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22:46看到吴清友先生病逝的新闻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假新闻又来了,就像金庸老先生也被“离世”过好几次一样。直到第二天,当看到诚品公司发的公告以及朋友圈满屏的悼念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2017年很多人都去世了,曾经的“007”罗杰•摩尔、原国务院副总理钱其琛、86版《西游记》总导演杨洁、美国亿万富翁戴维•洛克菲勒……其中也包括我的一个朋友,上个月他告别了人世,死在了他最爱的神湖——当惹雍错旁。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两次都是毫无征兆突如其来,至今我仍然很难接受一个37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的事实。
吴清友先生曾说,“一个人无论走多远,肉身都是囚禁在自己的“狱”内,而阅读,是一种精神上的越狱”。
或许,死亡就是一种心灵的越狱,没有了皮囊,灵魂可以更自由。虽然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像吴清友先生那样诚恳地生活,在世事难料、风云不测中找到永恒感。
所谓永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个人理念和价值的传承。龙应台本来是要去参加吴清友先生19号《诚品的时光》新书发布会的,可是吴清友先生没能等到19号,当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她流泪了,“有些人飞扬跋扈,其实贡献很薄。有些人默不作声,做的却是静水流深的事。书店可以只是卖书卖纸卖文具的商店,他却把它做成生活的美学、文化的指标和对心灵境界的坚持。可是也只有朋友们知道,在幕后,他坚持得多么、多么辛苦。我感佩他对台湾的付出,尊敬他对华人世界的贡献,但是更心疼他白了头发的辛酸……”
我相信,吴清友先生的精神可以永恒。他一手创办、熬过15个春夏秋冬熬出来的诚品早已不只是一个有着温暖灯光、弥漫着书香的书店,现在,诚品几乎已成为人们的某种精神寄托,可以说是爱书人心中的麦加。
无论是身无分文的穷学生,还是身价上百亿的商界大佬,来到诚品的所有大人物和小人物,都会有一种归属感。那些埋首书堆的时光就像掠过非洲平原的一缕柔和的夕阳,沉静而美好。
朋友的一个台北好友说,诚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不是打卡而是日常,是这个城市里让他最安心的地标。在敦南诚品,他曾看过金士杰老师坐在一楼平台跟夏宇一起抽烟的画面,看过某知名剧场导演在建筑书区跳MJ舞步的画面,看过半夜三点比下午三点还热闹的画面,享受过早上6点一个人霸占无数书籍的魔幻画面。
他感谢台北曾经有个“傻瓜”叫做吴清友。我想,哪怕是那些认为读书无用、认为只谈情怀就是耍流氓的人,也会被吴清友先生的坚持所震撼吧。吴清友父亲的“留得清白在人间”,史怀哲的“敬畏生命”,弘一法师的“普度众生”,赫曼赫塞的“人类最伟大的创作尽在书本当中”都深深地影响了吴清友。
年轻时的吴清友从台南高工机械科毕业后,一度做过高职老师,发现自己对业务经营有兴趣之后,他进入了经营餐旅厨房设备的诚建公司,从事旅馆和医院设备的销售工作。
吴清友出门洽商必定西装笔挺,父亲吴寅卯曾告诫儿子“要把别人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来打拼!”吴清友口才好,善于站在对方立场说服别人,做成生意。此外,他还积极开拓、创新思路,喜欢逛书店的他,灵机一动,把高档餐具从餐厅卖向中大型文具店。
如此的敬业态度与勇于创新,受到老板赏识。1981年,因当时的公司老板考虑赴香港定居,遂把公司卖给了当时31岁的吴清友,让他从伙计变老板。吴清友把“诚建”做成台湾厨具设备的龙头,在发展高峰时期,诚建公司曾占据中国台湾地区大型观光饭店80%的餐具设备市场。
但他并未因此松懈,反而扩大代理多种欧美顶级餐饮设备品牌。随后,吴清友又投资房地产与证券公司,积累了很多财富。可是吴清友觉得,这些财富和他自己的努力不成正比,他并没有拥有这些财富的正当性。他认为过度精明取得的利益是一种掠夺,他也是商业文明的觉醒人。
当时,吴清友在阳明山买了一块地,一位风水师傅告诉他:如果要赚钱,房子要朝南,如果要健康,房子要朝北,但是假设你希望累积生命的一点智慧,那你要朝东。吴清友选择了朝东。
正如吴清友的一位同仁所说,上天要让吴清友服一帖药,所以才让他生了一场病。吴清友这辈子最长的假期就是在ICU里度过的。这让吴清友意识到,像他这么固执的人,假使上天不赐给他重病,说不定他这一辈子都看不清自己,说不定还有更多的骄傲和自以为是。
在吴清友看来,病痛就是自己的上师。1988年,患有先天性心脏扩大症的吴清友与死神擦身而过,那年他39岁,赴香港动第一次心脏手术。当时吴清友在5个多小时的手术中,心脏曾一度停止跳动,经过大量输血抢救,才从鬼门关走出来。
从那一刻开始,吴清友摁下了人生的Reset键。1989年,他开了第一家诚品书店。
曾经,纳莉风灾的一场恶水淹没诚品,他一边吃着心脏病药,一边开紧急会议,闯过一道道人生关卡。
然而,诚品长期交不出漂亮的成绩单,股东陆续抽资。因为赔钱,因为曾面临不能再继续经营下去的状况,吴清友当然很痛苦。人,尤其是吴清友这种人,有的时候是很阿Q的,在病床上也要很阿Q,在经营诚品的赔钱上也要很阿Q。
在最困顿的时候,吴清友拿着厚厚一叠计划书四处找银行、金主,员工私下都认为他是筹资高手。吴清友孤注一掷,不仅在外募资,还卖家产投资诚品,连他太太都忍不住说:“你真的都不帮儿女想一下?”吴清友不只一次跟女儿说:“诚品不能失败!我们不能成为负面教材。”
吴清友还立志,诚品如果不赚钱,他就不换车。诚品十年后,已经由一家店变成二十多家,但吴清友自己的食衣住行并没有太大改变,吃得还是很简单,住的还是同一栋老房子,开的还是一辆老宾士车。
秉持着这样的使命感,吴清友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力挺。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在诚品最困难的时候对他说:“吴清友不要怕,继续开就对了。”在吴清友的坚持下,诚品分店一家一家地开,书种越来越齐全,凭借“连锁而不复制”的经营模式,尊重各地文化特质,透过“人、空间、活动”的互动积累,塑造了城市中不同角落、不同内涵的文化氛围。
即便如此,吴清友依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渺小。吴清友的一个朋友,是台湾地区一位知名画家,这个画家从1958年画了一幅画,他不满意并一再地改,一再地修,每一次修改后他就在画布背后留一个纪念。吴清友看到,那个画布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最后一个是用铅笔写的1988。那个画家同时也是在1988年底过世的。他的一生,光是这幅画就画了30年!因此,吴清友认为自己多年坚持经营一个诚品书店没有什么了不起。
吴清友说,“全世界的企业家在经营过程中都要追求利,而这个利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就是‘利他’,即要能产生benefit。假如一个企业家的事业不能产生benefit,就想让自己企业获得profit,那么这对社会就不是一个正当的存在。”
这位赤诚的文化商人想要传达的是“利己,利他,利众生”。而人生在世,最好的状态也许就是没什么好遗憾,没什么好骄傲,在生死之间,努力活出了每一个当下的精彩。这也正是吴清友先生一生的写照,即使时空更迭,他和他的诚品也终将会是一道永不磨灭的明媚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