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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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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入秋后的杭州终于变得凉爽了。清晨五点半,就任浙江大学校长一年多的竺可桢在女儿的咳嗽声中醒来。刚过七点,他就和几名部下一道,坐学校的公车赶往郊外。途中,他买了一份《东南日报》。报上的一条消息使他神情凝重。消息说:昨天,九十多架日军飞机空袭南京,下关电厂、中央广播电台等重要单位均被炸毁。
这是1937年9月26日,星期天。两个月前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全面侵华,大片国土沦陷。与杭州近在咫尺的上海,此时中日双方投入了超过100万的军队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
如果不是战争,初秋的杭州是一年里最美好的季节,就像白居易怀念的那样: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竺可桢一行要去的也是山寺。不过,他不是去寻桂子,也没心思看潮头。他要为岌岌可危的浙大寻找一个安全的办学地点。战争迫近,时局动荡,偌大的杭州,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他领导的浙江大学,必须向西部迁移。但到底迁往何方,又将迁移多久,竺可桢也没底。在天崩地坼的大动乱与大变局面前,任何提前的人设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一年前,通过陈布雷和翁文灏等人力荐,时任中央气象研究所所长的竺可桢和蒋介石有过一次谈话。在蒋介石答应保证预算、校长有用人自由和不干涉校务的前提下,竺可桢同意出任浙大校长。不过,竺可桢向陈布雷表示,他的任期只有半年,至多一年,待浙大走上正轨,他仍回去当他的气象所长,搞他的气象研究。
竺可桢没想到,他的浙大校长一做就是13年,而13年间,他和这所大学将有10年处于西迁的流亡路上。他同样没想到,筚路蓝缕的流亡办学,竟使他接手时的二流地方大学,化蛹为蝶地跻身于一流大学行列。
几年后,当原本布局于东海之滨的浙江大学,化整为零地藏身于西部群山中的遵义、湄潭和永兴三地时,英国科学家李约瑟来了。后来,他充满敬意地写道:在那里,不仅有世界第一流的气象学家和地理学家竺可桢教授,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教授,还有世界第一流的原子能物理学家卢鹤绂、王淦昌教授,他们是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
李约瑟甚至断言:这就是东方的剑桥。
竺可桢要去杭州郊外西天目山中的禅源寺。70天前,在江西庐山,竺可桢参加了蒋介石主持的国是谈话会。会上,蒋介石代表国民政府发表了《抗战宣言》。随后,多所高校校长与政府官员一道,研究了战争时期各大学的迁移安置。即将被战火波及的浙大,必须迁移,但迁往何处,尚无定论。
西天目山中建于清代的禅源寺,首先接纳了浙大210名新生。竺可桢匆匆前往,就是为了检查是否准备妥当,能否正式上课。检查结果,竺可桢很满意。第二天,这批浙大新生就在禅源寺开学了。一边是出家人的暮鼓晨钟,一边是读书人的格物致知,出世的梵音与入世的书声和谐地交织在鸟鸣与泉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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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留影于天目山禅源寺门前。(竺可桢/图)
由于距杭州城有百里之遥,且处于茫茫林海中,禅源寺设施简陋,人烟稀少。上课的教师只能和学生一样,居住在寺庙或寺庙周围农家。但劣势也是优势:这远离尘嚣的深山,除了有清静的读书环境外,师生朝夕相处,行止接近,教师授业解惑和学生请教询问比任何时候都更方便。
竺可桢决定利用这一机会,推行酝酿已久的导师制。导师制的最大特点在于,导师不仅要指导学生的专业,还要指导他们的人生。尽管早在14世纪,也就是元明之际,牛津大学就实行了导师制。但1937年秋天,在杭州禅源寺,浙大迈出了中国导师制的第一步。
一个月后,竺可桢又一次来到禅源寺,这一次,他作了题为《大学生之责任》的演讲。他说:国家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钱来培植大学生?为的是希望诸位将来能做社会上各业的领袖。在这困难严重的时候,我们更希望有百折不挠坚毅刚果的大学生,来领导民众,做社会的砥柱。所以诸君到大学里来,万勿存心只要懂了一点专门技术,以为日后谋生的话,就算满足。
至于他十分看重的导师制,“实施以来,颇著成效”。他在日记里总结说,“此间导师制制度实行以来尚称顺手,学生既觉有一师长时可问询,而老师亦有数青年为友不致寂寞。天目山实为导师制之理想地点。如昨星期日,天气既值秋高气爽,导师与学生均群出外散步,每人约率十七八人,男女各有,又不分系。”
然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随着淞沪会战结束,杭州沦入敌手已是早晚之事。浙大西迁,终于从一年级新生暂留天目山,变为全校性的大撤退。
富春江是一条被无数文人墨客歌咏过的河,南朝人吴均赞美它:“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浙大师生的西迁之路就是从富春江开始的。几十年后,当我坐着游船行驶于富春江上时,两岸青山叠翠,城镇相望,江水丰沛绵长。但70年前,行驶在江上的浙大学子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诗情画意。尤其是当船只进入富春江上游的新安江一带时,山峰耸峙,江面变窄,恰好又逢枯水,行驶十分艰难。有一个班的船在遇到浅滩搁浅时,全班男生只好下水拉纤。
在迈出西迁第一步时,竺可桢考虑得很长远:鉴于武汉、重庆和长沙等大城市,已有大量机关、工厂和高校迁入,运输困难、供给困难和住宿困难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因而,他的意见是搬到西南内地较为偏远的小城甚至乡村。至于第一步,他选定了富春江上游的建德。
浙大在建德停留了39天,这座小城破天荒地有了一所来去匆匆的大学。小城居民只有1万,而浙大师生就有1千多,大街小巷,都能碰到浙大师生。时人都称建德是大学城。
竺可桢喜欢摄影,每到一地,总会拍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公务之余,他用镜头记录了这座宁静的小城。其中一张照片上,牌坊高大,一群穿长袍的人匆匆而过,一条黑狗好奇地回头张望。很多年后,当我徘徊在建德街头时,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仍保存有不少牌坊,只是,我却没法辨认出,哪一座是竺可桢曾拍摄过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到建德第二天,也就是1937年11月17日,竺可桢发现400余箱仪器和图书没能一同搬走。于是,他当即带了十多名员工,分乘两辆车返回杭州。此时的杭州正值陷落前夜,风雨飘摇,一夕数惊。竺可桢身为一校之长,似乎用不着如此亲力亲为,但他刚入主浙大时的演讲,则表明了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说:大学最重要的是教授和图书、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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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学西迁后,限于交通或是经济条件,不能去内地升学的学生越来越多,浙大在浙东成立了龙泉分校。(竺可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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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分校的原址——曾家大院内的竺可桢像。(聂作平供图/图)
1937年11月20日,竺可桢在广播里听说国民政府已迁重庆。同时,日军占领苏州,逼近嘉兴,建德已非久留之地。于是,第二次迁移开始了。这次的目的地是江西泰和。
迁往泰和,是竺可桢此前与有关方面协商的结果。但实际搬迁时间却比预定提早了许多,泰和的校舍根本没法入住。不得已,只得暂时搬到泰和附近的吉安,因为当浙大到达吉安时,吉安的几所学校正在放寒假。
江阔水深的赣江从吉安城中流淌而过,水势渐缓,江心形成了一个长1500米、宽500米的小岛,它的名字叫白鹭洲。当我顺着路人指点,驶上吉安大桥时,夕阳下,我看到在我右侧的江心,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岛,如同一只巨舰。白鹭洲在吉安家喻户晓,早在八百多年前,洲上就建起了后来闻名遐迩的白鹭洲书院。书院在创办15年后的一次科考中,竟有39人同中进士,其中一人高中状元,他就是文天祥。
如果说从杭州本部或是禅源寺迁往建德只是一次短途旅行的话,那么从建德迁往吉安却是一次充满危险的长途跋涉。幸好,此时的浙大师生已有了一定的迁移经验。上千名师生及家属水陆并进,分三批进入江西,约定一周内在当时的铁路枢纽玉山会合。学校在沿途的兰溪、金华、常山、南昌和樟树设立中转接待站。至于校长竺可桢,他坐镇玉山,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寻找车辆。
从建德到吉安,公路和铁路距离是七百多公里。浙大师生于1937年12月24日,也就是杭州沦陷那天出发,直到次年1月20日春节前才踏上了江水环绕的白鹭洲。25天里,每天只能行进不到30公里。其中的艰难曲折,当年的亲历者后来回忆说:“有的学生去通过关系交涉而能够和运兵车随行,有的则沿铁路步行安步当车,有的人攀上煤车、敞篷车、难民车和兵车西行,冒受风雨,尝尽饥寒。”
在吉安,浙大师生借用吉安中学和乡村师范校舍,补上了因迁移而耽搁的课程,随后举行期末考试。当地人都不理解:兵荒马乱的还考什么试啊?然而,这所流浪中的大学,就像在西子湖畔时一样,保持了一贯的严谨。
对校长竺可桢来说,在吉安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还不到18岁的长子竺津,执意要报考军校,以便抗战卫国。竺可桢不忍年幼的儿子投笔从戎,然而就像他在日记里说的那样,“余亦不能不任希文(
即竺津
)去,但不禁泪满眶矣。”
临行前,竺可桢为儿子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留短发戴眼镜的竺津满脸稚气,面色忧伤。如果不是山河破碎,他本该在课堂上用功,在校园里发生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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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为儿子竺津拍的照片。(竺可桢/图)
吉安停留两个月后,泰和校舍终于建成。两地仅距40公里,只不过,与吉安相比,泰和是完完全全全的乡村。破旧,凋敝,人民面有菜色,患癞头和大腹病者比比皆是,儿童普遍发育不良,他们瘦小的骨骼和又尖又细的脑袋令竺可桢十分惊异。
浙大在泰和的校舍,位于上田村的大原书院和华阳书院等地。大原书院是校总部,从竺可桢留下的照片看,那是原野上几栋围合在一起的老式建筑,春天的油菜花与萝卜花同时盛开,一直开到书院的围墙下。如今,这里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园。围墙下,一株高大的柏树枝繁叶茂,那是竺可桢当年亲手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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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亲手种下的柏树。(聂作平供图/图)
经一位当地青年的指引,我在泰和上田村的江边寻找到了一座码头。赣江滚滚北上,在泰和境内,冲积出大片平原。每到雨季,江水泛滥,上田村的几乎所有民房,都会泡在水里。当浙大师生到来时,还能清晰地看到上一年洪水在墙上留下的印痕。既然年年都要遭水淹,为什么不修大堤呢?说白了,就是穷,没钱。
崇文重教的背景下,一个大学校长是有话语权的。通过竺可桢牵针引线,江西省水利局和泰和县、浙大三方决定修筑防洪堤。地方出钱,浙大出技术。为此,浙大成立了由竺可桢任主任的堤工委员会。土木系的学生正好学以致用,在教师指导下测量和设计。
两个月后,一道防洪大堤出现在上田村的赣江边。次年,当洪水再度来袭时,上田村的民居和农田第一次安然无恙。为此,当地人把它称作浙大防洪堤,而江边那个码头,自然就叫浙大码头。
只是,此时的浙大师生早已远去,流亡的道路还在脚下向着渺不可知的前方继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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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浙大泰和农场。(聂作平供图/图)
随着马当要塞失守,南昌危急,泰和也将不保。这时,教育部指示浙大迁往贵州安顺。但经过考察,竺可桢认为安顺路远难行,浙大的大批图书和设备难以运输。几经比较,他决定迁往广西宜山。
浙大西迁途中曾落脚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把当年这段往事当作了本地的荣耀。在宜山――如今已更名宜州区,是广西河池市属地――我看到一尊竺可桢塑像,塑像矗立的广场,就叫浙大西迁纪念广场。高大的榕树下,一群老人在跳舞,几个孩子在做游戏,如今宜州的美好宁静恰与昔时的荒凉贫困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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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大师生在广西宜山逃避敌机的轰炸。(聂作平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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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宜山。(聂作平/图)
竺可桢留下的照片上,以绵延的群山为背景,起伏的浅丘上,整齐地分布着几列低矮的房屋。时过景迁,80年后,当我前去寻找它们时,我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痕迹了。在清代,这里是一座军营,称为标营。上世纪,成为一家部队医院的院址,后来,医院搬迁,偌大的院子沦为废墟。如果不是铁门前那对石狮子曾进入过竺可桢的镜头,我无法确认这就是曾经的浙大校园。翻过不高的铁门,我在一株大树下找到了竺可桢所立的《国立浙江大学宜山学舍记》石碑。根据碑文记载,浙大师生在此盘桓了一年半。
亚热带气候的宜山迥异江南,历史上,曾是流放犯人的烟瘴之地,有宜山宜水不宜人之说(
北宋诗人黄庭坚就曾流放到此,并在这里去世
)。疟疾给了远来的浙大师生一个下马威。到宜山不及一月,张荩谋教授的侄女便因疟疾去世。第二天,竺可桢在日记里忧心忡忡地写道:“日来校中患恶性疟疾者日多,昨下午四点张荩谋之侄女病殁,学生中患此症者已有十余人,女生庞曾漱几于不起。同事中张孟闻近亦发热,家族中则有卢亦秋一子、一侄,俞锡荣、孙沩,刚复之侄媳。此病初起时即发高热,到39.5或40.0,一二日后稍退又发,或竟不退,三日即不起。”
浙大在宜山停留的一年多,对浙大师生来说,疟疾的肆虐、物质的匮乏和日机的轰炸固然记忆深刻,但真正影响至今的,却是在宜山期间,竺可桢决定以“求是”为校训。求是原是浙大前身求是书院的院名,在宜山期间,竺可桢进一步深化了求是的内涵。他认为,求是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又是西方近代科学的真谛,若想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必须把握这个共同点。他用通俗的话解释说,所谓求是,就是冒百死,排万难,以求真知。
求是校训的提出,意味着浙大要培育的不是只精于某一门类某一技术的专门人才,而是要培养具有“不盲从不附和,一切以理智为依归的全新的通才”。这一点,和竺可桢的另一句话可互证:偌大一个大学,只注重零星专门知识的传授而缺乏研究的空气,又无科学方法的训练,学生的思想就难取得融会贯通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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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山浙大校区被炸后的情形。(竺可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