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平台上发布擦边照片的运动员
浴室里的光线恰到好处,摄像机被设为定时拍摄模式,放在正对浴缸的洗手池上。一切准备就绪。
下一秒,Alex穿着香槟色内衣套装出现在镜头里。她侧身坐在浴池的窄边上,双腿自然屈起,头微微后仰。她简单调整了一下姿势,在饱满紧致的身体舒展到最恰当的瞬间时,快门同步落下。在同一间浴室里,她还穿着颜色、款式各异的内衣套装拍摄过几组不同的照片。这些工作通常由她一个人完成,其间她需要重复起身调整摄像机的角度和位置。
通过这段视频,Alex向粉丝展示了拍摄OnlyFans(以下简称“OF”)照片的全过程。她在视频下方写道:“我为自己拍摄和制作内容感到自豪,同时也亲自管理我的账户。当你注册时,跟你互动的就是我本人。”
Alex全名叫亚历山德拉·扬库莱斯库(Alexandra Ianculescu),曾经是一位速度滑冰运动员,代表加拿大参加过2018年平昌冬奥会女子500米速度滑冰比赛。现在,她是荷兰一支女子自行车队的职业选手,同时也是OF的创作者。
2021年注册OF账户以来,Alex已经发布了793张照片、139个视频,共获得9.4万个点赞。她的订阅者通过每月支付20美元来获取这些“无法在其他平台上发布的内容”,并享有私信、个性化内容定制等服务。但Alex强调自己并非色情演员,“不要期待那种内容。”
需要强调的原因在于,除了高达80%的创作者分成,OF还以成人内容而闻名。根据《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初步梳理,自2020年以来,共有超过20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项目的奥运选手加入OF。
对埃利斯·克里斯蒂(Elise Christie)来说,OF并不仅仅关于“成人内容”。“很多人只是用它来与我互动,了解更多关于我的事情。”在OF上,她一方面发布“充满即兴和刺激”的内容,另一方面也用它与人们讨论运动和健身的话题,并回答粉丝关于她短道速滑职业生涯的提问。
这位创造了英国短道速滑历史的运动员,曾三次在世界锦标赛上夺冠,收获了10个欧洲锦标赛冠军,参加过三届冬奥会。她并不避讳将这一切与OF联系起来。在社交媒体上,她发过一张海报,上面有她的三张照片:一张是滑冰的,一张是领奖的,还有一张是身穿内衣的。海报上写着:“10次世界冠军首次推出OF内容,搭配金牌亮相。”
用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为OF“引流”是他们的常见做法。在马修·米查姆(Matthew Mitcham)看来,在其他社交平台上拥有更多的关注者恰恰是他作为奥运冠军的“真正好处”。“你能推广的对象越多,就越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在你的付费频道上关注你。”他举了一个例子,“我在Instagram上只有5万个关注者,但杰克有30万个。”
米查姆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跳水运动员,曾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获得10米跳台金牌。他提到的“杰克”是英国男子跳水远动员杰克·拉夫尔(Jack Laugher)——里约奥运会男子双人3米板冠军。他们都是OF的创作者。在OF上,米查姆的点赞量是3.4万,而杰克已经获得17万个点赞——基本同比例地反映了他们在其他社交媒体上的粉丝数量差距。
▲澳大利亚跳水运动员马修·米查姆曾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获得男子10米跳台金牌 图/视觉中国
《每日邮报》记录了杰克在OF发布的最新一条帖子:“他在镜子前裸着上身自拍,手伸进裤子里。”他还发布过只有一个水槽挡住私处的照片。在其个人简介中,杰克说自己发布的都是“穿着泳裤、内裤、平角裤等适合工作场合的内容(safe for work)”。
而米查姆的OF,如果只看文字内容,则仿佛一篇篇私密的个人日记。他会记录自己拍摄纪录片或内衣广告的工作日程,跟订阅者分享居家时光和“性感服装”的试穿体验。当然,如果你支付每月10美元的订阅费用,就能解锁“在Instagram和 TikTok上被禁止的一切”。
“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高度视觉化的媒体。”聊到OF时,米查姆说,“如果你长得吸引人,并且能够有效且持续地自我营销,你就能吸引大量的关注。”不过他也强调,“我仍会在主流媒体工作,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不会发布任何全裸或性行为的画面。”
新西兰赛艇运动员罗比·曼森(Robbie Manson)注意到米查姆的OF并没有全裸的内容,而是“以创意和俏皮的方式进行内容分享”,“这种做法真的很聪明。”在米查姆的启发下,曼森也加入了OF,并走了一条与杰克、米查姆截然不同的路:分享艺术裸体。
但这并不是他为了加入这个平台而做的全新尝试。曼森表示自己曾加入(Worldwide Raw)运营的一个体育慈善机构——该机构旨在“推广身体积极性和健康的男性气概”,他在那里尝试过裸体拍摄。“这不是色情内容,而是庆祝人体的美、感官魅力和自我表达。”曼森说。
▲新西兰赛艇运动员罗比·曼森。在他看来,OF的争议性是件好事,“因为它帮助我提升了曝光度,也让我能够谈论一些议题,比如运动员面临的经济困境” 图/运动员个人社交平台账号
在OF上,
他们赚到了比做运动员时更多的钱
“你知道莫伊拉·罗斯(电视剧《富家穷路》角色)说过的那句‘在你年轻美丽的时候拍一千张裸照’吗?为防万一,我拍了8000张。”当《早间秀》(The Morning Show)的主持人问米查姆加入OF的原因时,他引用了这句话,但也直言不讳道:“当然,还因为钱。”
2016年退役后,米查姆的收入有所减少。他现在一边做企业巡回演讲,一边做着其他几份工作,将OF作为一种增加外快的方式。他还透露,在这个平台上的收入是他作为顶尖运动员时的三倍。
“我在我的身体上投入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每周六天、每天六小时用来锻炼。如果有人想看,我免费提供就太傻了。”现年36岁的米查姆已经深刻认识到这种“特定资源”并不长久,“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变得更像普通人而非运动员。”他坦言,“许多运动员的身体都在高强度训练下累积了问题,趁着身体处于巅峰状态变现是明智的。”
不少加入OF的退役运动员都提到,他们通过OF赚到了比从前更多的钱。
2017年,克里斯蒂作为世界锦标赛冠军得到的奖金是5000英镑。而在OF上,她只要拥有700个订阅者就能在一个月内赚到这个数字。“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运动,当你计算出我投入的时间时,会发现我的工资比最低工资还要低。”她说自己在每届世锦赛上都没有真正享受过获得的奖牌,因为总是想着“必须拿奖牌才能保住我的奖金”。
2018年的平昌冬奥会,克里斯蒂因碰撞事故再次被取消参赛资格,重演了四年前索契冰场上的悲剧。2021年12月,因脚踝受伤未能获得2022年北京冬奥会参赛资格后,她决定退役。之后,她因心理问题经历过一段自残和酗酒的灰暗时光。“我曾经是一个在体制下赢得奖牌的人,后来被排除在外,不得不重新理解生活。”
那时,失去房子的克里斯蒂不得不睡在车里,同时做三份工作。“其中一份工作在机场,从凌晨3点到早上10点,然后直接去做另一份工作,没有这些工作的日子,我还要做服务员。”现在,她从OF赚的钱比打三份工时还要多。
对现役运动员来说,OF上的收入不仅可以改善生活,也可以用来支持自己的运动生涯。
曼森在2023年6月加入OF。那时,他刚入选巴黎奥运会名单。“我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方式来实现我的奥运梦想。毕竟奥运会训练不仅需要奉献和努力,还需要财务支持。”曼森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在同月播出的一档访谈节目《头条(The Front Page)》中,主持人问曼森备战奥运的花费时,他表示,“真的非常昂贵。”虽然新西兰赛艇协会(Rowing New Zealand)和新西兰高水平运动协会(High Performance Sport New Zealand)提供很多支持,但他还是面临着“月光”的窘境。作为全职划船选手,他每周要进行20到25小时的体能训练,此外还要做热身、康复、聘请教练规划训练等等。“可以说这就是一份全职工作,但我的收入甚至不到全职工作的最低工资。”
这档节目的另一位嘉宾、退役的新西兰赛艇运动员埃里克·穆雷(Eric Murray)称,新西兰大部分运动员的基础年薪大约是25000美元,根据不同的表现,最多可以达到6万美元。曼森曾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因新冠疫情推迟而患上心理问题,退役了一段时间,“像曼森这样退役两三年后重新回来的运动员,只能拿到基础工资。”穆雷解释说。
多年以来,杰克的资助金额并没有太大变化。他回忆自己第一次获得资助是在2011年,作为世界前八名,由国家彩票提供的资助金是21000英镑。“那时,作为一个16岁的孩子,我对这个数字感到非常兴奋。现在我快30岁了,世界排名前三,每年的收入是28000英镑。”
同为跳水运动员的米查姆表示,这个数字对于杰克这样的运动员来说并不算多。“作为运动员,资助完全取决于你上一年在顶级赛事中的表现,如果因受伤无法参赛,或者某次表现不好未能获奖,生活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在米查姆看来,杰克使用OF是个显而易见的选择。他简单计算了一下:杰克的照片平均获得450到500个赞,订阅费用是每月10美元,“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说,他一年从照片中赚到的钱远远超过28000英镑。”
“就像奥林匹克大多数运动一样,跳水并没有很多钱。”杰克说。他以巴黎奥运会前不久的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对比,如果第一轮被淘汰,单打选手可以拿到6万英镑。“这个奖金比我一整年的资助还要多。”
2024年巴黎奥运会期间,杰克和英国男子跳水队的四名队员由于拥有OF账户而登上新闻。杰克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大家一起参与进来挺好的,这个团队中的很多运动员可能永远无法获得资助资格,所以我们尝试赚些额外收入。”
“奥林匹克运动的资金(分配)模式完全崩溃了。国际奥委会如今每年创造超过17亿美元的收入,却拒绝为参加奥运会运动员支付报酬。”全球运动员协会(Global Athlete)总干事罗布·科勒(Rob Koehler)谴责道。据《每日电讯报》报道,田径是2024年巴黎奥运会唯一颁发奖金的运动,金牌得主可以获得5万美元。其他项目的运动员除了国内资助,没有额外的奖金。
全球运动员协会是一个倡导运动员权益的国际组织,旨在改善运动员在体育体系和体育机构体系中的地位和待遇。2020年4月,科勒的团队与瑞尔森大学(Ryerson University)和泰德·罗杰斯管理学院(Ted Rogers School of Management)合作发布了一项研究,他们发现运动员通过奖金等方式获得的收入仅占奥林匹克运动收入的4.1%,国际奥委会的资金中仅有0.5%直接用于运动员。而国际奥委会则公开表示,其收入的90%用于全球体育和运动员的发展。
另一方面,OF平台在一份声明中称,OF正在帮助运动员们获取支持训练和生活的费用,并为他们提供在场上和场下取得成功的工具。其发言人也表示:“我们为所有加入我们平台的运动员感到自豪。”
▲英国短道速滑运动员埃利斯·克里斯蒂曾三次在世界锦标赛上夺冠,退役后她通过OF赚到了比从前更多的钱 图/视觉中国
我的身体,我的选择?
尽管OF对平台上的运动员表示声援,但在一些相关报道的评论区,读者的态度呈现出激烈的两极分化。一些人表示支持,认为这是一种“商业智慧”和“个人自由”,但更多人对此持批判态度,认为这是“出卖尊严”、“道德堕落”,有人甚至干脆称OF上的女性运动员为“妓女”。
“这个世界可能非常保守。人们似乎喜欢羞辱那些展示自己身体的运动员,即使他们通常并不是完全的裸体。”自称为“轻度性工作者”的米查姆说。
米查姆认为自己做的是非常轻松的性工作,就像“低脂版的蛋黄酱”,“卖的是滋滋作响声,而非真正的牛排。”关于裸露,他有一套自洽的个人哲学:“如果我能将其作为艺术而非淫秽来辩护,那么我就会分享。”至于为什么要展示,他的回答是,“我的身体,我的选择。”
但即使坦荡如米查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OF上的创作者面临着被污名化(的风险),你必须认真权衡。”
一开始听到别人建议自己将比基尼照片放到OF上卖的时候,Alex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毕竟,我作为运动员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且真的热爱和尊重自己塑造的形象。”但在赚到第一个月的钱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尽管遭到一些朋友的不解和疏远,她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我曾经在意别人怎么想,但后来我意识到他们的意见并不能支付我的账单。”
曼森曾因OF与色情内容的强关联而有所犹豫。他不知道这会是最好的还是最糟的决定,也不知道随后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仔细思考后,他认为如果要这么做,最好是一开始就完全坦诚。“我已经清楚地表达了我的信息。我知道会有人批评,对此已有准备。”
在曼森看来,OF的争议性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它帮助我提升了曝光度,也让我能够谈论一些议题,比如运动员面临的经济困境。”
另一种声音则认为,如果缺钱,运动员完全可以选择一份“正常的”工作。但实际上,他们很难兼顾两种工作。
在2024年巴黎奥运止步16强的美国拳击手莫雷尔·麦凯恩(Morelle McCane)表示,为了站上奥运赛场,她从17岁开始打零工,包括在小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扮演小丑、去托儿所照看孩子,还有在收发室兼职。现年29岁的她向媒体称,“高薪工作希望你长期稳定坐在工位上,所以你只能找一些能快速上岗、保持收入、不妨碍训练的活儿。”
曼森做过在线教练的工作,不过作为一名运动员,他能接待的客户数量有限,所以收入并不高。对他来说,OF这个平台的优势在于,“不管你有一个粉丝还是一千个粉丝,所需的工作量是一样的,这跟我作为运动员的时间限制很契合。”
▲美国拳击手莫雷尔·麦凯恩表示,为了站上奥运赛场,她从17岁开始打零工,包括在小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扮演小丑、去托儿所照看孩子,以及在收发室兼职 图/Team USA
在某个评论区中,有些人还指出政府应该对所有类型的运动给予一定资助——这也引来大量反对意见,有人反驳道,“我可不愿意把纳税的钱用来补贴那些之后会签署代言合同的运动员。”
跟大众印象中运动员人人手握大量代言和赞助不一样,那些只是这一群体中的少数——“知名的运动员能为多个顶级品牌代言,一旦你往下看,会发现那些排名靠后的运动员获得赞助的机会大大减少。这就是体育的残酷现实:除了那些最美丽和最有魅力的奥运冠军,许多才华横溢的运动员都被遗忘在了身后。”米查姆称之为“费德勒效应”。
至于政府资助,穆雷表示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这需要在有限的资源中找一个平衡点。“我认为很多运动员都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而过早退役。但与此同时,你看看医院的等待名单,看看教师们罢工的情况,就会觉得钱更应该给这些人。”当这个问题放到人口只有500万的新西兰时,就显得更为棘手。他坦言,“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穆雷并不惊讶曼森等运动员通过OF增加收入,“我觉得这种创造性反而非常棒。20至30年前,大家会(开个小店)卖彩票或做香肠,在如今这个时代,有很多创造性的方法可以帮助运动员维持生计。”
米查姆认为,OF优于GoFundMe等众筹平台,因为运动员不仅仅是要钱或施舍。“通过OF,运动员实际上是在提供产品或服务。”他解释道,并强调了重新构建思维的必要性。“你可以选择安全地留在框架内,或者决定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那些走出框架并改变它的人。”
克里斯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虽然她看到OF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益,并仍在积极地使用这个平台,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份终生的工作。这位新手妈妈最近发现,“当你有小孩子时,试图去健身房是一场噩梦。”因此,她正在努力成为一名私人教练,并梦想开设一家带托儿所的健身房,以便帮助那些有小孩的父母保持健康。
曼森则希望通过这个平台让自己的未来有更多保障。上次退役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存款。“如果那时没有找到工作,我很快就会用光所有积蓄。我不想退役后陷入跟上次一样什么都没有的境地。”他认为自己很幸运能有机会充分利用OF,但这并不适合每个人。
当然也有人考虑离开这条路。墨西哥跳水运动员迭戈·巴萨列(Diego Balleza)在2023年因墨西哥体育委员会(Conade)内部的政治原因而失去每月资助金之后加入OF,以支持自己继续训练。未获得巴黎奥运会资格后,他计划关闭自己的账户。
“我坚信,没有运动员会因为喜欢而这样做。”巴萨列说,“这么做总是因为你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