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岁的黄旭华每天早上准点走进办公室。他教我们辨认办公室里一胖一瘦两个核潜艇模型:“胖一些长一些的是中国第一代‘夏’级弹道导弹核潜艇,瘦一些短一些的是中国第一代‘汉’级攻击型核潜艇。我们都把核潜艇叫作‘三驾马车’——水下航海技术、水下机动核电技术、导弹装备,缺一不可。核就是‘三驾马车’之一。”
“我们”,是近60年前和黄旭华一起被选中的中国第一代核潜艇人,29个人,平均年龄不到30岁。一个甲子的风云变幻、人生沧桑,从头到尾、由始至今还在研究所“服役”的就剩黄旭华一个。“我们那批人都没有联系了,退休的退休,离散的离散,只剩下我一个人成了‘活字典’。”
2017年7月17日,黄旭华在湖北武汉接受本刊记者专访。 (本刊记者 姜琨 / 摄)
这句话听来伤感。然而庆幸的是,“活字典”黄旭华和1988年共同进行核潜艇深潜试验的100多人还有联系。那是中国核潜艇发展历程上的“史诗级时刻”——由于北方的水浅,中国核潜艇在问世18年后,一直没能进行极限深度的深潜试验,1988年才到南海开始这项试验。有了这第一次深潜,中国核潜艇才算走完它研制的全过程。
这个试验有多危险呢?“艇上一块扑克牌大小的钢板,潜入水下数百米后,承受的水的压力是1吨多。100多米长的艇体,任何一块钢板不合格,一条焊缝有问题,一个阀门封闭不足,都可能导致艇毁人亡。”黄旭华当时已是总设计师,知道许多人对深潜试验提心吊胆:“美国王牌核潜艇‘长尾鲨号’,比我们的好得多,设计的深度是水下300米。结果1963年进行深潜试验,不到190米就沉掉了,什么原因也找不出来,艇上129个人全找不到。而我们的核潜艇没一样东西进口,全部是自己做出来的,一旦下潜到极限深度,是不是像美国的一样回不来?大家的思想负担很重。”
中国第一艘核潜艇航行。
有一天,艇上的艇长和政委找到黄旭华,他们做了3个月思想工作,但还是没有把握,有人写好了遗书,有人哼唱《血染的风采》,“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黄旭华第二天就带着几个技术骨干跟艇上的人座谈:“这样吧,我跟你们一起下去。”
一句话点炸了整个会议室。“总师怎么能下去?”“您冒这个险没有意义!”“您都64岁了,身体怎么受得了?”“这不行,绝对不行!”
面对群情激动,黄旭华拿出了科技人员的范儿:“第一,我们这次去,不是去光荣的,是去把数据拿回来的。第二,所有的设计都留了足够的安全系数。第三,我们复查了3个月,很有信心。”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绷得紧。这样的生死选择,没想到妻子李世英成了他的支持者。他和妻子是同事,在工作中相知相爱。她当然知道试验的危险性,说的却是:“你是总师,必须下去,不然队伍都带不好,没人听你的话。再说,你要为艇上人的生命负责到底。”黄旭华明白,妻子比他更紧张,她的平静,只是为了不动摇他的决心。
深潜试验当天,南海浪高1米多。艇慢慢下潜,先是10米一停,再是5米一停,接近极限深度时1米一停。钢板承受着巨大的水压,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极度紧张的气氛中,黄旭华依然全神贯注地记录和测量各种数据。核潜艇到达了极限深度,然后上升,等上升到安全深度,艇上顿时沸腾了。人们握手,拥抱,哭泣。有人奔向黄旭华:“总师,写句诗吧!”黄旭华心想,我又不是诗人,怎么会写?然而激动难抑,“我就写了4句打油诗:‘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一个‘痴’字,一个‘乐’字,我痴迷核潜艇工作一生,乐在其中,这两个字就是我一生的写照。”
“您当时不怕死吗?”
“怎么不怕!我不是不贪生怕死,我也贪生怕死的,但当时只有这一个选择,顾不得了。”
“那么多人哭了,您没哭吗?”
“没有,没哭,就是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没出事!眼睛里有点湿润。”
千里之外,终于等来人艇平安消息的妻子李世英,泪如雨下。
对于大国而言,核潜艇是至关重要的国防利器之一。有一个说法是: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铀块燃料,就可以让潜艇巡航6万海里;假设换成柴油作燃料,则需要近百节火车皮的体量。
黄旭华用了个好玩的比喻:“常规潜艇是憋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用电瓶全速巡航1小时就要浮上来喘口气,就像鲸鱼定时上浮。核潜艇才可以真正潜下去几个月,在水下环行全球。如果再配上洲际导弹,配上核弹头,不仅是第一次核打击力量,而且有第二次核报复力量。有了它,敌人就不大敢向你发动核战争,除非敌人愿意和你同归于尽。因此,《潜艇发展史》的作者霍顿认为,导弹核潜艇是‘世界和平的保卫者’。”
正因如此,1958年,在启动“两弹一星”的同时,主管国防科技工作的军委副主席聂荣臻向中央建议,启动研制核潜艇。中国曾寄希望于苏联的技术援助,然而1959年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访华时傲慢地拒绝了:“核潜艇技术复杂,要求高,花钱多,你们没有水平也没有能力来研制。”毛泽东闻言,愤怒地站了起来。赫鲁晓夫后来回忆:“他挥舞着巨大的手掌,说:‘你们不援助算了,我们自己干!’”此后,毛泽东在与周恩来、聂荣臻等人谈话时发誓道:“核潜艇1万年也要搞出来!”
黄旭华在核潜艇建造现场。
就是这句话,坚定了黄旭华的人生走向。中央组建了一个29人的造船技术研究室,大部分是海军方面的代表,黄旭华则作为技术骨干入选。苏联专家撤走了,全国没人懂核潜艇是什么,黄旭华也只接触过苏联的常规潜艇。“没办法,只能骑驴找马。我们想了个笨办法,从国外的报刊上搜罗核潜艇的信息。我们仔细甄别这些信息的真伪,拼凑出一个核潜艇的轮廓。”
但准不准确,谁也不知道。恰好,有人从国外带回了两个美国“华盛顿号”核潜艇儿童玩具。黄旭华如获至宝,把玩具打开、拆解,发现玩具里排列着复杂的设备,和他们构思的图纸基本一样。“我当时就想,核潜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不需要神话尖端技术,再尖端的东西,都是在常规技术的基础上综合创新出来的,并不神秘。”
黄旭华至今保留着一把“前进”牌算盘。当年还没有计算机,他们就分成两三组,分别拿着算盘计算核潜艇的各项数据,若有一组的结果不一样,就从头再算,直到各组数据完全一致才行。
还有一个“土工具”,就是磅秤。造船最基本的需求是:不能沉、不能翻、开得动。核潜艇发射导弹,要从水下把导弹推出去,这一瞬间发射的动力、水的压力与浮力,都会挑战潜艇的稳定性,就需要船的重心准。黄旭华便在船台上放了一个磅秤,每个设备进艇时,都得过秤,记录在册。施工完成后,拿出来的管道、电缆、边角余料,也要过磅,登记准确。黄旭华称之为“斤斤计较”。就靠着磅秤,数千吨的核潜艇下水后的试潜、定重测试值和设计值完全吻合。
1970年,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1974年“八一”建军节,交付海军使用。作为祖国挑选出来的1/29,黄旭华从34岁走到了知天命之年,把最好的年华铭刻在大海利器上。
1985年,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四位总师在某专项试验成功后合影,自左向右为:赵仁恺、彭士禄、黄纬禄、黄旭华。
如今回想那段岁月,黄旭华别有一份达观。他会笑着说,最“舒服”的是“文革”时下放养猪的那两年,白天与猪同食,晚上与猪同眠,但常有“访客”趁着月色来猪圈找他求教技术问题。他把图纸铺在泥地上,借着月光悄声讲解。告别时,“访客”会偷偷说一句:“明天要斗你,不要紧张,是我们几个来斗。”黄旭华很感动,忙说:“谢谢!”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轻松的时候,没什么责任,也没有负担,把猪养好就行了。”
“也没有牵挂吗?”
“有,我放心不下核潜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造不出核潜艇,我死不瞑目。”
准确地说,黄旭华是把最好的年华隐姓埋名地刻在核潜艇上。
“别的科技人员,是有一点成就就抢时间发表;你去搞秘密课题,是越有成就越得把自己埋得更深,你能承受吗?”老同学曾这样问过他。
“你不能泄露自己的单位、自己的任务,一辈子都在这个领域,一辈子都当无名英雄,你若评了劳模都不能发照片,你若犯了错误都只能留在这里扫厕所。你能做到吗?”这是刚参加核潜艇工作时,领导跟他的谈话。
93岁的黄旭华回忆起这些,总是笑:“有什么不能的?比起我们经历过的,隐姓埋名算什么?”
他所经历的那些——一个广东海丰行医之家的三儿子,上初中的年龄却遇到日寇入侵,附近的学校关闭了,14岁的他在大年初四辞别父母兄妹,走了整整4天崎岖的山路,找到聿怀中学。但日本飞机的轰炸越来越密集,这所躲在甘蔗林旁边、用竹竿和草席搭起来的学校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继续寻找学校,“慢慢越走越远,梅县、韶关、坪石、桂林……”1941年,黄旭华辗转来到桂林中学,他的英语老师是当过宋庆龄秘书的柳无垢,数学老师是代数极好的许绍衡。
1944年,豫湘桂会战打响,中国守军节节败退,战火烧到桂林。黄旭华问了老师3个问题:“为什么日本人那么疯狂?想登陆就登陆,想轰炸就轰炸,想屠杀就屠杀。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好好生活,而到处流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什么中国这么大,我却连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都找不到?”老师沉重地告诉他:“因为我们中国太弱了,弱国就要受人欺凌。”黄旭华下了决心:“我不能做医生了,我要学科学,科学才能救国,我要学航空学造船,不让日本人再轰炸、再登陆。”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收到了中央大学航空系和交通大学造船系的录取通知书。他想了想:“我是海边长大的,对海有感情,那就学造船吧!”
交通大学造船系是中国第一个造船系。在这里,黄旭华遇到了辛一心、王公衡等一大批从英美学成归国的船舶学家。辛一心比黄旭华大一轮,他留英时,在家书中写道:“人离开祖国,如螺旋桨之离水。以儿之思念祖国,知祖国必念念于儿也。”战火中,他赶回祖国,一面在招商局做船舶实业,一面在交通大学教课。正是辛一心教给了黄旭华那三条造船的规矩:“船不能翻,不能沉,要开得起来。”在黄旭华入选建造核潜艇的1/29时,辛一心却因积劳成疾,45岁英年早逝了。
黄旭华在交通大学造船系的恩师辛一心(1912年—1957年)。
王公衡授课则是另一种风格。当时,上海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黄旭华加入了“山茶社”。课间,他走到王公衡讲台边,恭敬地说:“王教授,我们‘山茶社’下午有活动,我向您请个假。”王公衡一听,故意拍桌训斥道:“班上的同学都让你带坏了!”吼罢,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黄旭华的“胡闹”。新中国成立后,师生二人重逢,王公衡笑呵呵地说:“要不是解放了,你毕业考试都通不过我这关。”黄旭华连连向他道谢。
一代名师荟萃,成就了黄旭华这日后的火种。而“山茶社”的经历,则在他心中开出了另一条道路。在这个学生社团里,他口琴吹得极好,指挥也很在行,登台演进步话剧更是不在话下。但这些都比不上其他事情精彩:去南京请愿的“护校”运动中有他,掩护进步同学厉良辅逃跑的是他,躲过宪兵抓捕的还是他……终于有一天,“山茶社”一名成员找到他,问:“你对共产党有什么看法?”
黄旭华又惊又喜:“共产党在哪里?”
同学笑了笑:“我就是。”
多年后,黄旭华丝毫不以隐姓埋名为苦时,总会回忆起秘密入党的这段往事:“有人同我开玩笑,你做核潜艇,以后整个人生就是‘不可告人’的人生了!是的,我很适应,我在交通大学上学时就开始‘不可告人’的地下党人生了!”
时至今日,我辈年轻人在面对黄旭华时,很容易以为,像他这样天赋过人、聪明勤奋的佼佼者,是国家和时代选择了他。然而走近他才会懂得,是他选择了这样的人生。1945年“弃医从船”的选择,与1958年隐姓埋名的选择,1988年一起深潜的选择,是一条连续的因果链。
他一生都选择与时代相向而行。
学生时代的黄旭华。
人生是一场“舍得”,有选择就有割舍。被尊称为“中国核潜艇之父”的黄旭华,他的割舍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从1938年离家求学,到1957年出差广东时回家,这19年的离别,母亲没有怨言,只是叮嘱他:“你小时候,四处打仗,回不了家。现在社会安定了,交通方便了,母亲老了,希望你常回来看看。”
黄旭华满口答应,怎料这一别竟是30年。“我既然从事了这样一份工作,就只能淡化跟家人的联系。他们总会问我在做什么,我怎么回答呢?”于是,对母亲来说,他成了一个遥远的信箱号码。
黄旭华的母亲曾慎其。她从一本《文汇月刊》上才知道儿子的工作,几十年默默支持儿子的选择。 (视频截图)
直到1987年,广东海丰的老母亲收到了一本三儿子寄回来的《文汇月刊》。她仔细翻看,发现其中一篇报告文学《赫赫而无名的人生》,介绍了中国核潜艇黄总设计师的工作,虽然没说名字,但提到了“他的妻子李世英”。这不是三儿媳的名字吗?哎呀,黄总设计师就是30年不回家的三儿子呀!老母亲赶紧召集一家老小,郑重地告诉他们:“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谅解!”
这句话传到黄旭华耳中,他哭了。
第二年,黄旭华去南海参加深潜试验,抽时间匆匆回了趟家,终于见到了阔别30年的母亲。父亲早已去世了,他只能在父亲的坟前,默默地说:“爸爸,我来看您了。我相信您也会像妈妈一样谅解我。”
提及这30年的分离,黄旭华的眼眶红了。办公室里有深海般的寂静,我们轻声问:“忠孝不能两全,您后悔吗?”他轻声但笃定地回答:“对国家尽忠,是我对父母最大的孝。”
幸运的是,他和妻子李世英同在一个单位。他虽然什么也不能说,但妻子都明白。没有误解,但有心酸:从上海举家迁往北京,是妻子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搬过去的;从北京迁居气候条件恶劣的海岛,冬天几百斤煤球,妻子和女儿一点点往楼上扛;地震了,还是妻子一手抱一个孩子拼命跑。她管好了这个家,却不得不放弃原本同样出色的工作,事业归于平淡。妻子和女儿有时会跟他开玩笑:“你呀,真是个客家人,回家做客的人!”
聚少离多中,也有甘甜的默契。“很早时,她在上海,我在北京。她来看我,见我没时间去理发店,头发都长到肩膀了,就借来推子,给我理发。直到现在,仍是她给我理。这两年,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叫我‘行行好,去理发店’。我呀,没答应,习惯了。”黄旭华笑着说。结果是,李世英一边嗔怪着他,一边细心地帮他理好每一缕白发。
2014年5月,妻子李世英为黄旭华整理着装。
“试问大海碧波,何谓以身许国。青丝化作白发,依旧铁马冰河。磊落平生无限爱,尽付无言高歌。”这是2014年,词作家闫肃为黄旭华写的词。黄旭华从不讳言爱:“我很爱我的妻子、母亲和女儿,我很爱她们。”他顿了顿,“但我更爱核潜艇,更爱国家。我此生没有虚度,无怨无悔。”
黄旭华的办公桌上有张照片,照片上的他衬衣、领结、西裤,正在指挥一场大合唱。自从2006年开始,研究所每年文艺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都是他指挥全体职工合唱《歌唱祖国》。
“对您来说,祖国是什么?”
“列宁说过的,要他一次把血流光,他就一次把血流光;要他把血一滴一滴慢慢流,他愿意一滴一滴慢慢流。一次流光,很伟大的举动,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这样。更关键的是,要你一滴一滴慢慢流,你能承受下去吗?国家需要我一天一天慢慢流,那么好,我就一天一天慢慢流。”
“一天一天,流了93年,这血还是热的?”
“因为祖国需要,就应该这样热。”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许陈静 郑心仪 姜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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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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