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听了俾斯麦说,德国的强盛,是小学教育的成功。所以我们也来办小学,以为小学堂办了几千个,中国就强了。
后来听说日本强盛,也从小学教育得来,所以我们大家都信小学教育,好像一瓶万应如意油,一粒百病消散丸,灵验无比,吃了就百病消除。
小学学生现在有千万了,哪知道社会腐败,比以前一样,国势衰弱,比以前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呢?
是因为教育根本思想的谬误。
我常常听见人说,学生是中国的主人翁,若是学生是中国的主人翁,那谁是中国的奴隶呢?教育不是养成主人翁的。
又有人说,教育是救国的方法,所以要小学生知道中国的危险,激发他们的爱国心。
痛哭流涕地对小学生说,中国要亡了,这般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也不知道中国是什么东西,只听得大人说“不好了”“要亡了”这些话,也就悲哀起了。
弄得正在萌芽,生气勃勃的小孩子,变成枯落的秋草!
“主人翁”“枯落的秋草”两件东西,可算是我国办教育的出产品。
我们向来的教育宗旨,本来是养成主人翁的。俗话说,“秀才,宰相之根苗。”向来最普通的小学教科书《神童诗》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我们又常常说:“范文正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个个秀才都要做宰相,个个田舍郎都想登天子堂,你看哪里有这许多位置呢?
我们向来读书的宗旨里,却是要把活泼泼的人,做成枯落的秋草。科举的功效,读书的结果,把有用的人都变成了书呆子。这不像枯落的秋草么?
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中国教育的宗旨。到了后来,“规行矩步”“束身自好”算修身;“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三从四德”等等算齐家;愚民的“仁政”算治国。
你看身哪里能修,家哪里能齐,国哪里能治呢?
现在要讲修身,要养成活泼泼的个人;要讲齐家,要夫妇平等,爸爸不要把儿子视作附属品;儿子不要把爸爸做子孙的牛马;要讲治国,先要打破牧民政策,采用民治主义。
并要把个人和家的关系改变过来,创造一个进化的社会来,个人是社会的分子。
不是单在家庭之中,做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母亲的女儿、女儿的母亲、老婆的丈夫、丈夫的妻子。
把家庭国家,认作社会的两个机关,来发展个人和社会的幸福,不要用家庭国家来吞没个人,毁坏社会。
我们讲教育的,要把教育的出产品,明明白白定个标准。预定要产什么物品,然后来造一个一个制造厂。
不要拿一架机器,就随随便便地造物品。据我个人的观念,我们以前所产的“主人翁”“枯草”和宰相圣贤,都是不对的。我们所要的物品,是须具有三个条件的人。
首先,我们要造就活泼的个人。
一个小孩子,本来就是活泼泼的,他会笑、会跳、会跑、会玩耍。近山就会上山采花捕蝶;近水就会去捞水草、拾贝壳、捕小鱼;近田就会去捕蝗虫、青蛙。
他对于环境,有很多兴会。他的手耐不住地摸这个,玩那个;脚耐不住地要跑到这里,奔到那里,眼耐不住地要瞧这个,看那个;口关不住地要说这样、那样。你看如何活泼。
我们办学校的,偏要把他捉将起来,关在无山、无水、无花、无鸟的学校里;
把他的手脚绑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不能动;
把他的眼遮起来,让他看不出四面关住的一个课堂以外;
要他的口来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之初,性本善”,种种没有意义的句子。
现在改了“一只狗”“一只猫”“哥哥读书,妹妹写字”这些话,就算是新式教科书了。
还有讲历史的时候,说什么“黄帝战蚩尤”这些话,小孩子本不识谁是黄帝,更不识谁是蚩尤。
孩子听了,好像火星里打来一个电报。
还有叫他唱“陀,来,米,发,索,拉,西”的歌;叫他听“咿唎呜噜”响的风琴。不如小孩儿素来所唱的“萤火虫,夜夜红,给我做盏小灯笼”好得多。
二十五块钱的坏风琴,不如几毛钱的笛和胡琴好得多。
小儿的生长,要靠着在适当环境里活动。现在我们把他送入“监牢”里束缚起来,他们如何能生长?
德国人福禄培创教养儿童自然的法儿,他设了一个学校,用各种方法,使儿童自然生长。
他不知道叫着学校做什么,一日他在山中游玩,看见许多花木,都发达得了不得,他就叫他的学校做幼稚园。
幼稚园的意思就是“儿童的花园”,后来哪知道渐渐变为“儿童的监狱”。我们把儿童拿到学校里来,只想他们得到知识,忘记了他是活泼泼的一个孩子。
无论在小学里,或在中学里,我们要认定学生本来就是活的,他们的体力、脑力、官觉、感情,自一天一天地发展。
不要用死书来把他们的生长力压住。我们都知道现在中学卒业的学生,眼多近了,背多曲了。学级进一年,生气也减一年。我们不需要这样教育的出产品!
我们要造就能改良社会的个人。
—个人生在世上,终逃不了社会,所以社会良不良,和个人的幸福很有关系。若我只知个人发展,忘却了社会,个人的幸福也不能存在。
在中国办学的一个难处,就是社会腐败。这腐败社会的恶习,多少终带入学校里来。所以学校里的团体,终免不了社会上一种流行的恶习,不够比较好些罢了。
学校是社会的镜子,在这镜子里面瞧一瞧,可以见得社会上的几分恶现象。不过学校里的生活,终会比社会上高一层,所以学生可以有改良社会的一个机会。
普通父母送子弟入学的用意,是有两种希望。
一种是为家庭增资产:以为“我的儿子”入了学校,念了书,将来可以立身,为家庭增一个有用的分子;
一种是为国家求富强:以为“我的儿子”求了学,将来可以为“拯世救民”的人才。
而好的学校宗旨,是养成良好的社会分子,为社会求进化。社会怎样才进化?个人怎样参加谋社会进化的运动呢?这两个问题是学校应该问的。
我想,要学生将来参加改良社会的运动,要从参见改良学校社会的运动做起。我讲到此处,不得不提起学生自治的问题了。
学生自治,是养成青年各个的能力,来改良学校社会。他们是以社会分子的资格,来改良社会,大家互助,来去社会的进化。
不是治人,不是做主人翁,是自治,是服务。
有人说学生在自治社会里自己捣乱,所以自治是不行的。我想自治会里边起冲突,是不能免的,这是一定要经历的阶段。
况且,与其在学校里无自治,将来在社会上捣乱,不如在学校中经历这个实验,比较少费用。
我们要造就能生产的人。
以前的教育,讲救国,讲做中国的主人翁,讲济世救民。
最好的结果,不过养成迷信牧民政策的人才。
不好的结果,自己做了主人翁,把国家当做奴隶,不来救国,来卖国,不来济世救民,来鱼肉百姓,到了后来,“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今后的教育,要讲生产,要讲服务,要知道劳工神圣。
为什么要讲劳工神圣呢?因为社会的生产都靠着各个人劳力的结果,各个人能劳力,社会生产自然就丰富了。
假如大多数的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社会怎么能生存呢?
又如杜威先生说,希腊文化很发达,科学的思想也很发达,何以希腊没有物质科学家呢?何以物质科学到十九世纪才发展起来呢?因为希腊人瞧不起做工的人。瞧不起做工,就不会做实验,不会做实验就没有物质科学家了。
我们中国,素来把政治道德两样合起来,做立国的中心。我们的学校,也不外政治道德四个字。
几千年来的教育宗旨,都是一个“拯世救民”的仁政主义、牧民政策:今天以百姓当羊来牧他,明天羊肥了,就来吃他,你看中国几千年的“一治一乱”,不是羊痩牧羊,羊肥吃羊的后果么?
现在我们假设百姓是羊,我们要羊自己有能力来寻草吃,不要人来牧,那么羊虽肥,不怕人来吃他的肉。
这是讲句笑话罢了,我们那里可当百姓做羊?百姓都是活泼泼的人。我们把百姓的能力增高起来,使他们有独立的生产力,哪要人来施仁政,来牧他们?
要能独立生产,要先会工作。要知道劳工神圣。美国教员联合会现在已加入劳动联合会。全国教师承认教书也是一种劳工。
凡有一种职业,为社会生产的,都是劳工。劳心劳力,是一样的。“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这两句话,是在有分阶级的意思在里面,未免把劳力的人看的太轻了。
把以上的话总括说一句,教育要定出产品的标准,这就是标准:活泼泼的,能改良社会的,能生产的个人。这就是我所瞩望的中国教育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