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面藏着花园,心仪男孩长驻于身边。
生活在南方的我,始终不懂秋天。
我不懂树叶是怎样变成黄色,夹杂在城市里,拂过你悄然走过的风衣。我不懂阳光是怎样在冷冷的空气里被染成暖烟。我不懂一杯咖啡和黄昏的关系,不懂你怎么把毛衣轻轻搭在左手手臂上。
我不懂距离是如何制造孤独的。
我爱上了一个生活在秋天的人,当气温一度一度的降下去,树叶一层一层堆积,你离我越来越远。不,其实你一直在那里,封印在那些秋季里,就像被收藏在雪球里的置景。
你死的那天,是秋天,你19岁的秋天。
一个礼拜前,我们吃了一顿火锅。你说脑花呢,是要煮久一点,才能软一点入味一点。你说青笋啊,千万别煮久了,脆脆的绿绿的才好吃呢。你说这儿的歌怎么那么老,一首比一首老。你说了很多很多,可偏偏没说你不快乐。
学校有个一礼拜的假,你说要回趟老家,两年没回去了,趁现在淡季机票便宜,赶快回去见见你那对优秀又老实的父母,你那不甘于平庸的高中生妹妹,见见你那住在一起絮絮叨叨的奶奶。还有你那群还混迹在县城里的高中同学。
你问我,为什么要读文学呢,当初?
为什么这么问?你笑了笑,回去总要被亲戚朋友说,在读什么?以后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你父母想你做什么?
他摇摇头,羞赧地笑笑,他们是医生,想我做公务员。他们一直问我,学文学能不能考公务员?当然能。我夹起最后一块牛肉。再不济还能做老师呢。我把烫好的牛肉放在他的碗里。
他总是笑,不好意思地笑,不好意思地夹起牛肉放在嘴里,烫得吸着气。白白的脸和细细的脖子,一吃辣就会覆上一层红色。老师,他说,这餐我请吧。
我没有坚持,往常吃饭都是我请,我知道这个学期他在校外兼职做家教,有了些收入。
那谢谢了,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能赚钱。
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笑着说的。
我想在这个假期去哪走走,对着旅行社的宣传单看了半天,最后决定自己买车票去鼓浪屿。
通宵卧铺,一晚上车上都有人在打呼、玩游戏。天还没亮就到了厦门的客运站,只要打个的去渡轮,就来到那座著名的旅游小岛。其实我不排斥游客和景点,有人反而热闹。渡轮在黎明的海上晃晃悠悠,一会儿就到了岸。下了船直接找到预订好的民宿,倒头大睡起来。
太困了,人生一段,总积累许多疲惫。这疲惫总在异国他乡汹涌而至,想到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于是放心地不省人事。
醒来后就看到短信。通知你死了,你是自杀。
你回了北方县城的家,在那些你曾在课堂习作里描述过的巨大银杏树,变成金黄色的秋天里,从那栋灰蒙蒙的8层居民楼楼顶,跳了下去。
那栋居民楼,有着裸露的红砖墙身,生锈的防盗网,某些楼层的阳台上,露出郁郁葱葱的植物,又有某些楼层的阳台上,晒着颜色鲜艳的内衣裤。在那些灰蒙里,成为奇异的亮色。楼梯走道黑漆漆的,仿佛洒了墨水的书台,怎么也洗不干净。楼梯有一截特别高,一截特别矮,这是你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踏空的地盘。
打开顶楼那扇坏了锁的铁门,就是天台。
天气好的时候,上面晒着花花绿绿的被子、红红黄黄的辣椒、黑黑硬硬的腊肉。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是空旷的灰色。从天台望出去,是隔壁栋的天台,和隔壁隔壁栋的天台,低矮的是别的旧民房,屋顶被绿色蓝色的铁皮覆盖着,再远一点,就是县城小学的操场。
你说小时候旷课会跑去天台,回看学校,下课了哄哄热闹,上课了一片死寂。你就觉得特别孤独,再偷偷溜回学校,混入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里,回去上下一堂课。你说你消化不好,常常肚子痛,回去之后没人怀疑你旷课出逃,只把你当成孱弱的白面书生。
这些都不是我想象的,是你在习作里写的。因此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真切地看见你的主观镜头,甚至感受到那变得干冷的北方空气。
而我身在这海边民宿房间里,11月燠热依旧,海潮声像一座笼牢把我困在此处。我开始尝试搜寻机票,可是去哪里呢,回大学,还是回家,还是去你的北方县城?
房里陷入一片黑暗,手机怎么也充不上电。
我惊恐地打开门探出头,正见到楼下的民宿老板走上来,连声道歉,说之前的一场台风吹断了这一带的电缆,现在还没完全修好,大概是因为这样。她送来两根粗壮的白色蜡烛。
需要打火机吗?
不用了,能抽烟吗?我疲惫地说。露台能。老板大概是见多了这种客人,面色冷冷丢下一句。
我蜷缩在露台的浴缸里,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白色烛火让空间变得像灵柩,我是身在棺材的一具尸体。水温热,风渐凉。我想起了小南。
那一年,我也是19岁,小南也是,我们的生日差15天。严格来说,我们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我们的母亲都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她们一起大着肚子上课下课,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语。我是早产,早了快一个月,所以理论上,我该是比小南小半个月的,但,我先出来了,他就得叫我姐姐。
男孩总是比女孩晚熟,当小南在学校楼道上追着我跑一边喊我姐姐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是我弟弟。为什么姐姐和弟弟要上同一年级呢?他们问我,我很是烦躁,并不想和这白皮肤的矮男生有任何牵扯。他弱爆了,成绩不好,体育也不行,做操时总是站在第一排。
而他妈妈总是逢人说,男孩子后劲足,上了中学就开窍了。开窍个屁。小南在初中仍然成绩中下游。当时的我却总在因为下一次月考能不能保持重点班前三而烦恼。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不懂我的烦恼。
自然是不懂。也不知道谁听说了我和他常常结伴一起回家,就开始传我和小南“结婚了还同居了”这样的鬼话。小南却不知避嫌,放学时仍然背着书包站在教室外等我。当全班开始起哄时,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故意拖拖拉拉,写起功课来,同学们纷纷离开,我还在写功课。小南一直在外面等着,我低头不看他。
最后天黑了,作业也写完了,我伸了伸懒腰,背起书包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看也不看小南。他默默地跟在身后,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小流浪狗。我在前面走着,走到公交站,回头看不见他,暗暗开心起来,一会儿车来了 ,就能甩开他了。
可是不一会儿,我看见小南的身影在街角出现,手里抓着两串东西。他走向我,把手中的辣鱼蛋递给我。你也很饿吧,请你吃。我迟疑,但最后肚子的空荡战胜了脸皮。这家鱼蛋是附近最好吃的,最入味,咖喱的味道最正宗,咬起来最弹牙。小南点评起来头头是道。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挺对,但我对他说,肚子饿了,屎都好吃。
风将烛光吹得摇晃,浴缸中水冷了,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促使我站起身,胡乱擦干净身体,披了身衣服走出门。
走上大路不远,就是热闹的商业街,此时不过八九点,人群还未散去。街道小巷里飘着食物的热气,人们聚集进食,像是仪式感般的逃离原本的生活,陷入另一种人间烟火。
我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一家拉面店。拉面汤充满味精,面很软烂,叉烧也很柴,但我还是吃得一干二净。也许我和小南注定是不同的人,我能忍受,能饱腹的,他不行。
煮面的是个留了点小胡子的疑似日本小哥,穿着明显是戏服的笔挺日式厨师衫,引来一两个年轻女游客的注目。在她们要求拍照的时候,小哥回答那句浓浓东北口味的“成”,让我差点被面条呛到。结账的时候,小哥看了看我,准确地说出了我住的民宿名字。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小哥指了指我的脚。
我仍穿着印着民宿名字的纸拖鞋,鞋底已经岌岌可危。
没事儿,来旅游,不就图个自由。小哥卷着北方口音,利落地操作收银机,找钱,打单子。嘴里一边麻利溜起套路,美女哪儿人?自己一个来玩?
我对着他有气无力地笑笑,有烟吗?
小哥从笔挺的厨师衫下面的破牛仔裤里掏出一盒揉压成一团的橙红色“七匹狼”。我抽出了一支。多拿几支,这烟不禁抽,我四口就没了。他说完,另一手已经扬起,对着刚进来的客人操起流利的日语欢迎光临。给你了。把整盒塞我手里,转身去招呼客人。
外面起了风,凉。这南国海岸,终于也是秋凉了。
我裹紧外套走进这夜风里,就像沉浸一池冷水。顺着商业街走到尾就是一处小海滩,那只有家快要收摊的海鲜餐馆,冷冷白色的灯光打在一小块沙地上,像是谢幕的舞台。选了块礁石坐下,抽起“七匹狼”,第一口就把自己呛着了。
平时在学校从来不抽,是为人师表的庄重。
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我抽烟时的表情么,我有那么一点点微醺,因而顺手拿出一支,就着麻辣火锅残余的烟气,架在了嘴边。你看了半天,跟我说,抽烟有害健康,对女孩子不好。
而我特别纳闷,我在想,在你眼里,我是女孩子吗?
我这样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眼角有纹路,长年吃重口味的食物而皮肤粗糙,发丝间有白发,眼珠也是浑浊。这些我看得清清楚楚,不用确认也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想。
我不喜欢把学生叫成孩子,或是同学,通常我会直呼其名,我不愿以一种辈分或位阶的高度去控制学生,即使他们在课后约我讨论汇报或是期末作业,我也会任他们选择场地。
那次刚好晚餐时间,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辣的。我们走进学校对面新开的火锅店,你有些忸怩不安,四处望,像是怕人撞见。而一年后现在的你,却像曾经的小南一样,和我侃侃而谈食材怎么涮才好吃。我突然发现你看我的眼神,隔着烟雾,隔着扑鼻的辣味,闪动着一整条河流。
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也许学校里的人有所耳闻,我和你不止一次被撞见单独吃饭,你给我递过纸巾,也给我夹过菜,我都记得。女老师和男学生,人们口里很多描述,变了味道。
不记得在我第几次在你面前抽烟的时候,你抢过了我的烟,放进自己嘴里。少年气息的下颚角,不懂世事伤害的流畅。从嘴里吐一口烟,也是清脆的,轻盈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学期开始时约你去吃第一餐火锅开始,还是从高中那年,接过小南递过的第一支烟开始。
初中毕业,小南不负众望地考进了市里出名倒数的高中,而我进了重点高中重点班。我知道我最后的目标是重点大学。重点重点重点,一切都是重点。我如履薄冰,不敢掉下一名。
而小南,也仍然没有开窍,只听他妈妈说,高二,高二开始男孩子就会追上来了。我妈也叹口气,看那孩子课本上全是漫画,不如去考个艺考算了。
我妈不知道,我的课本上也全是画,用笔盒里仅有的红色蓝色黑色笔,画花画梦境。我做梦都想有个下午,安静地坐在画室里,随意支配48种颜色的颜料,像个国王一样,将我脑海里那些疯狂的、幻丽的城堡绘出来。
那也只是想想。直到那天我翘课。
翘课是因为我很讨厌英语老师,那个女的一直对我有偏见,她很讨厌我那从小被课外训练班培养出来的英式口音,也许,只是讨厌我从小就被精心花钱培育吧。因此在一个美术课被置换成三节英语课的下午,我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离开学校。
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拍了拍我。是小南。
小南长高了,一下子比我高一个头。我慌得转身走,他又追上来。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
我身体不舒服。我争辩。
我送你去看医生?
走开。
你是逃课吧?他倒着走,戏谑地跟着我。
走开!
渐渐地,我觉得路边的人都在看我,我们穿着一中和十三中的校服,一件明红,一件艳绿,煞是瞩目。我尴尬地加快脚步,最后变成小跑。
喂!
我理也不理,飞跑起来。也不知道跑过了几条街,最后穿过一条看似无人的小马路,突然听见刺耳的车声从身后响起,我回头,正见一辆车猛然停在距离不足半米。
司机冲下车大骂,一中的学生怎么乱跑!找你们老师!
我惊恐地站在原地,心想,一切都完了。这时,一只手拉住我,是小南,他拉开我,回头和司机对骂了几句。我什么也听不清,就由着他拉走。一边拉,他一边说,你傻啦?那是条单行道!
到了某条街的转角,我这才停下来,用力地打自己。小南吃惊地看着我,你干吗哭?我怎么知道我哭了,一直哭,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走出学校我一无是处,我16岁,在街上像个孤儿,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任何抗衡能力。
小南很无奈的样子,你要回家吗?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