作为一种象征,却是必然。那是对原生阶层的负疚,这种负疚将伴随终生。
1980年代,官僚阶层和文化阶层分别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代言,但是平民阶层没有,平民阶层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代言人。从这个阶层走出的个人,进入了新的阶层,成为新的“上等人”,他可能会在新阶层中苦苦挣扎,饱尝世态炎凉,但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原生阶层。所以,高加林的失败,才是真正的原生阶层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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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之所以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打开了阶层上升的通道,给寒门子弟带来了希望。这个通道是现实的。
高考是很重要的上升形式,尽管高加林是高考失败者,但高考的意义还是在的。高考不问出身,不讲成分,不靠关系,不开后门,最重要的是,肯定了知识的重要性,间接肯定了人的才华。高加林有底气,这个底气就是才华,所以他有点清高,也很骄傲,但是这种清高或者骄傲,是被高考这一形式引发出来的。放在之前,不太可能。
高考打开了一扇门,同时也关上了其他的门,高加林就是被高考这扇门关在了城外。所以他不甘心,他需要打开另外的门,但很困难,所以他只能造假。阅读者同情高加林,因为高加林有才华。高加林需要的是机会,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有机会,寒门子弟也可以出人头地。
这样的机会,在1980年代也是存在的。
1980年代,恰逢旧体制正在动摇,新制度尚未完全确立,在这新与旧之间,各种机会也随之出现。这些机会,刺激了个人的野心和欲望,1980年代,复活了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青年”。
这些机会并不都是高尚的、优雅的、文质彬彬的,相反,有很多是低俗的、野蛮的,在合法与非法之间游走。在这些人中间,诞生了1990年代的“新富人”。也有失败者,但是失败者依然意气风发,对于平民阶层来说,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失败了,不过是回到自己的原生阶层。
但是这些成功者,或者失败者,很少进入1980年代的文学,《人生》是个异数。1980年代的文学,强调个性解放,鼓励自我,但这个自我或者个性,也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精神。越过精神边界的个人显得低俗。所以,1980年代的文学,并没有产生自己的巴尔扎克,而且始终有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趣味。这种趣味被描述成现代的。因此,香雪(铁凝《哦,香雪》)进城的愿望才是现代的愿望。
王朔打破了这一精神化的边界,他的人物行走在合法与非法之间。但是王朔小说里的人物本质上并不追求物质,他们追求的是这一过程中间的刺激,以及这种刺激带来的快感。这些“大院子弟”骨子里仍然是骄傲的,因为他们有“家世”,他们并不需要通过别的方式完成阶层的上升。这个阶层的根基是深厚的,世界仍然是他们的。
但是平民阶层不一样,这个阶层已经没有自己的骄傲,也无尊严可言,除了离开,没有其他的存在方式。所以,尽管高加林失败了,却激起了更多人改变自身命运的勇气。在命运面前,道德规训没有什么意义。
《人生》仍然属于1980年代,路遥选择了乡村知识青年,游走在精神和物质之间,所以,小说显得文质彬彬。更野蛮也更粗俗的改变自我命运的故事,不可能走进路遥的视野。这就保证了《人生》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路遥毕竟说出了一个故事,一个寒门子弟要求出人头地的故事,这是1980年代的事实。研究1980年代的文学,不仅要研究它说了什么,还应该研究它没有说什么,被省略的部分,可能更有意思。这个时候,所谓社会史,不是和文学史对应的社会史,而是在哪些地方,和文学史擦肩而过。路遥并没有省略1980年代的社会史,所以路遥的小说不仅有文学史的意义,也有社会史的意义,这是路遥应该享有的荣耀。
1980年代的这些个人,充满野心和欲望的个人,同样来自启蒙。启蒙复活的,不仅有优雅的自我,也有粗俗的自我;有追求精神的个人,也有不择手段攫取利益的个人。这是启蒙的两面。
《人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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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有很多故事,在那些故事里,豪门子弟与寒门子弟并存。他们被野心和欲望驱使,追逐自己的权益。也有许多卑微的小人物,不是为了体面,也不是为了做什么“上等人”,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得好一些,背井离乡,寻找希望。在1980年代,离开的故事是多样的。
这些离开的故事并没有全部进入1980年代的文学,1980年代的文学也在选择,选择自己的故事,研究这些选择,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有多种因素在阻扰这些故事进入当时的文学。
启蒙创造了1980年代的个人(自我),可是,当这个自我走进生活,就会面目全非。它生产欲望,也追逐利益,坚执人文精神的启蒙者,会对此个人失望。可是,在生存和理性之间,本来就会生产出“经济人”,只有经过“经济人”这个阶段,才会产生出理性人,计算本来就在理性范畴之中。1980年代的启蒙者,召唤出了个人,但面对物质化的个人,难免惊慌失措。
但是更重要的因素来自道德领域。经过1950—1970年代的文化熏陶,对于未来的设想,已经深深烙上主流社会的印记。而主流社会的根本就是伦理。面对“经济人”的冲击,1980年代的文学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不希望未来的主流社会是一个由纯粹“经济人”构成的世界。在1980年代,社会主义退回到道德领域,革命作为伦理遗产而被部分地接受。
所以,文学的某种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可以有计算,但不太能接受算计。
1980年代的文学实际上是矛盾的。它们鼓励自我,但不能接受物质化的个人;它们肯定市场,但不接受市场重新组织社会;它们需要社会的活力,但野心和欲望仍然是它们恐惧的对象。即使以解构自居的先锋文学,也无法彻底征用这种野心和欲望。1980年代的文学,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而且,它们习惯把这种野心和欲望推向1950—1970年代,在这里,伤痕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是先锋文学习惯选择的历史时间。
《假如我是真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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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林是有精神后裔的,这个后裔分成两个走向。
一个走向即是所谓的“小镇青年”,它是巴尔扎克“外省青年”的中国版。不过,“小镇青年”没有“外省青年”那么大的野心,就像高加林不是于连。世界那么大,“小镇青年”也想出去看一看。但是,“小镇青年”也不是没有功利性的想法,“小镇青年”的理想是进入“中产阶层”。这个想法支持着“小镇青年”,未来的世界一片灿烂。
理想或者理想的破灭,都和这个中产阶层有关。上不上,下不下,唯一真实的,最后就是所谓的“日常生活”。但这个“日常生活”却慢慢失去了1980年代的朝气蓬勃。
《一地鸡毛》里的小林,可以看成高加林进城的后续。
小林在大城市的机关工作,这是黄亚萍给高加林勾画的未来,也是高加林梦寐以求的未来。高加林最后失败了,但是小林成功了。小林进城后,迎接他的是每天的白菜豆腐洗尿布,是必须忍受女老乔的狐臭汇报工作。美好生活在1980年代的后期开始破灭,日常生活是如此乏味单调。文学青年开始成为机关中年,意气风发的高加林也变成了不温不火的小林。生活磨损了理想,也磨损了斗志。
日常生活是1980年代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个概念曾经给予改革以正当性。但是1980年代前期的日常生活,更多是以美好生活的形象出现,并且在私人领域里展开,进而构成私人生活的神圣不可侵犯性。这是自由主义的接受基础。
在1980年代后期,日常生活开始变得枯燥乏味,围绕这一日常生活展开叙事的,是所谓的新写实小说。但是,刘震云和池莉不一样。池莉更亲近城市的市井生活,在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中,考虑的是怎样活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她的《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生存是第一要紧的。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更像“小镇青年”的进城实录。
可以想象,小林在进城前的奋斗,是把故乡变成异乡的过程。高加林没有完成这个过程,失败了。小林是成功者,但是这个新的故乡带给他更多的烦恼。这个烦恼是中产阶层带给他的,中产阶层的生活充满重复和单调。显然,小林缺乏再一次把故乡变成异乡的冲动,生活也没有给他这种希望。1980年代后期的文学,既缺乏往下看的勇气,也失去了向上走的可能。在这样的境遇中,所谓日常生活才可能进入文学叙事。这是新中产阶层的烦恼,并且这个阶层迅速地向市民阶级转化。
所以,日常生活是一个中产阶层建构的概念。
《一地鸡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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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后期,有两部长篇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都出自陕西作家之手。在1980年代后期悲观和沮丧的氛围中,这两部小说是异数,表达的是重构世界秩序的愿望。可以不同意这两位作家的具体观点,但这种重构秩序的努力,却值得重视。
《白鹿原》希望重构的,是乡村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打上了士绅结构的印记,重返儒家思想的愿望,意味着保守主义的隐隐欲动。这是改革进行了十年以后,共同体重新进入当代文学视野的一种表征,也意味着强势崛起的个人对社会共同体的撕裂。
《平凡的世界》的视野要更为宏大,全景的叙事视角几乎囊括了1980年代的改革现实。路遥没有回避改革带来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通过各种社会场景的扫描得到艺术地再现。在这些叙事中,高加林隐匿了,孙少平出现了。
路遥和高加林有相似之处,同样来自乡村,同样对“现代文明”有着强烈的憧憬,这些相似之处,使得《人生》的叙事视角更多地集中在高加林身上。但是,路遥毕竟不同于高加林,路遥的性格和更为宏大的政治理想是高加林无法承担的。路遥的政治理想在《人生》中被压抑,但是在《平凡的世界》中展现无遗。当然,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的这种政治理想是非常隐蔽的。
孙少平代表了路遥的另一种面向,这个面向希望积极介入现实,并且重构世界秩序。
但是,孙少平是不成熟的,孙少平的离开,更多的是游历,是性格和思想的磨炼。值得注意的,是孙少平的底层经历,这些经历给孙少平提供了底层的叙事视角。这个视角,在《人生》中是被压抑的,或者说,只是一种进城的理由。《平凡的世界》中出现了田富堂等老干部形象,通过这些形象,展现的是一种上层视角。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上层视角和孙少平的底层视角构成了一种遥相呼应的叙事关系。这是路遥的政治思考,也就是改革如何顾及社会底层的利益。1980年代后期,这样的思考并不多见,却是下一个时代重要的思想主题。
不过,孙少平能否承担这一重构世界秩序的重任,仍然是一个问题,根本的原因,仍然在于对未来的设想。但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史命题,却在这种思考中浮现。
1980年代,是一个“少数”的时代,这个少数指向新的社会精英。1980年代前期,少数代表了多数,这是1980年代作为黄金时代的根本原因。但是随着改革的深入,也应该看到,这个少数和多数之间产生了裂痕。孙少平的游历或者经历,可以视为少数重新走向多数的努力。这一点,是重要的,即使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重要的主题。
1990年代,将会终结1980年代的各种表述,市场的强势崛起,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各种秩序。但是1980年代的文学表述可能会给后来的时代带来各种思考,毕竟,那是“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