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1950年,我随着长辈逃难经过香港,住过两三个月才赴台湾,只是当时年幼而一无所知,现在只有一片模糊的记忆。1974年我硕士毕业,刚三十出头,长女刚过一岁,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檀香山东西方中心传播研究所任“研究见习”。1974年底,我的见习导师朱谦(Godwin C. Chu)教授告诉我说余也鲁教授由香港浸会学院到了中文大学,正在为新闻与传播学系招兵买马,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香港,我想都没想,就应了声“好”。这一声“好”使我们一家和香江结下了“不了情”!这一声“好”与我1950年第一次来香港距离整整廿五年!这一声“好”应得这样快,一方面出于我对香港充满好奇和憧憬,有着几分寻旧探胜的情怀;另一方面,中文大学的教职特别吸引我,稳定,有薪资,可养家糊口。何况我非常喜欢大学的环境,教书和写作更是我所爱,新闻系可以满足个人的兴趣和需求,正是这样的好去处。
但我一开始并未如愿以偿谋到新闻系的教职,我到中大时的职衔是“项目专家”(Project Specialist),隶属传播研究中心。第一份工作是主持一项基督教对中国大陆的福音广播调查,访问大陆到港的移民和难民,紧接着就是创办英文的The Asian Messenger (《亚洲传播季报》),报导亚洲各国的“新闻传播动态”和出版概况(News Capsules)——之所以作“报导”而非“报道”,是因为在建构主义社会学视角中,任何新闻皆主观的“导”,而非客观的“道”。我认为这太单薄,又加了“专题报导”(Special Reports)。 The Asian Messenger的资料主要来自研究中心订阅的十多份中国大陆、印度、日本、韩国、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的报章杂志,我们阅读及选取有关新闻传媒的报导,再由我及助理改写成“新闻传播动态”。“专题报导”则多半我撰写,有位Rita 董小姐也帮忙写过稿,后来宣伟伯(Wilbur Schramm, 又译“施拉姆”)、李金铨、徐东滨等也曾赐稿。我还曾将陆铿老师《我所知道的中共报业》演讲稿全文译成英文,后来这篇译文还收入美国一国际新闻教科书中,广受注目。事实上, The Asian Messenger里面90%的文章都是我改写或撰写的。
传播研究中心的工作虽然忙碌不堪,我同时还在新传系教课,曾先后教过“时事分析”“新闻翻译”“国际传播”及“中共的新闻传播”,以及“传播学概论”与“传播与社会”两门研究所和大学的入门课,并于1978年受聘为新传系编制内的讲师,但仍然负担不少传播研究中心的工作。
新闻系1965年创办时,属两年制高年级课程——和当时不少美国大学一样,前一二年级低班选修任何科系,三四年级高班修读新闻,只有两位老师和六名学生。我加盟时,只有五位老师和六十位左右本科生。今天,新传系早已升格成新传院,也在去年迎来了五十华诞。院庆当日,《明报》有文称院系立基建业半世纪来做到以“自然演进”反映“香港社会的变迁”(苏钥机,2015年10月31日)。
其一,在众多变迁中,学生人数增加是最容易见到的。如今,中大新传院的全职老师32人,兼任老师约69人,本科生和研究生大概有800余人。同样成长的还有浸大传理学院,从我1995加盟仅有一名哲学硕士生,到如今拥有20多种门类齐全的课程(programs),博士生30多人,授课式硕士生500多人,在读本科生约1,300人,全职教研人员70多人,兼职讲师也达60多人,堪称大中华地区专业最全的传播影视学院。无论在中大还是浸大,香港回归非但没有吓退年轻的学生,新闻传播反而成了挑战自我的“显学”,若非名列前茅,根本进不了新闻传播学院的大门。
其二是学研并重。教学和研究并非对立,向来是相辅相成的,这在研究型的中大是共识,但我初到浸大时,传理学院具博士学位的教员还不到二分之一,如今没有博士学位的已屈指可数。我初上任院长时,仍有同事怀疑研究的意义,现在则应绝无仅有了。
其三是交流活跃。近些年来,中大、浸大均召开不少地区性和国际性学术会议,并鼓励教授与博士生出席学术和专业会议,这既为同事和各地同行交流切磋提供契机,又大大提升学院声誉,可谓一举两得。如今,两校的学术交流对象已跨出台湾和大陆,遍及欧美,来港就业或短期讲学的学者亦越来越多。连树仁和珠海虽系私立大学,都在有限的经费下努力做着同样的事,这些活动和竞争对推动和提升学术自然有好处。
1989年春,大陆风起云涌的民主运动改变了大陆,也改变了香港,每年都有数万港人移民美、加、澳,我们也不例外。1990年秋,布里斯本的昆士兰大学新闻系聘我为教授(Reader) ,而且给了我六年的聘书,翌年七月,一家五口依依不舍地移民了,而我们在澳大利亚可说“乐不思港”。
但长达十六年的香江情缘毕竟难断。1994年春,香港浸会大学招聘传理学院院长,广告登到了The Australian(《澳大利亚人报》),触动了我的驿马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我寄出了应聘信和履历,没想到获邀赴港。在与全院教师及校长等九位招聘委员会会面后的第二天,大学的学术副校长白智理(Jerry Barrett)教授便来电我住宿的旅馆,约我面谈,希望我能接任院长之职。就这样,我与内子留下了已先后入读昆士兰大学的孩子们,告别了昆大美丽典雅的圣卢西亚校园,两人又回流香江。
我在政大新闻研究所毕业后便赴美,接着先后在香港与澳大利亚工作,算算离家已快四十年了。在执掌浸会传理学院八年后,我终于在2002年九月卸下院长职务,专任讲座教授(2002-2006),更在2004年复活节学季休假期间赴英国剑桥大学沃福森学院担任访问学人。
这时我也在安排返台照顾父母的晚年,但没想到就在一切就绪、准备回台定居前两个月,父亲却等不及、先走了。那是2006年5月16日,我出差回到香港,内子告诉我父亲已在先一天去世,于是立刻订机票回台北奔丧。父亲去世时,我正在湖北武汉的华中科技大学,应通识教育计划之邀作《社会真实的重构与形象的建立》演讲,并在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分享从事新闻传播教育的体会。父母亲都曾在老家宜昌从事教育工作,父亲还担任过当地雾渡河小学的校长,因抗战而投笔从戎。他老人家过世,我不在身边,而是在家乡湖北讲学,父亲一生关心老家的教育,他应该会原谅我吧!
王彦:The Asian Messenger创于1975年,您到中大任教也是在1975年。而1975、76年正是中国大陆的大变动时期,香港有无受到影响?您的教学、研究、期刊编辑工作有无受到影响?
朱立:有,但那是间接、无形的。唐山大地震、周恩来去世、天安门四五事件、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捕,一件比一件轰动,于是极左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开始松动了,当然新闻界也不例外。在香港从事新闻教育,我认为高校新闻对香港传播媒体的影响主要在培养人才、从事传播学术研究和扮演一个超然角色,对传媒或当权者抱持独立和批判的立场。1986年起,中大新传系一些老师每星期轮流在《信报》发表一篇针对新闻传播的分析文章,这可能令报馆与政府觉得有压力,但却是我们参与社会所要扮演的超然角色,摇旗呐喊或喝采则自始至终想都没想过。
The Asian Messenger的读者最感兴趣的便是大陆新闻界的变化,我曾写过一篇“1984 in 1977”,报导了大陆媒体在毛泽东葬礼后从相片中涂改抹去四人帮的事件。我也依有限的资料写过大陆新闻教育及新闻写作的文章。四人帮倒台,大字报又铺天盖地卷土重来,我写了篇“ Bombardment by Tatzepao”追溯大字报在大跃进和文革时期的情况,分析了它的特征及在中共各种运动中的运用。第一届哲学硕士生杨志刚研究大陆新闻如何为新上台的华国锋造势,强化他的认受性,他用了不少篇幅专谈大字报在四人帮被捕时的内部传播,我认为它和主题的关联非常薄弱,但仍具价值,虽然应该自论文割爱删除,我还是将它修改润饰,在The AsianMessenger刊出。
王彦:您教过、指导过的学生都很怀念您。冯应谦教授就记得,他做学生时必修的第一门课Mass Media, Society and Men是您教的。追忆当时的上课情形时,他说:“朱立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话介绍自己,讲完之后,就问我们为什么要读新闻系。大家都不作声,不知谁先讲了。我第二个说‘我要改变世界’。朱立就说其实你们改变不了世界,不过你们可以继续坚持”(冯应谦,2015)。
朱立:很感慨冯应谦还记得这些,他曾亲口告诉我这一段,还说现在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了,“你问学生为什么要读创意媒体,他会说自己喜欢拍片。现在的学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使命,可能他们真的觉得很难改变社会,这个现实环境令读新传学院的人,不像从前那么理想化”(冯应谦,2015)。我猜,这个结论是冯应谦后来自己悟出来的,但也反映了香港的社会和文化变迁。不过,不给结论,不提供答案,倒是我一贯的教书原则和风格。学生得思考,得犯错,但之后获得更多。给答案,学生是被动的,知识无法内化,而且思想给框住了。
王彦:“不咸不淡”的广东话,实在令人莞尔。对于外地生来说,粤语课堂,恐怕是国际化乐章中的本土和弦,是超出想象的另一个香港?
朱立:香港的师资和生源都是一时之选,专业能力和语言能力都很强,很多人都能够至少熟练掌握三种语言。“一口三语”应该是每个现代人的目标,既能用方言母语立足乡土,也可用普通话面向全国,再用外语走向世界。香港政界、商界和大学界在用人方面相当开放,华洋共处早已习以为常。至于普通香港市民,最多人的母语是粤语,此外,南腔北调的人也有。直到1972年中文合法化前,英语都是官方语言,而且就连中文是普通话还是粤语都没明确界定。至于普通话的流行,那是近二十年大陆居民到香港旅游和自由行,香港人到大陆旅行或工作,两地交往增多后的事。香港的二文三语文化是自1840年起的特殊殖民历史和中国改革开放前对外封闭所造成的,这样的语言环境,难免会超出外地生的想象,但这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大学不等于香港社会,课室更不是香港;以学生的组成而言,香港的大学国际化,是有问题的。大陆生是香港主要的外地生,真正的“国际生”还是太少,我想这和外籍生不懂中文有关,因为并非每门课都用英文讲授,这样的大学国际化的确是不足的。因此早就有人批评它是假国际化了。这样的情况还比不上台湾,以我昔日任职的政治大学国际传播英语硕士学程为例,每年招二十名新生,来自世界各地的外籍生和台湾本地生是各占一半的。另外,我们也别忘了,语言不是衡量国际化的唯一标准,多元文化的交往能力才是国际化的根本。在这方面,香港可说实至名归,台湾和大陆是难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