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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第十四章已经[304]说过的,不仅显.而.易.见.的事物和道理是经由我们的直观,而且,任何真实、确切的领悟都是如此。证明我这一说法的是所有语言都有的无数比喻方式——它们都致力于把抽象的事情还原为可被直观之物。这是因为对事物纯粹抽象的概念并不会使人们真正领悟这些事物,虽然抽象概念可以让我们谈论这些事物,正如很多人就以此方式大肆谈论许多事情一样。事实上,一些人谈论事情的时候甚至连这些概念都不需要,他们只需搬弄字词,例如一些学来的专业、技术用语,就足够应付了。相比之下,要真正明白某样东西,我们就必须从直.观.上把握它,在头脑中获得一幅清晰的图像。可能的话,这一图像要直接取自现实本身;如果这难以做到,那这工作就得交由想象力完成。甚至那些太过宏大或者太过复杂、我们难以对其一览无遗的事情,也必须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某些可被直观的部分或某一具代表性的典型例子——如果我们真的要明白这些事情的话。如果连这一点都难以做到,那我们至少要尝试通过直观图像或者明喻以达到目的,因为直观确实就是我们认知的基础。这一道理也反映在我们处理庞大的数目字和只能运用这些数目字以表达巨大间距的时候,例如,在研究天文学的时候——此时此刻我们的确进行着抽象的思维。所有这些数目字的含义不会被我们真正和直接地理解;我们对它们只获得一个比例上的概念而已。
但是,哲.学.家.比起任何其他人都更应该从直观知识——这 是一切知识的源头——汲取素材;因此哲学家的眼睛应该永远注视着事物本身,让大自然、世事、人生,而不是书本成为他的思想的素材。并且,他必须把所有现成的、流传下来的概[305]念放在自然生活中检验和核实。因此,他不能把书本视为知识的源头,书本只是他的辅助工具而已。这是因为从书本获得的知识只是经过了他人之手的二手货,并且,这些知识通常都是在某种程度上失真、歪曲的。它们只是事物原型——这一世界——的反射、影像;并且,反映事物的镜子很少是完全干净、无尘的。相比之下,大自然现实却是从来不会撒谎;对于大自然来说,真理就是真理。所以,哲学家必须以大自然为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大自然显著、清晰的特征和它根本、主要的特性生发了哲学家要琢磨的问题。这样,哲学家考察的课题就是大自然普遍和重要的现象,亦即随时、随处可见的事物。他应该把某一专门的、稀有的、特定的、细微的或者转瞬即逝的事物现象留给自然科学家、动物学家、历史学家等。哲学家关注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情;这一世界的整体、它的本质和根本真理是哲学家追随的更高目标。所以,哲学家不能同时纠缠于微小的事情和琐碎的细节,正如从高山之巅审视全景的人不可能同时考察、断定山谷下面生长的植物一样——这些工作应该留给呆在那里研究植物的人。一个人如果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某一专门的学科分支里面,虽然是出于对这一工作的挚爱,但对其他所有的事情也就肯定是漠不关心的。这是因为把全副力量奉献给某一专门领域的前提条件只能是对所有其他事情一无所知,这就好比要和一个女人结婚的人就得放弃所有其他的女人。据此,具备最出色头脑的人从来就不会完全献身给某一专门的知识分支,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认识整体的事物。这些人是统帅,而不是士兵长;是乐队指挥,而不是乐器演奏者。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又怎么会置整体事物于不顾,只是局限于精确了解这整体事物中的某一支线、[306]领域,及其与其他事物的关联,并以此得到满足?相反,具有伟大思想的人明显把目光瞄准在事物的整体,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在世界的普遍方面,没有任何事情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所以,他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在某一学科分支的微小细节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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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视某一物体一段长时间以后,眼睛就会变得迟钝而无力看清这一物品。同样,太.长.时.间.苦.思.冥.想.一.样.事.情.会使智力 迟钝,它也就无力琢磨和把握其思考的对象。在这两种情形里 被凝视和思考之物都会变得模糊、混乱。这时候,我们就要暂时把事情放下,到了重新凝视和思考它们时,我们就会发现它 们重又展现其清晰的轮廓。所以,柏拉图在《会饮篇》的说法——即苏格拉底在思考突然想起的问题时,就像雕塑般的呆立不动二十四小时——非但“不是真的”,而且,我们还可以补上这一句,“这种杜撰很不高明”。从智力需要得到休息的事实,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何在间隔一段长的时间以后,当我们以一种全新、陌生的眼光,因而也就是不带偏见地重新审视日常世事的进程时,那其中内在的关联和含义就会相当清晰和纯净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事物就会变得简单、明了;我们就会无法理解为何这样清楚、明白的事情却不为时刻在这些事情中浮沉的人所注意。诸如此类的清晰时刻因此可以比之为“灵光闪现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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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高的意义上说,甚至在突发灵感的时候,连同其带来的短暂的光明和才思,都只属于天才的“闪亮瞬间”。所以, 我们可以说天才与疯癫只有一层之隔。但理性之人的理智其实也只在“闪亮瞬间”才真正发挥作用,因为理性之人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是那么理智。精明的人也同样不是在所有时间都保持精明;甚至学问高深的人也并非在每一刻都能引经据典,因为他也有时候无法想起本来相当熟悉的东西,并把这些东西有条理地联系起来。一句话,“无人能够总是理智的”。所有这些似乎告诉我们:我们的脑液有其潮汐的特定时间,或者说,脑纤维有其张、弛之时[18]。
但是,正当脑液如此泛潮之时,如果一些新颖、深刻的见解不期而至,而我们的想法、念头以此提高了活跃度,那引发这些的诱因肯定是对事物的直观。直观见解是每一个伟大思想的根源和基础。这是因为对不少人来说,字词可以唤起思想、看法,但对于我们,字词只引发直观图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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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旦有了具价值的、属于自己的思想,那就要尽快把它们记录下来。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我们经历过的事情也不时被我们忘记,那我们所想过的东西失之遗忘就更[308]是家常便饭了。思想不会听从我们的意愿呼之即来,而是选择在它.们.愿意的一刻降临。但我们最好不要记录下从外在现成就可以获得的、我们只是学来的或者尽可以翻书重新找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不要只做文学、科学著作的摘录,因为把东西抄写下来也就等于把它们付诸遗忘。对待我们的记忆力,我们应该苛刻、严厉一点,这样,记忆力才不至于学会忘记服从我们。例如, 我们在无法回想起某一事实、某一诗句或者某一字词的时候, 不要翻书把它们找出来,而应该把回忆的任务交给记忆力完成;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定期催促它,直至它完成任务为止。我们为回忆这些东西所花的时间越长,那这些回忆起来的东西在以后就越牢固地黏附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花费如此精力才从记忆深处找回的东西会在以后需要的时候更容易听候我们的吩咐,而借用某一技巧方法死记东西的记忆术,其产生归根到底在于人们信赖自己的聪明更甚于记忆力,所以,我们就把后者必须履行的职责交由前者完成。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把难以记忆的东西改换成容易回想起来的东西;这样,在以后的某个时间,我们就可以再度把后者变换成前者。但是,记忆术较之于自然的记忆力就犹如假肢与真肢之比,并且,就像其他所有事物一样,为拿破仑的这一句话作出了诠释:“非天然的东西都是有欠完美的。”在开始的时候,借助于记忆术记住新学来的字词或者事实,直到它们融入我们天然、直接的记忆中去, 是不错的办法。这就像我们有时不得不暂时借用拐棍一样。我们的记忆到底是怎样从经常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储存库里马上找到我们每次所需之物;这一时而是漫长、盲目的搜索在这之后究竟如何自动展开;为[309]何需要回忆起来的东西在开始时遍寻不获——在很多情况下,虽然我们已经发现了相关的某一细小线索——但却在数小时或者几天以后自动、没有来由地在某一瞬间出现,就像有人悄悄地告诉了我们——所有这些对于我们这些当事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之谜。不过,这一点在我看来似乎是毋庸置疑的:要记住和处理如此大量、种类如此繁多的记忆素材,记忆力那神秘莫测和精致细微的运作过程是永远不可以被人为的、有意识的运用类比技巧所取代。在借助这些人为的记忆技巧时,天然的记忆力必须始终是记忆过程的原动力;这样,我们的记忆力就必须记下两样东西,亦即记号和记号所代表之物,而不只是一样东西。无论如何,记忆术这种人为的记忆只能帮助记下相对很小的一部分东西。总的来说,事物是以两种方式印在我们的记忆里:①通过我们刻意的死记硬背;如果要记住的只是一些字词或者数字,那我们不妨暂时运用记忆术的技巧;②由于事物对我们造成了印象,我们用不着做出任何努力就自然而然记住了它们,这些事情的确就可以被称为“让人难忘”。正如创伤只是在稍后,而不是在当下让我们感到痛楚,同样,许多事情或者许多听过、读过的思想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种深刻程度我们在当时并没有马上有所意识。但在这之后,这些东西一次次地重现脑海。结果就是对这些事情或思想我们已经无法忘怀;它们已经融入我们的思想体系之中,并能适时出现。这些东西显而易见是在某一方面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但要出现这种情形,我们的心灵必须对客观的东西怀有强烈的兴趣,对见解和知识抱有渴望。许多学究之所以对自己本行的学问暴露出令人诧异的无知,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310]缺乏对这些学问和事物的客观兴趣;这样,与这些学问、事物相关的发现、洞察和解释就不会给他们带来生动、强烈的印象;他们当然也就无法记住这些东西了。这是因为,大致而言,这些人对其学习的东西不曾怀有挚爱, 他们只是强迫性地从事这些工作。如果一个人强烈和客观感到兴趣的事情越多,那自发留在记忆中的事情也就越多。因此, 在年轻的时候,事物的新奇感提高了人们对这些事物的兴趣, 年轻人记住的事情也是最多的。记忆的第二种方式比第一种方式更加可靠扎实,并且,它会自动为我们挑选重要的事情,虽然这些重要的东西对于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来说,只是局限于个人的俗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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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思想的特.质.(这些思想诉诸形式的价值)发自内在, 但思想的方.向.,因此也就是其处理的素材,却是外在的。这样, 我们在某一刻思考的内容就是两种根本不同因素的产物。所以,客体事物之于精神智力就只是琴弦拨子之于弦琴。因此,相同的景象在不同头脑却引发出千差万别的思想。当精神智力处于花季岁月,在思想能力达致其顶峰的时候,适逢脑髓最能高度集中其活力的一刻,那信目所游,所见之物都会向我们透露内在的深意,一连串值得记录下来的思想也就产生了。但随着年月的递增,尤其是随着活力的衰减,上述类似时刻就越来越少了,因为虽然客体事物是琴弦拨子,但内在精神却是弦琴。这一精神智力的弦琴是否调校至发出最和谐、响[311]亮的音声从根本上决定了每个人头脑中所反映的世界的差异。正如这一精神的弦琴受制于每个人的生理和解剖学的条件,同样,琴弦的拨子也操纵在机缘巧合的手中,因为这些偶然和机会为我们带来了我们头脑研究和思考的事物。不过,这些外在事物主要还是由我们任意选择,因为我们可以——至少部分地——决定研究哪些外在事物和选择置身何种环境。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多花点心思,有目的和讲究方法地行事。类似建议由洛克的精美小书《论对悟性的引导》提供给我们。但是,针对有价值之物的认真、严肃、完美的思想却不是在任何时间呼之即来。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为这些思想的到来铺平道路,亦即把没有价值的、愚蠢的和庸常的念头拒于思想的门外,避免信口胡言和昏话瞎侃。这样,我们就可以说:慎思、明辨事物的便捷方法就是不要思考无聊、乏味的东西。我们只需为美好思想敞开欢迎的大门,那它们就会造访。所以,我们在空闲、无事可做的时候,不要马上随手拿起一本书,而应该先让我们的头脑思想安静下来。然后,一些很好的想法、念头就会到来。里默在他所写的关于歌德的一本书里说过一句很中肯的话:思想的到来总是在散步或者站立之时,甚少是在坐着的时候。既然生动、深刻、具价值的思想是否降临总的来说更主要是取决于人的内在条件,而不是外在条件,那么,由此就可以解释为何涉及多个和完全不同事物对象的同一类思想通常会快速、接二连三地交替出现,很多时候甚至几乎是同时涌现。在后一种情形里, 这些思想就会像一个晶洞的水晶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事实上,这种情形就类似狩猎者同时看见和追逐两只兔子。[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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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正常人的智力相当贫乏、有限,意识的清晰度也很低——这可以通过这一事实看得出来:尽管投进无尽时间长河之中的人生有如白驹过隙;尽管我们的生存是如此的糟糕和窘迫,举目所见都是难以胜数的不解之谜;尽管众多现象别有一番深意,而生命时间又完全不足以探究这些意蕴——尽管这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持之以恒地探究哲学;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是这样做——不,应该是只有零星、个别的人才会对事物进行哲学思考,这些人也就是纯然的例外。生活在人生大梦里的绝大多数人与动物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同之处只在于这些人比动物多了对将来几年的预见和筹谋而已。那种显现出来的对形而上学的需求从一开始就由上头以宗教的手段打发了事,而这些宗教不管是何货色,都足以应付这种需求的了。或许还有比表面看上去更多的人在私下里探究哲学——事情的结果也证明了是这样。我们人类的处境的确是困难和尴尬的!在一段短暂的生活时间里,不乏困顿和操劳、恐惧和苦痛,但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何.来.、何.往.、何.为.;与此同时,各式牧师神父反反复复大谈启.悟.,并威胁、恐吓不信他们那一套的人。除此之外,
人与人的相见、相交就犹如面具与面具的周旋;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面具甚至不了解其自身。动物就是这样看视我 们的,而我们也是这样看视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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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可以认为我们一半的思维是在无意识中进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在没有清晰前提之下就得出了某一结论。从下面这种情形就可以推断出这一事实。有时候,某一事情发展的结果是我们无法预料的,精确判断出这一事情对我们的事务到底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更是我们力不能及。尽管如此,这一事情仍然明白无误地影响了我们的心境:我们的心情因而变得开朗或者忧郁。产生出这样的效果只能是无意识的默想。无意识的思维在下述的例子中表现得更加明显:我对与某一理论性或者实际性事情有关的事实素材有了了解以后,虽然我并没有再想起这件事情,但经过几天的时间以后,感觉意识里面就会清晰出现关于这件事情的结论,亦即这件事情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或者,应对这一事件的办法,等等。我究竟以何种方式得出这一结果是我不得而知的,就像计算机运算的具体过程是我无法看见的一样。我们其实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了思考。同样,在不久以前,我就某一题目写下了一些东西,但随后我就没再考虑这一问题了。但有时候,脑子里会突然有了对这一课题的补充议论——在此之前的期间我可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与此类似的事情就是我连续几天努力回忆起某一忘记了的名字,但偏偏在我一点都不再想起这一事情的时候, 我会突然回忆起这一名字,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悄声告诉了我一样。事实上,我们那些最有价值、最富内涵和最深[314]刻的思想会突然在意识中出现,就像灵光在那一刻闪现;并且,这些思想经常马上就以连珠的妙句表达出来。很明显,这些都是长时间无意识思考的结果,和经常是在很久的过去无数直观领悟的结晶——但它们作为单个、具体的领悟却已被我们遗忘 了。关于这一问题读者可阅读《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 卷第十四章我对这一问题的论述。我们几乎可以大胆提出这一生理学的假设:有意识的思维在脑髓的表层进行,无意识的思维则在脑髓的内层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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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单调以及由此产生的乏味、无聊,所以,要不是我们总体的认识和思想在稳步加深,对所有事情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变得越来越清晰和透彻,那用不了几年时间,无聊、乏味就会达致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这既是人的成熟和经验结出的果实,同时,也是我们自身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遭受了变化所致—— 因为经此变化,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处于一个新的审视角度;从这新的角度观察,事物那仍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就好像看见了不一样的事物现象。所以, 尽管我们精神力在强度上衰减了,但我们仍然持续地“每天得到新的教诲”,同一样的东西不停地展现出不一样的和新奇的一面。生活也就有了一种不断更新、不断扩展范围的魅力。所以,梭伦[19]的话就成了任何一个有思想的老人的箴言:“年纪越老,知识越高。”
另外,我们情绪、心境的许多不同变化也每时每刻发挥[315]出同样的作用。因为这些情绪变化的缘故,我们所见的事物每天都处于不同的光线之中。这种情形也同样缓解了意识、思想 的单调状态,其作用方式一如持续变换的日光照射在一处美丽的乡村风景:在变幻莫测、层出不穷的光线效应的帮助下,这一风景让人百看不厌。所以,处于不同的心境,我们熟悉的东 西就显现出新奇的一面,并引发出我们新的看法和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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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我们对于某一事情有了某一坚定的看法以后,对于这同样事情的新的意见和看法都会遭到我们的拒绝和否定—— 这是相当自然的。这是因为这些不同的意见有损我们到现在为止已经形成的一整套自成一体的信念,打扰了我们从自己的看法中获得的宁静;新的观点还要求我们重新思考,并宣告自己在此之前所作的思考努力其实只不过是竹篮打水。据此,纠正 我们错误的真理就好比是苦口之药,并且,像苦药那样,不会在服食的当下就显现其疗效,而只能是过了一定时间以后才发挥出效果。
所以,我们看到个人顽固坚持自己的错误,大众群体就更是如此:对于他们既定的看法,经验和教诲穷千百年之功也不会发挥多大的效力。因此,某些受到人们普遍喜爱并被深信不疑的错误看法每天就通过数以百万计得意洋洋的嘴巴一再重 复。我已收集到一些诸如此类的谬见,我请求读者作更多的补充。[316]
1)自杀是懦弱的行为;
2)不信任别人的人自己本身就是不诚实的;
3)功勋卓越的人和思想的天才,其自谦是发自内心的;
4)疯癫之人是极其不幸的;
5)哲学是无法学习的,但却可以学会哲学探究;—— 事实真相却与此说法恰恰相反。
6)创作优秀的悲剧要比创作优秀的喜剧容易;
7)懂得一点点哲学会使人不相信上帝,但懂得很多哲学却使人信奉上帝(这一人云亦云的说法是培根先提出来的);——是吗!难道真的是这样?!
8)“Know1edge is power”(英文,“知识就是力量”,其中的“power”既有力量也有权力的意思——译者。);
——混账的鬼话!一个人可以很有知识,但却并不因此拥有丁点力量(或权力),而另一个人很有力量(或权力),但却没有丁点的知识。所以,希里多德非常正确地表达了与此相反的说法:“至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懂得很多,但却对事情无能为力。”有时,一个人的所知会使他有了对付别人的力量,例如,他知道别人的隐私,或者,别人不知他的底细,等等。但这仍不足以证实“知识就是力量” 的说法是正确的。
许多人并没有对这些说法作一番深思就在相互间鹦鹉学 舌,因为这些说法乍一听起来似乎很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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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旅行的时候就可以观察到大众的思维方式是多么生硬和僵化,与他们打交道又是多么的困难。这是因为谁要是有幸与书为伴更甚于与人交往,那他就会以为思想、知识的交流是轻松容易的,心灵彼此间的传达、回应是快捷的。这样, 他就会很容易忘记在那可以说是惟一现实的世俗人群当中,情形却是完全另外的一种样子。到最后,这个人甚至会误以为获得的每一深刻见解马上就会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产。但我们只需坐火车旅行一天就会发现:不管我们身处何方,人们固守的某些歪论、谬见,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和衣着款式能够历经数个世纪,这一处地方与我们在此前一天到过的地方迥然有别。人们所操的地方方言也是这种情形。从所有这些,我们就可以得出判断:书本与大众之间存在多么巨大的鸿沟,已获承认的真理抵达大众的步伐又是多么缓慢——虽然这些步伐是确实和肯定的。所以,就其传递的速度而言,没有什么比智力之光更难与自然之光相比的了。
所有这些因此让我们得出这一结论:大众甚少思考事情, 因为在这方面时间和练习都是欠缺的。不过,尽管大众长时间抱住错误不放,相比之下,大众却不像学术界那样是一个每天变换言论风向的风信鸡。这是一件很可幸运的事情。否则,想想那一人多势众的巨大群体如何快速地变换运动就够吓人的了,尤其当我们考虑到:一旦大众转换其行进路线,一切就被推翻、一切都被卷走。[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