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中的建筑隐喻不是什么横空出世的东西,早有先例可循。倘若将“上层建筑”这一术语视为马克思建筑隐喻的出场标志,那么我们可以发现,1859年之前,马克思至少曾在6份公开发表的作品(含合著作品)中运用了建筑隐喻,以理解《序言》表述的直接知识背景。
1.《“莱茵观察家”的共产主义》(1847年)
在《“莱茵观察家”的共产主义》中,马克思首先援引了保守派日报《莱茵观察家》第206号刊登的一段反动宣传材料:“国教顾问先生肯定说:‘宝座应当建立在广泛的人民的基础上;这样它才会最牢靠。’”紧接着,他给出了一句反讽的评论:“是这样,只要人民还没有把这个沉重的上层建筑从自己宽大的肩膀上用力甩到深渊里去。”上层建筑在此喻指威廉四世的王权,与人民构成的宽阔基础(der breiten Basis des Volks)相对。
2.《共产党宣言》(1848年)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写道:“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这里的“整个上层”(der ganze Überbau)宜被译为“整个上层建筑”,喻指官方社会(die offizielle Gesellschaft),与无产阶级构成的“最下层”(die unterste Schicht)相对。此外,“炸毁”(gesprengt)也进一步强化了作为隐喻的建筑意象。
3.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1852年)
恩格斯曾致信约瑟夫·布洛赫,请他“根据原著”而非“根据第二手的材料”来领会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并着力推荐他阅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在该书中这样写道:“在不同的财产形式上,在社会生存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根据其物质基础和相应的社会关系创造和构成这一切。”这里的“整个上层建筑”喻指经由传统和教育而沿袭下来的、各不相同的、具有独特表现的那些“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与整个阶级的“物质基础”(materiellen Grundlagen)相对,而“耸立着”(erhebt,与《序言》中的“竖立”是同一个词的不同译法)同样强化了作为隐喻的建筑意象。
4. 《科布顿、布莱特和吉布森的失败》(1857年,原文是英文)
马克思在该文中这样描绘辉格党领袖帕麦斯顿的心机:“这个老骗子清楚地知道,要制服一个人,即使是一个巨人,只要让他进入下院就行了,而要很快摧毁下院本身,摧毁它的基础,即有特权的选民团,摧毁它的上层建筑,即内阁的擅权,也只要赶走它的一些最知名的议员……”这里的上层建筑(superstructure)喻指内阁擅权,与喻指特权选民团的“基础”(basis)相对,而“摧毁”(breaking down)同样强化了作为隐喻的建筑意象。
5. 《马志尼和拿破仑》(1858年,原文是英文)
文中有云:“这些人只注意国家的政治形式,而不能理解作为政治上层建筑的基础的社会组织的意义。”这里的上层建筑是指“政治上层建筑”(political superstructure)或者说“国家的政治形式”(political forms of the State),与作为基础的“社会组织”(organization of society)相对。原文没有直接使用“basis”一词,而是与定语从句搭配使用了短语“rests on”。
6. 《关于俄国废除农奴制的问题》(1858年,原文是英文)
文中有云:“的确,要解放被压迫阶级而不损害靠压迫它过活的阶级,而不同时摧毁建立在这种阴暗社会基础上的国家全部上层建筑,是不可能的。”竖立在上方的(reared on)“国家全部上层建筑”(the whole superstructure of the State)喻指俄国奴隶制政权,位于下方的“阴暗社会基础”(such a dismal social basis)喻指阶级压迫的悲惨事实。
但19世纪的普通读者不可能知道的是,未刊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出现了“上层建筑”的措辞。这部手稿创作于1845年秋至1846年5月,其主体部分系马克思与恩格斯合撰,直到1932年才首次以原文形式完整发表,它被视为“马克思主义法理学奠基之作”。《序言》提到了这部手稿,称之为“两厚册八开本的原稿”,由于未能如期付印,只好“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了”。有趣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直接谈及了作为特殊建筑形式的“住宅建筑”(Häuserbau)和“城市的建造”(Erbauung),并有两处经典论述值得我们留意。第一处论述是:“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但是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基础。”第二处论述是:“竞争所引起的伟大的社会变革把资产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对无产者的关系变为纯粹的金钱关系,而把上述一切‘神圣化的财富’变成买卖对象,并把无产者的一切自然形成的和传统的关系,例如家庭关系和政治关系,都和它们的整个思想上层建筑一起摧毁了,这种剧烈的革命当然不是起源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