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卢泓言
之前转发了一条“水产行业黑幕”，说商贩会喂鳝鱼避孕药以增重，给螃蟹肚子里打针以人造蟹黄。一个朋友就转了另一条传言，也是业内人士的口气说，避孕药和打针注水都可能杀死鱼类，是造谣。朋友因此笑我是弱智，还熟练的引用起《乌合之众》，说在微信朋友圈这样的喧闹集市，人的智商普遍变低，盲目信谣。
我没有束手就擒。我跟朋友说，如何确定您自己信的不是谣言呢？我们都是在凭各自的经验和直觉做判断罢了。您得去看这些传言背后，人表达了怎样的焦虑，他们所经历的现实的处境。给别人贴标签很容易，但只是活在自己脑袋的概念里，不接地气，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之所以信了鳝鱼会被喂避孕药，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条，是身体的感觉。第二条，是讲道理。
我从小吃鳝鱼。在新加坡上学时还周末坐车几站地去一家大超市买，自己做。新加坡的鳝鱼比国内大很多，味道相似。但03年回国后就很少吃了，近几年完全不吃了。现在的鳝鱼没有小时候鳝鱼的本味道了，只吃到姜葱辣椒这些佐料的味道。如果蒙住眼睛，不敢确定嘴里咬的这东西是鳝鱼，也不知道是什么肉。有些情况下吃到的鳝鱼，反而有股怪味，吞不进去，想吐，身体不接受。于是就觉得，现在的市面上的鳝鱼是非正常的状态下，用不健康的东西催出来的，这是自己的身体告诉我的。用的可能不是避孕药，但会是其它的东东。
07年第一次去香港。过关前在深圳这一边的馆子里吃了一顿饭，几块鸡肉。过关后在香港中文大学学生餐厅吃了一顿饭，也有几块鸡肉。有比较，就体会到巨大的反差，香港的鸡有滋有味，深圳的鸡味同嚼蜡。这一点至今记忆深刻。我觉得，这两只鸡在生前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有完全不同的遭遇。香港回来后，就基本不吃鸡了。香港那只鸡提醒了我很重要的一件事，什么是一只正常的鸡应该有的味道。
2010年去东京，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东京街头闻不到汽车尾气的味道？那一刻身体颤了一下，我本已经习惯了汽车尾气弥漫街头的味道，在东京街头忽然不适应起来。那几天我感觉到肺部舒畅了很多，轻松的呼吸，由此才知道，我之前一直在抠抠缩缩的呼吸，并且没有意识到这点。所谓温水煮青蛙，我们慢慢习惯了非正常的状态，而以为这就是正常的状态。这次醒悟对我影响非常大。两年以后，辞掉了工作，离开了北京，定居一个南方小镇。
是的，心里早就有了这一类的判断。转发那条信息，并不是因为信了一个陌生人，或者被人利用了，而是借这条信息表达我本有的看法：市面上的鳝鱼不健康，脏，多小心。到底是不是避孕药，不重要。我相信那些环保组织所披露的视频和资料，被工业饲养来以供几亿人食用的动物，受到了比吃避孕药残酷一百倍的待遇。他们一生下来就在地狱里，饮苦食毒，倍受摧残，痛苦、绝望、身心皆病，他们的肉怎么可能好吃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专家和机构出来说现在市面上的鳝鱼和鸡们没避孕药也没脏东西，我也不信，不吃。信专家信他人，还是信自己的身体？这是个我们不断遇到的问题。
比如我从不戴手环睡觉。如果一觉醒来，自己觉得打不起精神，而手环告诉我睡得很好，我信谁的？如果手环说我睡得很好，这对于很疲倦的我来说，有意义吗？
据说未来的大数据和算法可以比人自己更了解自己，我有点纠结。我是口渴了喝水，还是一个陌生的上市公司的陌生的机器让我喝水我就喝水？至少目前来说，我还是信本能。我们一直靠他活着，他一直照顾我们。饿了吃，困了睡，痒了挠一挠，是很幸福的事。
说真的，挺悲哀，现在我能完全信任的东西就是这个身体了。机构数据，砖家，新闻，朋友圈的帖子，女生的照片，你能有多信任？就算自己的脑袋，它有时候弱智有时候被骗，它真的不那么靠谱。而且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不靠谱，很多错误的决定是在清醒理性的状态下做出的。只有这个身体，本能，它不说谎，巨实在。
有些人身体感觉不同，觉得现在的市面上的老百姓能买得起的肉还是很好吃。但在我周围，大部分人还是觉得现在的肉没有肉的味道。
第二条原因，说说道理。
我的身体对鳝鱼有反应，但我一直不吃螃蟹，谈不上有反应，却连带把螃蟹打针的事也信了。这不合理，对吗？确实有点不合理。
换个话题，如果一个帖子说，明天太阳不出来了。我当然不信，因为太阳天天都出来嘛。如果一个帖子说，某大官腐败了，那我就信了。美国大选时Facebook上有很多说希拉里如何腐败的新闻，被大量转发，搞得扎克伯格同学还出来回应。政客腐败，跟鳝鱼吃药，这两个事类似，是群众早已经普遍见识过了，那是一种常态。一条消息本身是那根导火索，只要背景不变，总有导火索会被点燃。
电视上记者跟踪、摄影、有证有据的有问题的食品，太多了。蜂蜜造假，驴肉造假，火腿肠造假，骨汤是化学品勾兑的，麻辣烫里有止泻药，连他妈的小孩打的疫苗都有毒……你说有一票商贩，往螃蟹肚子里打个针，算反常吗，只要他打的针是淀粉不是垃圾，我还觉得这小贩还不算太坏呢。
我们码字为生的人知道，现在一五一十实事求是码字的人是少数，多数人都玩点花样。很多文章夹带私货，妖言惑众，人们不也照样看吗。看个毒文章不会立刻疯，吃条毒鳝鱼也不会立刻死。当看见一只螃蟹，就像看见一篇文章，我总觉得它被做了手脚，可能不是被打了针，可能是被其它的招数搞了，不真，不纯。做公关的和码字的，跟卖螃蟹的，都是一样的人啊。你是什么样，他也大体上是什么样。
有句古话，世无真儒，则无真僧。如果社会上少有真正的君子，那么庙里面也就少有真正的和尚。还有句话，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如果家家户户找不到孝子了，那么朝堂之上也不会有忠臣了。这个社会是相通的，是一个水乳交融的整体。不存在独立封闭的局部。你所了解的行当是什么情况，多少人在造假，多少人有底线，那你不了解的行当也大概差不多。如果医院沦陷了，学校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出门，知天下。人心就是现场，人心里就有天下。
归根结底，我们信的，转发的，是一种对现在状况的普遍的认识，它客观存在，并且附带了焦虑。自来水不能直接喝，空气里有霾，砖家不可信，养鸡场里的鸡吃化学品被虐待羽毛少容易死，鳝鱼们自然被下了药。
有些传言属于真实的谎言。它可能是谎言，但有真实的内涵。细节可能错了，背景是靠谱的。
你说转发之前要求证，我向谁求证？一小县城的大叔大妈向谁求证？去问电视台吗？大叔大妈们使得动谁，又信得过谁？恰恰是还有一种有效的机制，我只能向朋友圈求证。转发不一定代表完全相信，也代表我不确定，让大家来帮我判断一下。中国人重人情，我朋友圈几百人，说不定有一个就知道点门道。
那些认为朋友圈最容易引发谣言骚乱的人，也忘了朋友圈也是最容易鉴别谣言的机制。当没有渠道去获得你信得过的事实，大部分人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相信的传言抛给朋友圈，向他们求证。
最后，对于鳝鱼吃药这一类传言，最要命的问题还是我爸说的，他就是一小县城老百姓。他很不屑的对我说，这些东西你要是都信了，哪一样东西还敢吃，你就别吃饭了呗，当神仙！
我完全无语。好吧。认了。既没钱移民，也买不到特供食品。现在要做的就是，从住农村的亲友那里买他们自己种的不用化肥的米，吃当地当季的最便宜的蔬菜。因为，当地当季的菜容易长，化肥就没必要用太多；产量大，就便宜，就没必要作假，毕竟买药也是要成本的。越稀有越价高的东西，造假动机就越足。不要以为便宜的菜就没营养，大地上产出最多的粮食蔬菜恰恰就是人最需要的营养、应该多吃的营养。这算是天人合一。
然后，做菜尽量少放佐料，就吃菜的本味，觉得有滋味，就多吃，没滋味，就少吃。不要觉得这个菜贵、有营养、难得，就使劲儿加佐料伪造味道蒙蔽身体。这算是顺其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