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是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黎紫书的微型小说精选集,收录了七十一篇微型小说,每篇均在千字左右,以短小精炼的篇幅描绘世事人情,人性幽微。“微型小说是作家用小说形式写的诗,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这小东西,它讲究凝练,到极致时,是小说与诗融入彼此后烧出来的结晶。过去那么多年能够投入微型小说创作,我凭的就是这样的信念。”这七十一篇故事有庸常琐事,有饮食男女,有科幻寓言,有异化畸态,也有片刻角落里一体两面的怅然和温存。
今天为大家分享本书的其中四篇:《窗帘》《死了一个理发师》《明信片》和本书同名篇《余生》。
作者: [马来西亚]黎紫书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5-1
这窗帘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在上庭的前一天,他在饭厅,看着挂在饭桌旁的窗帘。料子是不错的,虽用了好些年,可因为这窗户向北,日照不强,倒还不太陈旧,颜色仍艳着的。
这窗户挂不挂帘子,本来是不打紧的。刚搬进来时也真没想过要挂,但对窗的房子后来搬进一对年轻夫妇,真恩爱得有点过头,常常就在那窗边拥抱接吻,偶尔还光着身子乍现,快没把他与老妻吓坏,还为此担当了个偷窥的罪名,当年在坊间闹了点小风波。
于是便有了这窗帘。正好平日看的报纸搞促销,让订户累积分数换礼物。他与妻在礼品册上选了这窗帘,大小合宜,现在还可以看见帘子上印着那家报社的标志和口号。从那时起,除了偶尔换洗,这窗帘常垂下,算是与对窗人家划清界限。他以为,挂一幅窗帘也算是礼貌。非礼勿视,谁说不是。
果然那窗帘让两户人家相安无事。那对年轻夫妇前几年还来串过门,借或还点油啊盐啊什么的,算是两家交好。他后来也真的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偶尔跟那个在文化圈有点小名气的年轻丈夫下棋啊或谈论时事,以为彼此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但这窗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真搞糊涂了。就去年的事,那年轻丈夫突然搞离婚,对外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并坦言常年为世俗道德与价值观所苦。事情好像闹开了,那年轻人获得广泛的支持,据说还被称为文化觉醒什么的。他没留意,搞不懂嘛。
然后是另一个年轻男子住进对窗的房子,两个男人同居起来。他当然不敢掀开那窗帘,确实有点吾不欲观之的心态。但那窗帘总是礼貌的,它跟平日没什么不同。怎么后来会收到控书,对方说他日均二十四小时垂下窗帘,是为歧视。
他真不明白这窗帘是怎样出卖他的,不就是老样子吗,怎么人家会嗅出歧视的味道来。还有报社在跟进呢,在对窗拍了他这边的照片,有图为证。于是坊间又有了舆论与风波。家里收到匿名信,有人痛斥他搞歧视,恫言他再不拿下窗帘,就率众到他家门前自渎抗议。那家在窗帘上印了字号的报社派人来沟通,像要销毁证据似的,说要高价回收他们家的窗帘,或可选择十年免费阅报。
他还没答应,事情乱七八糟的,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整理思绪。最起码,得先搞清楚这窗帘到底出了什么错。
报上有讣告,她看到那个理发师的人头照。
仍然在笑,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映在镜里的这张脸,盈盈地笑。你看这发型有多好看,你随便梳一梳就可以出门了。
她不置可否,却陪着他笑。现在才确定了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一个人如此欣赏她的头发,总是一再摆弄,几乎舍不得让她走。
也许他也这样留恋着每一位顾客。她知道的,这理发师眷爱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这可从他店里用的毛巾看出端倪,不是都印着两行黑字吗?“理发师所做的,也唯有理发师能做。”
因为这两行字,配上理发师在镜里自恋的脸,她便光顾了八年。噢,现在她才认真去数算这年月,原来已经八年了。其实不是每次都满意出来的效果,甚至也会有引来劣评的时候,可是她仍然像约会似的,定期在小小的、半间店面的发廊里出现。
理发师殷勤招待,一杯茉莉花茶和一摞时尚杂志摆在手边。她既不喜欢茉莉那矫情的浓香,也不看杂志模特儿纵情而颓废的两眼。这么多年,那理发师从未发觉她不沾一滴茶水,也不碰那些杂志,依然每隔两个月对她重复这一套空泛的礼节。
再说,他的收费也真贵。发廊里就一个师傅,倒是一两个洗发的年轻女生换了又换;小小的店没有一点派头,顾客也不多,但剪头发比人家贵上十元八元。若不是因为理发师的手艺和细心,说不定也因为他自满的笑容,以她这个文员的收入,其实不该成为他的老主顾。
现在,理发师死了。她啜饮着咖啡,想到自己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左思右想,觉得很无聊。只是死了一个理发师,但她没来由地感到苦恼,以后该找谁给她理发?这把头发,显然已经熟悉了那理发师的抚弄和梳剪,每次都顺从着他的意思,变换长度和颜色。那人如此宠爱着她的头发,手指温柔得情人似的。
带着这些接近杞人忧天的烦恼,她一个下午都在发愣。同事们也没看出来,大家都在为不同的事情发呆,或发狂。如常地,她下班后跟随着大伙儿的脚步离开,身后的灯光马上熄灭,路上的街灯很快又逐一亮起。她挤在公交车上,嗅到很多人不一样的体味,还有谁趁机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这情况她一次又一次地体验,依然觉得不解,为何人们如此逼近,却又十分陌生。很多乘客都是惯见的脸,也有的几乎每天见面,但大家如同幽魂似的穿越彼此,从来没有一点感触。
没准也有哪一个常碰面的乘客,已经在某月某日死了,以后再没出现。可是她想不起来,就像她办公的地方一样人来人往,有些座位空了又填上新人,她也是很久都没察觉。
下车以后,她往住处的方向走一段路。经过那里,街角的发廊,果然拉下了铁闸,人们来来往往,大概除了她,谁也没发现这家小小的发廊今日没开店。因为唯一的理发师死了。她也只是稍微放慢脚步,匆匆瞥见铁闸上漆着的两行字“理发师所做的,也唯有理发师能做”。
晚上她洗了头,坐在镜前梳理头发。刘海已经长了,便记起那个死去的理发师,本来下个礼拜就该去找他的,如今只觉得茫然,如何再找到另外一个理发师,会像那人一样,恋爱她的头发。八年了啊,她又仔细数算了一次,八年来有一个人呵护着她的头发。
现在,她明白了那也是一种幸福。“幸福”这字眼很少在她脑中出现,如今忽然浮起,她觉得酸酸涩涩的,才意识到这城里原来有一个和她相干的人,已经死了。
好些年以后,我才想起来,父亲的失踪或许跟那些明信片有点关系。
但我忘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到那些古怪的明信片。也许是父亲离开前一两年的事。随着他的离开,那些明信片也都不在了。但我记得第一张,极蓝的天,葵花田,还有许多人的笑脸。
明信片上没有落款,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对方说他终于到达了,那真是个好地方,比以前我们所想象的更美丽。我们?说得多么自然,仿佛寄信人和收信者之间有着十分亲密的过往。
父亲说,一定是写错地址了。我想也是的,我们家没有几个亲友在国外,就算有,也远没到这种用不着称呼便已心领神会的交情。
但后来还陆陆续续地收到“那人”寄来的明信片。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明信片上的景象宛如雷诺阿的画,色彩丰饶,里面的人物充满幸福感,看起来很不真实。而不光是那些图片,我们后来还发现了蹊跷——“那人”每次都在文末写上虚假的日期:未来,许多年后的某月某日。
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吧。但我没把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父亲倒是认真起来了,似乎就在我忙着恋爱和工作,努力要把日子过充实的时候,他费了些功夫去考察明信片的来源。我还记得他向我展示那上面的邮票,告诉我,看到吗,这是个拉丁词,它的意思是“无,没有”。
我忘了那个词怎样拼写。但我记得邮票的左下角有一个美丽的红色花形邮戳。真好看,桃花似的。
我仍然以为那是个恶作剧。谁这般无聊呢?但我没时间细想,甚至没有时间去察觉父亲的沉迷。我一直想不透这事何以能让一个人入魔。是因为明信片上迷人的风景?邮票上奇怪的地名?“那人”所描述的美好生活?抑或那些让“收到明信片”这回事变得十分诡异的日期?
因为我的不感兴趣,父亲遂把那些明信片当成他自己的私藏。他是那样对别人说的,他说“有人给我寄了些很奇怪的明信片”。
父亲不告而别之前,我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收到明信片了。他大概有些焦虑,经常会抢着去打开家里的邮箱。可那时我没意识到他在等待什么。直至他走了,我去报警,也始终没想到该提明信片的事。
许多年便如此过去。今天下午儿子放学回来,把一件物事塞到我手里。“收到一张奇怪的明信片,不知道谁寄来的呢。”
我心弦一动。
蓝天,葵花田,笑脸。
——“我终于到了,真是个好地方啊,比我们以前想象的更美丽。”
下面写着日期。我想了想,啊,那是今天。
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老余总是在梦见自己。另一个自己。刚开始时,老余几乎认不出来,那也是他。
他梦见的自己还很年轻,大概是多年前自己刚调升车间主任,被大家改称为“余主任”时的年纪吧。梦里的自己一派踌躇满志,每天穿着浆洗过的衣服从他家楼下走过。那年轻人总是忍不住在经过时抬头看看他。是的,看老余,一个终日坐在二楼小阳台上昏睡着的老人。
小阳台被装在铁笼子里,里面还堆放了好些杂物与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老人置身其中,有点像被遗弃了的旧玩偶。可这旧玩偶却总会在年轻人经过时忽然醒来,板直腰,睁大眼,像发现什么新奇的物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看。
年轻人觉得这老人真像一个报时器。就是那种被关在老式钟台里的小鸟,每天时间到了,它就不由自主地弹出来布谷布谷地叫。
老余知道梦里那年轻人是怎么想的。那毕竟就是老余自己啊。尽管他那么年轻,而且从衣着打扮看来,他干的并不是车间里的活儿。但是老余可以从他抬头那一瞥中看出来,这个看似满怀抱负,也许在计划着成家的年轻人,正寻思着,我啊,我老了可不能像这老人那样过。
老余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信心满满的神情,他知道这年轻人对明天充满希望,这让老余感到很抱歉。显然,那个年轻的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活在梦里的人,而且就活在二楼阳台上这个退休多年后,因为有太多时间无以打发而终日昏昏的老人梦中。
这梦持续了很多天以后,老余就在梦里生出了些别的情感和想法。他隐隐觉得自己对梦中那年轻的自己有某些责任,比如说他觉得有必要向那个“自己”揭穿这只是个梦境,或者他也因为出于某种怜悯而犹豫着是否该继续把梦做下去,让这个活在虚幻中的自己完成他的人生。
这样重复梦着,老余逐渐有了点困惑。他开始怀疑自己才是那个活在梦中的人,活在年轻时的自己的噩梦中。他甚至在梦里回忆起自己年轻时曾依稀做过类似的梦,梦见自己每天碰见一个陷在梦与醒之间的老人。这个想法让老余渴望醒来。因而他每次看见那个年轻的自己在梦中走过,就竭尽全力睁开眼睛,希望醒来时会发现自己正在某个赶着上班的清晨中,而不是在一个淤积了许多旧时光的笼子里。
这就是原因了。尽管医生三番五次预告老余快要不行,他却惊人地活了很久很久。
后记(节选)
……《余生》这部选集的书名取自集子里的一篇作品。特地用了“余”字而非“餘”,是因贪其多义,觉得它不那么非黑即白,正好因模棱两可而多了些层面。此外,我也用它来期许自己的微型小说写作——同名篇结尾有这么一句:“尽管医生三番五次预告老余快要不行,他却惊人地活了很久很久。”
这一句想来真有点预言的意思,不然我不会在这些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余生》写新的后记。
黎紫书
2023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