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撕扇》 梅兰芳 饰 晴雯 姜妙香 饰 宝玉 姚玉芙 饰 袭人
我对于戏剧是外行,用湖南话说,不是“里手”。只就这两天看到的戏,随便谈点感想。首先说一个故事。今年的春节,徐兰沅老先生(徐老给梅兰芳大师伴奏了几十年)送给我一个礼物。那是梅先生画的一张扇面。这样的扇面,是梅大师当年唱《晴雯撕扇》时候用过的,这就很奇怪,既然要在舞台上把扇面撕碎,花一毛钱买一个就完了嘛。但是,梅大师就是梅大师,他每次唱这个戏,自己必先好好的画一扇面,画好了拿到台上把它撕碎。戏演完,徐老就把这撕碎了的扇子捡起来,而后把它裱好,所以他送给我的这个扇面上有显明的裂痕。这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动,反正是把它撕掉了,何必自己画呢?而且画得那么好!扇上画的是菊花,工工整整地题着“梅兰芳”三个字。可见一个艺术大师,是一丝不苟的。
艺术各部门好多地方是相通的。梅先生能写、能画,所以他穿的行头,戴的花,以及舞台布景,受他绘画的好处很多。他懂得配色,红的该配什么颜色,绿的又该配什么。他戴的花,不是插满了头,象个大花篮似的。他懂得什么叫美。舞台上的一个重要条件是美,让人看着舒服。
戏剧是综合的艺术,有文学,有音乐,有图画,有灯光……各种东西凑起来的。我想,作一个戏剧的演员,不管是话剧的还是戏曲的,对我们本行业务要知道的宽,同时对于琴、棋、书、画也都应当加以钻研。只有博、宽,才能够精。这个“精"不是光会一样就能做到的。
咱们现在编的戏,第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戏词,词句粗糙,拿不出手。这并不是专指湘戏或者花鼓戏而言,就比如京戏吧,不打字幕还好,一打字幕就漏了底,叫人看出有“大骂周瑜不是人"这样的句子。要是我们不掌握语言,不学一点诗,不学一点文学,就不易克服这个缺点。现在我们是这么积极参加编戏改戏,可是,连新编的词儿往往还离不开“说分明”、“看端详”这类的“水词儿”。今天年青人去看戏,一看到这些词儿,也许就认为这是文学作品,所以他一写文章也可能是“开口大骂周瑜不是人”这才耽误事哩!
四大名旦
我们必得知道色彩。四大名旦都能画都能写,有名的小生俞振飞,也是能画能写,所以他们的行头做得那么好看,不庸俗。我们戏曲还好,有个老传统;有些歌舞团、文工团,演员一出场都是红裤子绿袄,颇为不美。国家花了那么多钱,材料都是好的,可是,我们偏要怎么难看就怎么做!咱们演的戏里,往往有小姑和嫂子这样的戏,这俩人为什么穿一样的衣裳出来呢?一个是小姑子嘛,一个是嫂子嘛,小姑戴一个大花环,嫂子也戴一个大花环,都戴那么多花,让嫂子少戴点儿,让小姑娘多戴点儿不行吗?
顶好是我们演戏先由自己人看看,彼此看看,合适不合适。梅大师活着时,他总亲自到后台,把这个姑娘的花摘掉两朵,或是给她头发顺一顺,片子挪一挪;或者是某个人嘴大,他便想法子给他另画一画,使嘴显着小一些。他极注意这些。
艺术要完美,小的地方也要注意。梅大师当初没有成名的时候,演戏低头,那时他演戏有好多自己的朋友在下面坐着,他一低头,下面就作暗号,梅先生便赶紧抬头。我们恐怕没有这么认真仔细。要注意自己的缺点在哪儿,对艺术各门类都要通一些。做个演员必定要多才多艺,一个作家也是如此。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演员嘛!在旧社会有那么一台就可以了,在新社会就不够。我们要天天有所提高。怎么提高?就是要多学。
梅兰芳《辕门射戟》
希望我们的演员,十八般武艺都拿得起来,又能拉又能唱,没有小生就唱小生,没有须生就唱须生,这就能更好地解决为工农服务的问题。当然,这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这样。但是以前就连梅大师,也学过小生戏嘛,《黄鹤楼》《辕门射戟》,他都能唱,有时还反串武生哩。
我们歌舞也应如此。好象有个传统似的:歌者不舞,舞者不歌。也不知这是谁出的主意。谁也没有说过。一个人全会,那有多么好呢!特别到乡下去,原来你去十个跳的,十个唱的,现在每人都能歌能舞,只要十个人就够了嘛。这就非常经济,十个人当二十个人用。能为国家省很多钱,又有机会多为工人农民演出。所以,我希望我们多学点本事。要精,我这一门我唱得很好,我唱须生我就把须生唱好,这是应当的,但是我还要多学些别的,知道多,会拉拉胡琴也很好啊!
我刚才说的徐兰沅老先生,他知道的戏很多,他原来就是演员,正因为他会唱,所以就帮助梅先生创造了很多好腔儿。演员也应懂得音乐,多数的大师是精通音乐的,多会没有坏处。特别是青年,会一点就觉得很够了,那是最要不得的。唱一出戏劳动是很强烈的,在业余时间写写字,画画画,弹弹琴,不仅加强了艺术修养,对我们的身体也有好处。新社会的演员要博而精,应该是最有文化、最有艺术修养的人。
美是个整体,不要忽略小的地方。舞台上的东西摆设得不合适,台下立刻看得出来。我们要常常捉摸捉摸,这个戏我是怎样演的?花是不是戴多了?那件袍子好看么?妆扮好了,咱们也要彼此看看: “噢,您这个样子,不大好看,改改看!”马连良先生就这样。他在上台之前,连龙套都要全部检查一次。
梅兰芳
《贵妃醉酒》
我还记得一个笑话,我和梅大师一同到朝鲜去,他唱《贵妃醉酒》,没有带那么多人,把文工团的小姑娘请来配饰宫娥,梅先生早早到了后台,文工团的姑娘都很漂亮,穿得也都很对,可是一看颈项,啊,没有擦粉!大师说:“这个不行,你一转身人家不就看见了?”再看手,手掌还很好,噢,腕上不行,是黑的,没有擦粉,这一甩袖子,不看到里面了?于是,一个个又都加了粉。
大师们就是如此严肃,认真。他博得很,精得很,同时对这些小地方都很注意,一点不马虎。最近,我看到有的演员梳的辫子,梳得很难看,一转身,脑后乱七八糟的一团,不知道是怎么梳的?要梳嘛,就把它梳好。要不然,就想个办法改一改,何必都梳上辫子?这儿不好看,就设法掩饰它一下,如戴上一朵花等等。衣服做窄一点或者宽一点,裤子穿长点或者短点,带子怎么系,这里头都须有分寸。
故去的北京戏曲学校郝寿臣校长,是唱花脸的,唱窦尔墩、张飞这一路角色。他的身量很矮,就把大带子系得很低。由台下看,觉得他个很大。如果把带子系在当中,上半截那么短,就成个小张飞了。他并且把黄大带加了个蓝边边,他告诉我,这样有黄有蓝,打一个蝴蝶结就好看,不单调。这些位老艺人做什么事情都细心捉摸。对艺术的钻研,要逐渐注意,才能提高。天天提高一点,慢慢它就很高了。
说到主角与配角的关系,今天有个问题:有些演员,往往是青年演员,都愿意做主角,不肯学二路角,不愿作配角。现在我们有些突出的主角,突出的二路角色可很少。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不少回《打焦赞》,焦赞的扑跌功夫真好。最近看了几次《打焦赞》,就不能够满我的意。焦赞是配角,可能扮演者不愿下苦功夫。那些老的二路角色,学配角的,不但能演,而且有绝技,成一个专家。我们应当向他们学习。一台无二戏,反正得有主角有配角。不能一个戏出来四个赵云,五个诸葛亮。我觉得要求自己博,要求自己精,不分主角配角,都是一样的光荣,什么都应该干好。谁有特长,就重点培养他,好嘛!大家都应当帮助他。我只能演配角,我就好好钻研,也要有绝技,这样我们的戏才能提高。这表现了集体思想。光主角好,配角不好,戏就不会精彩。
再说铺张和简练,一个艺术品毕竟是要简练的。诗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它是思想的总结,语言的精华。画画几笔就能传神,戏,也应这样,必须简练。安排一个情节,也必定让它发生作用。《装疯吵嫁》,是个有趣味的小闹戏,就是太重复了。台底下人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物脸上那么动一回,回回那么动就不那么可笑了,还要第三回,难免有点讨厌了。艺术是这么个东西,头一回观众笑了,不要以为第二回观众还笑。反反复复,人家会笑话:已经来了两次,就这么点本事吗?
音乐伴奏也是这样,往往不简练,贪多。梅大师、程大师就有那么几个伴奏,并无碍于成为大师。前天听祁剧《黄鹤楼》,唢呐吹得太响了,台上说什么我们听不见。评剧有个好处,有时候不拉琴,专让演员唱,到时候再拉。湖南高腔也有这个好处。音乐总得服从演员,服从表演,它不是独立的。应当怎样想法子让台下听得更真才好。 简练不光是人少。整个剧情是抱起来的,象一棵抱心白菜似的,老集中在一点上,紧凑干净。拿《牛府贵婿》来说吧,这个戏是一出喜剧,可不敢让正面人物也用一点智慧幽默幽默,而光要那个落后的老农民。到正面人物要交代问题时,就瞪起眼睛,一点不幽默,这个戏就不抱着心儿了。它分成两团了,一团是招笑的,一团是非常严肃的,很不协调。正面人物也可以幽默嘛,他可以讽刺,话也可以来得俏皮。当然我们不能丑化正面人物。
我们戏曲有这么多少年的历史,有这么深厚的传统,这么多的创造。一个国家里有三四百种戏,而且都这么好,真是了不起的事,这是我们一个极宝贵的遗产,必定得把它继承下来。但是,今天发生了一个问题:有些年青人不看戏曲。假如我们光看今天不看明天,那我们各种戏曲就有衰落的危险。新的人不看,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原因是传统戏里所反映的思想感情,跟今天的思想感情距离很远。我们现在的思想感情已经不是唐朝的,宋朝的,明朝的,连五十年前的都不是了。我是个老听戏的,现在有时候也听着听着就不爱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