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 / KY主创
由于最近一期姜思达《透明人》的播出,Ayawawa又成了一次热点。我在朋友圈中,看到了至少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组人提出,Ayawawa虽然三观不正,但是优秀的产品经理,靠自身的努力实现了自身的“成就”,至少是在她自己价值观体系内的成就。另一组人则反驳前者,认为Ayawawa就是在作恶,这件事上没有讨论的空间。
还有前两天,是在我们KY的粉丝群里,有两位女生表示自己是Ayawawa的粉丝,群里其他KY粉丝虽然表达了惊讶,却没有人对这两位女生提出批判(散发着理性、克制和尊重的光芒,为我们家的粉丝感到骄傲)。
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Ayawawa?作为研究性别问题已有不少个年头的我,对于她自然没有太多正面的情感。
但我想,我对她怀有一种“悲悯”的情感。
在今天的文章中,我想认真说说,也让更多人了解,为什么我认为Ayawawa没有在帮助任何女性,为什么我认为她加重了女性的痛苦,也让她自身活在痛苦中。
Ayawawa所示范的,与她自身之间的关系类型,正是很多人焦虑的本源。
美国、巴西、欧洲等国的多项研究均显示,女性社交焦虑的患病率显著高于男性(Sun , & Wang, 2015)。美国焦虑和抑郁协会的报告(2016)也显示,在全球范围内,女性被诊断为焦虑症的可能性是男性的两倍。
女生似乎有比男生多得多的理由感到焦虑,其中和身体有关的就数不胜数:体重增加了一点、小肚子多了一点、长了颗痘痘、颈部出现了细纹、每天担心衰老征兆的降临、发质不够好、腿型不够好、甚至还包括隐私部位的颜色等等。
女生的护肤品、彩妆、服装搭配,几乎都是“学问”,有着繁复的内容,需要很多女性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去了解。
已经有很多人指出,这种焦虑,与广告商、娱乐文化行业,建构出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审美标准”有关。而焦虑感的程度,也与人格特点相关——那些完美主义更严重的人,焦虑感普遍会更高,不仅仅针对自己的外貌。
但我也的确在工作中,接触到过一些虽然有着严重的完美主义,却对自己的外形并没有特别焦虑的人。
我认为,人们对于自己外形的焦虑感,首先还是取决于ta与自身保持了一种怎样的关系。
以下是我一位要好的女性朋友的一段描述,可以用来说明我的一些观点:
“我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总是保持着非常女性化、且‘精致’的外形。冬天我也穿裙子,我穿的大部分服装都需要专门的洗护、熨烫——母亲教育过我穿着皱巴巴的百褶裙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因此我的身体在那些衣服中时,也是无法自由地活动的。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维持着一个非常低的体重。我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漫长的时间里都保持着‘慢性饥饿’的状态。
长大后我开始接受微整形手术。我经常审视自己,是否有哪些细节脱离了标准。而当我感到脱离标准的时刻,我就会感到巨大的焦虑。
比如当我在商场试穿内衣,导购小姐提出我的胸部和背部皮肤已经开始出现衰老痕迹,我明知道那是一种销售手法,还是依然买下了贵得离谱、以及自身理性并不认同的塑身衣。很多时候我都不是因为‘期待产品有效’而消费,而是宁愿承受无效,也不要放弃一切(在经济承担范围内的)可能的干预。”
从我这个女生朋友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的形体焦虑,与女性的“礼仪”甚至“道德”、也与消费主义,都密切捆绑在一起。
这个女生朋友前面描述的是她过去的表现。这几年,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性别问题。直到有一天,我感到她说出了问题的核心。以下仍然是她的叙述:
“这两年来,我发现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体重上的,我的体重有了大幅的增长,达到了一个正常偏瘦的BMI水平。其次是,我对自己的外形焦虑,从无时无刻,变成了在两种状态中交替。有些时候我对自身感到非常满意,我可以在美好的进食中感到非常快乐,也开始喜欢穿着休闲舒适的服装,仿佛所有的焦虑都不存在,我很舒服就很好。但也有一些时候我又会回到熟悉的焦虑感中。
我的焦虑感是非常强大的,而在焦虑的时刻,我也会突然升腾起对自身的厌恶,就仿佛这样一个自身并不值得存在。又或许感到对抗那些‘令我感到焦虑的事(比如进食带来的体重维持和衰老)’是如此无望,产生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焦虑的那些时刻,我的身体、甚至整个我自己,对我自己来说都仿佛是一个‘物件’。它是一件不够令人满意的物品,它需要更多的雕琢,而我自己又无法完成我希望达到的雕琢。它充满瑕疵,无法达到我期望的价值。我的一切都仿佛可以被直接转换成价格。此时我就会被焦虑和自我厌恶填满。
而在另一些时刻里,当我就是我自己,我“严苛的自我审视”就消失了。因为眼光和我是一体的,我更多感受到自己的想法、情感、欲望,而不是所有用来呈现的东西(维度)。”
我的这位女朋友,恰恰指出了ayawawa和她的一套学说中,很根本性的问题。
她所描述的两种状态,是一种“自我物化”的状态,和一种作为“我”的主体意识感。
自我物化,指的就是把自己看作一个物品。
因为是一个物品,所以它的价值并不来自于它的喜怒哀乐、它所热爱的和憎恨的,不来自它的记忆和它的家乡。
它的价值只来自于某种社会比较后制定的标准。讽刺的事,拥有什么物质,本身也是这个标准的一部分(即这个身体拥有的消费品来自哪些品牌)。
当自己是一个物体的时候,我们作为人的部分被消解。我们简单粗暴地把自身的一切特质,标上社会认可的价格,然后为价格不够高、仍有提升空间感到焦虑。
而当我们处在“我”的主体意识感中时,我们是我们全部的经历,是有感受、有思想、有欲望、有情感的作为一个“全面”、“整体”的人。我们的好奇会在更多的事情上,我们会更自然地感受到自身的体验,我们的注意力会自然地并不专注在自己的“价格”上。
此时,我们才是真正地活着,作为每个“我”活着。
Ayawawa倡导的“爱情方法论”的一切核心,就是男人和女人在婚配市场上全都是物品。你要提高自己作为物品的价值,从而与其他同样高价值的物品形成匹配。
下面我们要谈,这种物化的逻辑,究竟是不是有害的,如果有,它是怎样“有害”的?
Ayawawa的维护者们说,娃娃的理论,是在男权社会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帮助很多女性做到了“好嫁”、至少提高了这些女性个体的生活质量。她们可能没有意识到,当“好嫁”作为一个阶段性胜利的标志,这套方法论让女性付出了多少。
当Ayawawa把男人和女人在“爱情市场”上,全都化为可以计算的价格,和可以交易的物品,她们都接受了这样的价值观和逻辑。不难想象,这些女性都将长久地为“不要失去价格上的领先地位”、或者“自身的价格仍有提升空间”感到焦虑。这是一种长久与焦虑为伍,几乎可以说是与焦虑每天在一个枕头上共眠的生活。
和Ayawawa类似,社会中存在大量“女人应该发挥自己性别优势”的言论,其中一种解读是,女性如果能够发挥自己的美貌、温柔,或者扮演柔弱、无知,可以很轻易地“操纵”男性,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获得特权和“好处”。
我想,有很多用这套言论劝解女性的人,都的确怀有一种“告诉你一个捷径”的“善意”。也有很多人不理解,为何这套言论是有害的。
首先,这套言论中包含了一种危险。当女人把符合男性期待的女性特点,当作自己的性别优势,她们势必会选择“温柔”、“乖巧”、“礼貌”、甚至无知。我见过许多女性,在比她们更年长、更有权势的男性面前,表现得比她们实际的情况更“愚蠢”,或者说“简单”。而这就带来了一系列问题——
· 她们因为“礼貌”的要求,无法做出及时、坚定的拒绝,而这种礼貌可能是以伤害她们自身的感受为代价的。
·她们因为这一系列特质被责怪,认为是她们“邀请”、“容忍”了那些伤害。
·她们的确因为这一系列表现,更容易成为被伤害的对象,因为对方认为她们乐于服从,没有主见。
·她们的确因为这一系列表现,没有获得自己本值得的重视与尊重,她们某种程度上放弃了让自身被他人更严肃的对待。她们掩藏了自己内心本存在的那个宏大的世界。
当女人用性作为自己的优势时,她必须意识到,自己是在“与火玩耍”。长期与武器相处,也有更大概率伤害到自身。
另一种更大的伤害可能在于,女性沉浸在性别优势的价值体系中,是因为她们长期被社会的声音“恐吓”。她们可能认为,自己假设放弃这样的捷径,就真的很难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些东西。我们从小被告知,铁马金戈是属于男孩子的,公主应该善良地被坏人伤害,然后在沉睡中等待王子的拯救,最后嫁给他。
女孩子似乎更容易相信,自己无法赚够自己需要的钱,无法不通过“爱情”获得幸福。女性心理学家吉列根曾这样说:
“对于女性来说,最悲惨的不是在这个社会中受到什么样的歧视和不平等,而是在女性心中潜意识的承认这一切,产生对于男性的依赖并且给予他们决定权,将自己合理的处于一种低等的地位,缺少对于自身的信心和勇气。”
而正是因为这样的恐惧,女孩子们把更多的精力和尝试,投入给了“成为一个可以标出高价格”的女性,而假如她们曾经尝试过向外走出世界,她们会很容易地发现,一切都不是想象中那么难。